坠落岛屿的晴天(清悦天蓝)

几分钟的时间,比三天过的都要漫长。
晴安敲了敲陆屿白书房的门。
三声响过后,
陆屿白让她进来。
晴安进来了。
每一步,走的就跟腿灌满了铅。
陆屿白正在看着书桌上面架着的电脑。
双手放在键盘上，飞速敲打。
晴安进来后，他也迟迟没有跟她说话。
就像是，把她当做了空气。
一团虚无缥缈的空气。
晴安低着头，手撑在门上。
轻轻喊了一声，
“陆叔叔。”
陆屿白敲着字，聚精会神。
偌大的书房，只能听得到键盘下压的哒哒声，和墙上的钟表指针走动的声音。
好半天后。
陆屿白手一停。
右腿往后一用力，座椅连着身子一并向后拉出一段距离。
“把门关上。”他说。
晴安一愣。
下意识、没有反应。
陆屿白抬起头来，看着她。
“陆叔叔……”晴安还站在门口。
她没有夹上去刘海，也没有扎起来辫子，已经过下眼睑的刘海往两侧分，过肩的长发柔软地搭在脊背后，
陆屿白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来。
抬手，将门给推了过去。
大门合并，发出沉闷的“砰”一声。
陆屿白转过去身，走到落地窗边，窗帘是拉开的，落地窗擦的干净光亮。外面绿森森的一片，有几只鸟儿，立在电线杆头。
晴安看着他的背影。
陆屿白双手插着腰侧，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然后回到了座位上，将椅子调正，抬手一按，关上了电脑。
全程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让晴安坐下。
他坐在椅子上，目光看着桌面，像是在建设什么东西。
好半天，晴安终于意识到了是不是自己不应该站在这么远。
要像过去那样，有什么问题了，有什么事情，要走到他的桌子前，靠近一点儿。
晴安走了过去，立在陆屿白的书桌前。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到底是高了几公分。
陆屿白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目光注视着宽大桌子对面的晴安。
“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吗？”第一句话，他开口问。
语气很平静。
听不出来生气还是愤怒。
晴安低着眼，心脏一颤，用力摇摇头。
陆屿白说，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晴安抬头，看着他那深邃漆黑的眼。
那双眼睛就像是一把刀，瞬间就能参透你的内心。
晴安的压力确实大。
可，这不是她那天晚上疯了的理由。
晴安能够感觉到，陆屿白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他应该是知道了那天晚上她究竟去了哪里，可能宋暖没有告诉他更具体的原因，但她出去喝酒这件事，他心里有数。
陆屿白：“高三这个时期，你们心里有压力，这个大人是能理解的。”
晴安抬了抬头，看着陆屿白，问，
“陆叔叔……是生气了么？”
陆屿白：“谈不上生气。”
“神明街、酒吧这些地方，你成年了，有压力愿意去倾泻一下，没什么法律上的不可以。”
晴安：“对不起……”
陆屿白：“只是晴安，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不到两个月时间就要高考。”
“我希望你能认清楚，应该干什么。”
“考大学是你自己的事情，如果你本身都不想了，那谁都拿你没办法。”
晴安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
陆屿白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手搭在桌面上，轻轻一压。
声音放慢了一点儿，一字一句，听得出来是不忍心了。
“好了，我就说这么多。”
“你的三天假我给你向你们班主任请了，剩下两天是大休，你们一中东校有社会考试，星期天下午五点半之后才能回学校。作业也都给你拿了回来。”
