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无尽实在担心他,学子还有学子身份,勉强算是一重庇护,可他除了那点墨水,那点子文人风骨,就什么都没了。
“孟兄的同窗也是来助声势的?”文无尽问。
孟容川摇了摇头,面上忧色更重,“他是国子监的主簿。”
文无尽沉重地点了两下头,正想说什么,就瞥见孟老夫人从堂后出来,连忙挤出笑脸来。
孟老夫人如今是有子有孙万事足,心情一好像是年轻了七八岁,连面皮都紧致了,更衬得文无尽憔悴心忧。
“教小女娘也辛苦呢。”孟老夫人有些忧虑地瞧着他,道:“要不先去歇歇,等下饭好了再出来一道吃。”
文无尽本该陪着老人家说说话的,但眼下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思,只得欠一欠身,往孟家小院的客房去了。
孟容川却走不得,抱了孟小果坐在膝上,铺开笔墨教他写几个字,也好叫自己静心。
“后日三娘和四娘是要放旬假的,得买上些好菜回来,小女娘读书辛苦,瘦得
像一支柳条。”孟老夫人虽是自说自话,但孟容川总也要附和一句。
他轻轻‘嗯’了一声,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抹身影,遥遥立在牌楼之下,像春日的柳枝一样柔韧纤细,实在担得起一个‘盈’字。
再想起秦怀谦所言,他说那位殷家小郎君知慕少艾,一谈起明家三娘子就两眼晶晶亮。
知慕少艾,这个词孟容川已经不能够用了。
‘三娘、三娘,上头还有两个阿姐,我怎么就想不到她会小我这么多岁呢?’孟容川很有些懊恼,‘谁能想到她的字这样典雅老练,她的想法那样丰满成熟,即便言辞间偶尔活泼,我也只当她是性子灵动而已。’
“想什么?怎么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是知子莫若母,孟容川掩饰得再好,也躲不过孟老夫人的眼睛。
孟容川回过神来,看着纸上歪歪扭扭一个‘果’字,摸着孟小果的脑袋,笑道:“只是想着您与明家女娘都结成忘年交了,我这一回来,她们一个个都还是小娘子,倒不方便常来常往了。”
“你倒比我还古板些,”孟老夫人笑了起来,道:“如今的小娘子与从前不同了许多,能念书能做官的,明大娘子替咱们在兰陵坊挑下的这间院子也好,你出去看过没有?这坊间好些官园,摘果、做脯、养花这些事都是聘了女娘去做的,我上次来看院子时,蓝娘子陪着我在外头转了转,瞧见个郎君牵着孩儿去给在官园做活的娘子送饭,面上还笑盈盈的,斜刺里与我们碰见了,忙对蓝娘子说‘失礼女郎’了,好生敬重呢,听得真叫人心里舒坦。”
孟容川回来后最欣慰的一件事就是孟老夫人身体康泰,神采奕奕的,见她这把年岁还开拓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心里对明家小娘子们又多了几分感激。
“母亲说的是,我自与文兄一样,将她们视作妹妹看待。”
闻言,孟老夫人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叹了口气道:“奈何你长了她们好些年岁,大娘子又心有所属了,也不知她与那位严中侯能不能修成正果,若有变故……
“阿娘!”孟容川被她这话惊出了孩童口吻,听得孟老夫人直乐,“我也就是仗着自己人老皮厚,揶揄几句罢了,严中侯就算是听见了,总也不能打我吧。”
孟容川在外多年而归家,家中母亲又这样耳聪目明,谈笑自如,他本该一夜好睡到天亮的,但心里压着明宝盈本就辗转难眠,如今又替秦怀谦担着心,还想着明宝盈后天就要来家里了,还会与他坐在一张桌上用膳,孟容川能睡着才怪了。
月光流泻入室,孟容川翻来覆去好一阵,又无可奈何地坐起身,一头长长的黑发散在背上,一贯是平和沉静的面孔上却始终微蹙眉头。
他擎着油灯坐在床沿上,散了满床的信纸一张一张看。
看一封,他想烧一封。可先烧哪一封呢?