“如果愿意写，有什么不会的可以来问陆叔叔，你的一切关于学习上的问题，都可以来请教陆叔叔，你父母委托我照顾你时，专门强调了让我对你的学习上心。”
“要是不想写，也可以休息休息。”
“……”
“晴安，还是那句话，”
“最后两个月了，你要为你的未来，做一份好一点的规划。不要荒唐浪费了青春，等到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叹当年年少太轻狂。”
陆屿白没有过于严厉地批评她。
晴安回到卧室，用手推上了门。
桌面上，她的书包，安安静静放在课桌旁。试卷叠成一摞，整整齐齐压在桌布上方。
晴安看了眼那整齐的作业。
她忽然就趴回了床上。
床垫柔软，将她的身子包裹住。
心里不知不觉，涌出来一阵莫名的委屈。
她从来没有想过年少轻狂。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考上A大，考上天文系，在他的面前，成为他最热爱的天文学里最优秀的科研学家。
她只有一个梦想，她想要她的未来里，能有他的存在。
可她的爱，却是那么的卑微。
就像永远暗淡的星星，要比渺小的尘埃，还要看不到光的希望。
晴安大半夜翘晚自习又出去喝酒夜不归宿的事情，在学校里一点儿浪花都没有。
返校后她特地去问了柳茹茹，柳茹茹一脸懵逼，问她，
“你不是那天晚上……肚子疼，请假了？”
晴安：“？？？”
柳茹茹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
“老班晚三那会儿就让你同桌帮你收拾书包，说你胃不舒服，请假几天，不来了。”
“还拿你做反面案例，说这个时候了，可不能再出去胡吃八吃，‘你看看晴安，一下子吃到肚子疼，要去医院挂水，都快高考了，一个个都回家去吃，不能回家就在学校食堂，别给我一个一个不省心的’。”
吃去医院的晴安：“……”
说这话的时候，刚好杨博和一个男生从晴安身边路过。
晴安让了让道。
杨博手里转着篮球，
皱眉看了晴安一眼。
晴安没看到。
时间一点一点往前流淌。
四月中旬，天气越来越热，高三年级的楼都已经进入到拉紧皮筋头悬梁锥刺股的阶段。两天一大考一天一小考，每天都把学生给考懵了。柳茹茹抓着晴安的胳膊看着又一轮发下来的漫山遍野白花花的答题卡，感叹着，
“高考啊高考，还没考我感觉我我已经对考试ptsd了，阿西吧！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晴安翻着手里的笔记本，用面巾纸沾了水贴在额头上，降降温。柳茹茹最喜欢借晴安的笔记本了，晴安的笔记本做的又好又精准，高三这一年质量更是突飞猛进，都快赶上外面卖的一百多块钱一本的教材解析了。
“化学今晚借我一下啊。”柳茹茹道，“我今天那道离子配平不太懂，晚上找的一对一老师那边要问。”
晴安回了回头，看着柳茹茹准备离去的身影，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
柳茹茹停下脚步，扭头。
晴安：“你晚上找的那个一对一的老师……怎么样啊？”
柳茹茹想了一下，
“A师大的一个博士，还不错，讲的很清晰。”
“但肯定没你家陆叔叔好啦~”
晴安：“去你的。”
课间操过后，晴安拉着柳茹茹，找了个学校偏僻的阴凉地儿。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晚上补课？”
柳茹茹一愣，吓了一大跳，
“你疯啦？”
“不是，我那补课是一个周三次，都是整晚上的，你不上晚自习啦？”
“而且咱俩水平也不一样啊，你现在是全市前一百，年级前七十，你还需要补课呀？”
晴安犹豫了一下，
“我交了个男朋友。”

“我没疯，就是突然遇见了，没把持住。”
“所以我想逃晚自习,因为白天其余时候也没办法见面。但不知道怎么找理由不上晚自习，想问问你能不能也找个一对一的老师打幌子……”
柳茹茹依旧不可思议，但是感觉晴安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
“倒是的确有……那种拿了钱还少教的老师。但是你陆叔叔能同意吗？他要是知道你找了个外人给你辅导，还是在这么关键时期,并且他本身就是博后啊，你还不找他……晴安！你要不再考虑考虑，这都快高考了,这个时候你谈了个校外的还不上晚自习。你家长要是知道了,得削了你！”
晴安：“我知道。”
“但我真的,太爱我男朋友了。我一定要见到他。”
柳茹茹：“你就是疯了，疯了，你一定是压力太大了，压力大也不能这么造作……天呐，这事儿要是暴露了，陆屿白能削了我！”
晴安嚼着口香糖，仿佛没听到“陆屿白”这三个字，语气坚定，一副放弃了无所谓的模样，
“嗯，我就是疯了。”
柳茹茹：“……”
柳茹茹心大，所以第二天就跟晴安说找到了她希望的那种“一对一老师”。晴安当着老师的面一五一十跟老师说清楚了，然后掏出一把钱压在桌面上，跟老师提条件，
“你不说，我不说，一三五七一个周四次。”
“钱给你按合同上的翻倍。”
老师是个女的，大四刚毕业，正缺钱。拿着那一大把钱，还有点儿做梦的感觉。
“行……好的！！！”
晴安转身回去，把找一对一辅导老师这事儿跟陆屿白说了。
陆屿白那阵子忙成陀螺。
晴安说想跟柳茹茹一起跟一对一老师进行辅导，陆屿白沉思了片刻，问了几句这个老师的情况，晴安全部回答了他。陆屿白望着晴安的脸，似乎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来一些不对劲儿。自打上次去酒吧后，陆屿白明显发现晴安的心事特别多。
“是陆叔叔最近给你的辅导有些不太好？”陆屿白问。
晴安：“没有不好。”
“只是之前陆叔叔问过我是不是压力大，确实是压力很大，不太喜欢班里火药味的晚自习。想一个人学。”
“但是晚自习的时间，陆叔叔不都也很忙？所以就想找个一对一的老师，希望高考最后的冲刺能够顺顺利利过完。”
陆屿白盯着晴安的眼睛，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但是晴安很直白地与他对视着，没有任何撒谎或者打什么掩护的痕迹。
最终陆屿白妥协了，确实，每年一到四五月份他就特别忙，今年还没有段书昀这个小子帮衬，所有的论文投稿以及答辩都要他亲自过目。陆屿白问晴安要了找的辅导老师的手机号码，晴安给了他。待到晴安离开后，陆屿白望着桌子上的那串联系方式，手指按压了下眉心，随即便拨通了电话。
手机里，收了钱的老师，按照晴安事先给她说好了的话，认认真真回答完陆屿白的所有问题。
陆屿白亲自去学校跟晴安的班主任请了假，说明了晴安找辅导老师这事儿。班主任颇为淡然，对陆屿白会心一笑，解释每年这个时候，的确很多高三生都不愿意自己学了，找个辅导老师做最后的突击。
晴安背着书包，规规矩矩上了七路车。
老师教课的地方在大学城。
晴安在大学城站下车，望着前面琳琅满目的世界。
她却转身，去了神明街。
下午六点半的BREAK，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店内，喝着小酒，借酒浇论文之愁。
季斌坐在吧台后面调酒，听到门口的铃铛一响，他公事公办喊了句“欢迎”，擦着酒盅，抬头便看到了穿校服背着书包扎着小辫子的晴安。
“哦？”他似乎有点儿意外。
晴安从口袋里掏出钱，
“安醒今天会来吗？”
季斌眯着眼，将酒盅放下，
“应该不会来。”
晴安：“好的。”
她又把钱收了起来，转过身去，背着包又要离开。
季斌忽然就觉得这姑娘太有意思了，刚想要拿起手机给安醒发个短信，下一秒便看到门口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杨博背着吉他，见到晴安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僵在了门口。
晴安也看到了杨博。
两个很久很久以前相爱过的人，彼此互为初恋的少男少女。
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堕落世界，两两相望着对方。
晴安以前就听说过杨博混神明街，不三不四不学好，但是看到杨博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心如止水，什么想法都没有。
杨博堪堪转身，似乎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想要伸手去抓住晴安。