第一封毕竟是初相识烧不得,第二封谈及孟老夫人也不能烧。
第三封她落了个墨点,描了几笔成了只小龟,说是她小妹养的小龟,叫黑豆,沾了生灵画像就也烧不得。
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统统烧不得。
第八封,她把闺名写给了他。
孟容川那时只想到春水盈盈可容川,无比美好,一整日都陷在一种轻飘飘的愉悦里,而现在,他却觉得无比沉重。
明宝盈年华大好,前途无量,倾慕她的人中不乏高官之子。反观他,虚长她九岁,却是一事无成。
信的一角将被烟气熏黑,孟容川猛然回神,吹灭了灯火。
灯芯在月光里冒出一丝妖娆的黑影,像一缕摁不灭的心魔。
眼下距礼部试不过七日的光景, 可学子却在牢里。
朝上自然有人议这件事的,其中崔尚书门下一干人等最为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说那些学子没有礼义廉耻之心, 简直不堪为人, 又不满萧世颖大张旗鼓地准备太庙祭祖一事, 而且还要花车游城, 让全城百姓都来认一认这位皇女。
“崔侍郎尸骨未寒,且又是因叛王行刺一事身故,臣以为陛下在此事上作风过奢, 有些不妥。”
随着朝堂上其他的杂音渐渐消弭, 郭给事中的声音越发凸显,他亦是越说越小声,显得有些气短。
“那郭给事中以为, 皇女祭祖一事该如何安排才好呢?”萧世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恼怒的情绪来。
“臣以为将此事交由礼部来办, 应当, 应当稳妥。”郭给事中始终低着头, 说。
“礼部试迫在眉睫,礼部哪里还抽得出人手来办此事?”林千衡道:“皇女祭祖一事已经由内宫女官与太常寺一道主持,下官以为实无必要在移交礼部, 礼部还是想想该怎么把学子的事情办妥再说!”
“圣人明鉴, 臣等以为花车巡街实无必要,景山一事难道还不算教训吗?难道非要如此抛头露面的, 方能彰显正统?臣只怕适得其反,恐令百姓猜疑, 更添会有虚张声势之嫌。”
这话出自崔机的庶弟崔谋之口, 也不难听出其中的怨毒之意。
“崔寺卿慎言。”褚大学士端站着,道:“人如今在你大理寺中扣押着, 整整三百六十余人,我听闻你昨夜使人用刑?甚至令其中一名学子白骨突露,另一名学子失禁当场?”
崔谋不比崔机性子稳当,当即流露出惊愕之色来,他也知对学子用刑容易掀起轩然大波,所以都是令心腹在暗室动手,实在不明白这昨夜做下的事怎么就传到了今日的朝堂上。
在场之人无不是曾是学子,其中有些寒门之士更是面色如土。
“不是学子!”周遭的目光如针如刺,逼得崔谋连声音都变得高尖可笑了几分,“是国子监的主簿和几个混杂在学子之中的鼓吹闹事之徒,他们聚众在先皇御赐的白玉壁下对崔右相出言侮辱,难道不该抓?这案子难道不该查?为臣为子,臣都无错!既是刑讯,自然要用刑!这事必定有人在幕后主使!陛下!臣的父亲,太傅兼吏部尚书兼尚书省右仆射!两朝元老,门生无数!晚年丧子后竟还被人这样在闹市肆意辱骂!他这一辈子为萧氏江山社稷殚精竭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崔谋越说越是面容紫涨,泪如雨下,惹得朝堂上聒噪一片,为谁说话的都有。
萧世颖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或激动地面红耳赤,唾沫喷溅,或是不言不语却又眉眼官司不断,也有很多是求明哲保身,不想掺和进来的。
这一幕和她幼年时偷偷溜到龙椅上时瞧见的没有什么不一样,她那时只有五岁,被父皇宽厚的肩膀挡得严严实实,她把自己藏在他龙袍底下,只露出一双清透灰褐的眸子,看着底下的臣子们。
他们的鬼祟,他们的不屑,他们的贪婪,他们的愤怒,他们的谄媚,他们的惶恐,他们的颓然,一切都一览无遗。
他们也有刚正不阿,有忧国忧民,有悲天悯人,也有意气风发的时候,但就好像初夏荷花池,一眼望去能看到红粉,但更多的是青绿。
五岁的萧世颖觉得这世界上最最有意思的就是人了,花样百出的,原来父皇每天都在看活人演真戏,难怪这龙椅人人想坐,而坐在龙椅上的人能变成神,全知全能的那种。
但渐渐长大后,她从父皇的掌心跌落时才意识到,那不过是权利带来的谵妄错觉。爬起来的过程太痛苦,痛苦到刻在她骨头里,她永远都知道自己是人,而不是神。
“既是动用了重刑,可问出什么来了?所谓的幕后主使,找到了?”
褚大学士说话时萧世颖回了回神,她看着他,想起他父亲从前在朝堂上动不动就用笏板打人的样子,然
后他伯父一边扯他的衣领子,一边帮着骂架,还要替弟弟去捡丢出去的靴子,当兄长的真是从家中一路操心到朝堂上。
这父子根本毫无相似之处,褚大学士长得像母亲,连神色性情都很像,一盏不凉不烫的温吞水。
他们兄妹三人最像父亲的反而是褚蕴意,眉眼如画,鼻唇秀气,看起来很像细掐出来的小面人。
听萧奇兰说,褚蕴意连性子也是最像父亲的,不是说她会动手打人,一激动就脸红脖子粗的,而是说,她其实是个装得很好的暴躁脾气。
‘到底为什么会说女子不能传承香火呢?又或者为什么只有传承父系一脉才叫传承,而母系一脉形同容器?’
其实萧世颖早就不纠结这种问题了,脚踩在别人脸上时只想碾一碾,不想听他们解释啰嗦。
“臣卯时初刻就在小南口等着上朝,还未去过大理寺,不知昨夜进展如何。”崔谋冷哼一声,道:“倒是褚大学士手眼通天啊。比我还要清楚!”
‘手眼通天’这个词,崔谋说得格外意味深长,只下一刻,他的脸色就没这么好看了。
“说上‘一无所获’四个字也不过是呷口茶的功夫。”
这句话是从上边落下来的,也是女娘的声音,可萧世颖没有说话,甚至都没看崔谋,目光仅落在宣政殿被朝阳铺满的金砖地上,眼眸含着一点笑,像是在欣赏一片无人的风景。
崔谋骇然又愤恨,他今晨就是在自家家中掀盖喝茶的片刻功夫听见了属下来报,报的虽不是一模一样的话,意思却没两样。
他的目光慌乱地巡了一巡,看见萧世颖身后珠帘里站着的女官,冷哼道:“御前真是什么人都能去伺候了?这般没有规矩,朝堂之上,岂容个奴婢插嘴!”
只他话音刚落,那女官掀帘而出,手中玉笏薄润如一片冻乳,连她的面孔也似凝着一层霜冰。
“崔寺卿这话大大的错了,崔司记可不是奴婢。”萧世颖的声音在此刻威严到了极点,道:“崔家一脉至今受武忠将军的余荫庇护,怎能说出的这般凉薄言语?”
崔谋额上冷汗密密,忙不迭道:“臣不敢,臣……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偏偏是你!”萧世颖颇为痛惜地摇了摇头,道:“朕记得你少时已被过继给了武忠将军一脉,继承了他留下的所有家业。可你竟连崔司记也辨不出吗?奴婢?她是朕的良臣,是武忠将军唯一的血脉!你方才在堂上口口声声言孝,甚至涕泗横流,高声痛呼,‘臣父如何如何’。崔谋,朕倒要问问你,谁是你的父?”