满脸都是“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的震惊。
晴安却没做任何停留，在杨博拦住她之前，就迈开腿，直径离开了BREAK。
往前走了几条街，便到了上一次她来过的出租屋楼下。
一路上并没有多少混混拦截她，大概是还不到时间，过了四月中旬，日落的时间越来夜晚，神明街的暴力氛围要遮掩于夜色之下，白天还是挺干净挺正常的一条街道。
“柠檬”的位置其实并不属于神明街，要在神明街和下一条街道交接的边缘处。很大的一块招牌立在门口，店开着门，外面摆着一盆盆花花草草，跟周围水泥地布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安醒坐在一楼的纹身台旁，戴着纹身师专用的眼镜，手里拿着纹身工具，低着头专注给趴在床上的客人进行纹身。
晴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那条黑色的蛇，随着他的动作，像是赋予了生命般，一摇一摆，起起伏伏。
客人纹好了，坐起身，对着旁边的镜子照了照，很满意安醒的手艺。安全将镜框往后一抬，双手撑在膝盖上，斜眼往门口就看了一下。
他早就注意到了晴安。
“哟，醒哥。”那人穿好衣服，打理了一下弄乱了的头发，挑着眉努下巴，跟安醒指了指晴安道，
“还做高中生的生意啊？”
安醒点燃了一支烟，衔在嘴角，收拾着台面，
“这次还是记账？”
男人：“记账呗！”
安醒：“成。”
男人又打量了晴安几眼，安老板明显的不愿意说晴安是谁，就代表着这个小丫头不是一般的客人，但是以前又没见过，觉得还蛮新奇的。
“那我走了啊！”客人出了门，摆摆手。
安醒一挥胳膊。
待到客人走远了，安醒叼着烟，数着今天的账本，他没看晴安一眼，慢慢悠悠烧了一壶水，一口一口抽烟。
晴安走了进来，站在门口，双手抓着肩膀前的肩带。
外面路过一辆辆机动车自行车。
店里很干净，上一次来在夜色中，晴安也大致看到了这家纹身店被整理的很舒服。
安醒的烟抽了四分之三，火苗快要燃烧到烟屁股，他这才抬起头，正眼看着站在对面的晴安。
“你怎么来了？”
晴安咬了一下唇，鼓起勇气。
走上前去。
一步，迈到安醒的工作台前，抬起头来，看着那长着一张匪气脸的男人。
“你缺不缺女朋友？”
安醒一愣，夹在手指的烟，随着胳膊，缓缓从半空中放下。
他直起身子，动作像是放慢了的动画，每一帧都延迟了很长一段的时间。
似乎在消化她的这句话。
“什么？”
晴安直白地望着他，
“我想做你的女朋友。”
安醒觉得荒唐。
他终于听明白了。
烟火烧啊烧，烧到了指尖。
在皮肤上烧出一块小黑点，疼的安醒微微皱了一下眉。
安醒掐了烟，扔到旁边的烟灰缸里。
从工作台后转了出来。
走到门口，望了眼外面，然后抓着把手，将大门带上。
“哗啦——”一声，拉上铝合金防盗折叠门。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晴安转了转身。
安醒拉开灯，复古的拉线灯锁，发出“吧嗒”一声。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安醒背对着晴安，问。
晴安：“因为想谈恋爱了。”
安醒转过来身，倚靠在门上，抱着胳膊，悠悠看着晴安。
忽然很无奈地笑了笑，
“小孩。”
“你是不是、快高考，压力太大了？”
——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这句话，陆屿白也说过。
晴安想到陆屿白，心中就开始忍不住地涌出酸涩感，眼圈不知不觉红了，泪水往上冒，在渐渐泛红的眼眶里打着圈。
安醒一愣，看到晴安皱巴起来的脸和红了的眼，直起身，想要走过去。
晴安却突然吧嗒吧嗒掉下来眼泪，
用手紧紧攥着校服衣摆。
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说了起来，
“我没有压力大。”
“我就是，想谈恋爱了。”
“我爱的人，他永远都不可能爱上我。”
“我也想知道，被人爱，是什么滋味。”

女孩脚下的小白鞋一顿,踩着地板砖,发出磨砂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