崔谋被过继给武忠将军的时候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了,而且了武忠将军已经死了,他对其自没有什么父亲的感觉,只是要一个由头,好名正言顺接手了武忠将军留下的家业罢了。
即便是每年祭祖时冲着了武忠将军的牌位磕头时,崔谋都没有任何为人子的自觉,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臣年年祭拜武忠将军,孝安将军和郡夫人也是四时香烟不敢断,臣膝下孩儿也都入嗣武忠将军一脉,绝无忤逆不敬的心思。”崔谋已经跪在地上,但还敢抬眸瞧了崔司记一眼,道:“崔司记侍奉陛下,长年在宫中行走,一年也无缘得见一回,臣听不出她的声音,并不代表臣对武忠将军不敬。”
“崔寺卿这样说,倒是朕的不是了,碍着你们团圆,共享天伦了。”萧世颖未等崔谋回答,就道:“既如此,朕也割爱一回,容崔司记回家中住上些时日。崔家东府原就是武忠将军的旧宅,总还有崔司记的一间屋子吧?”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崔谋若不答应,怕是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东府里的海经院还在吗?”沉默了许久的崔司记忽然开口,目光直视崔谋,道:“那是孝安将军和是郡夫人的新婚院子,下官从前住过一年,午夜梦回也还想着那间院子,叔父若肯怜惜几分,请容我住回旧院。”
孝安将军和郡夫人就是崔司记的父母,而她其实很清楚海经院里如今住着崔谋的嫡长子和儿媳,但她就是要。
崔谋看着崔司记,依稀想起她的闺名——念恩,可心里却即刻跳出‘记仇’二字。
“一间屋自然是有的。”
“一间屋舍可是不够。”林千衡瞅准时机开了口,说:“到时候别连陛下给崔司记的赏赐都摆不下。”
“林外郎且放心。”崔谋睇了崔司记一眼,那眼神阴恻恻的,像是豺狼,道:“侄女想要回来住,我就腾了海经院给她。”
林千衡听得这句,就道:“望崔寺卿能善待武忠将军的独苗。”
“林外郎这话实在生分,”崔谋嗤道:“倒好似姓崔的不是我,而是你。”
“此事议定,”林期诚就此打断,道:“国子监学子一事该早早查明,臣奏请陛下,让刑部与大理寺合审此案,力求速战速决,不耽误礼部试。”
崔司记侧眸看了萧世颖一眼,便高声道:“准奏。”
这时便有刑部郑尚书站了出来,道:“臣有线报,国子监学子原本只是静坐,但其中有人浑水摸鱼,刻意高声辱骂朝臣,致使金吾卫动手抓人,一众学子皆下狱。臣以为要以此入手,方能查清这件事背后的真正主使!”
“郑尚书有此线报,何不早早告知,非要在此刻才说出来,虽显得你有能耐,却是大大误了时机。”
崔谋依旧傲慢,但郑尚书官阶比他高,只嗤笑道:“这线报自金吾卫而来,又经国子监附近百姓证实,臣也不知寺卿为何没有查到。”
“既如此,那到底是什么人在浑水摸鱼?”崔谋道:“郑尚书不妨说出来,我亲自去审,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既是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审理,我自会派人去大理寺提人。”郑尚书却不肯松这个口。
今日散朝晚了近半个时辰,官员的轿子从小南口蔓出来,远远看去,像是倒了一袋豆。
崔谋的马匹在路上犯燥吐口涎的时候,严观正打边上过,他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但看那马儿可怜,就问那御马的车夫,“是不是吃芥菜、茴子白或者是林檎一类的蔬果了?”
“是是,临出门前,府上的小娘子给它吃了两个干瘪的林檎,又喂了几把芥菜干!”那车夫慌乱之际还不忘撇清干系。
“听着吃的不算多,多多灌些草木灰水下去,也许还能救回来。”严观说着就要走,只见那车帘一掀,崔谋傲慢地说:“将你的马匹卸下。”
严观没有动,只道:“下官的马并非官马。”
“并非官马又如何?本官有要事在身,若是叫你给耽搁了,你可担待得起?”崔谋没料到一个小小羽林卫竟要不从他的意思,当即便有怒容。
“崔寺卿要往何处去呢?若真有要事,下官可以骑马带您去,我这马儿性子野烈,从来没有拉过车,便是笼头咬嘴的皮革都是浸透揉软了给它使的,贸贸然令它驾车,只怕要在闹市横行伤人,这样的罪责,下官更不敢当。”严观不卑不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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