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还是靠制药丸这一项技艺,再靠严观卖了个人情进的太常寺太医署,一日日偷听偷学,也算争气,从个小学徒当上了小医官。
严观在承天街的东门等刘季出来,这小子没有王阿活那么多花花肠子,但凡休沐就是乖乖回家去,行踪很好拿捏。
刘季一瞅见严观就蹦跳着跑过来,忒大个药箱甩在身后上上下下,‘叮铃咣当’地响,把他衬得更瘦了。
“阿兄!”
刘季这个名字,意味着他是家中最小。
可父母一死,上头的兄长都当他是累赘,刘季早也断了亲,在街面上挣扎长大的时候反倒认了几个兄弟,其中最受他信服的就是严观了。
“你在太医署有没有吃东西啊?怎么一点都不长肉?”
严观骑在马上,看他觉得更矮瘦,然而下来一瞧也没好多,总感觉那药箱能给他坠一个仰倒。
“当然有吃。”刘季见严观伸手,就把药箱给他,由他搭在绝影背上。
刘季和王阿活都买不起长安城中的院子,还没成家立业,也没有赁一间的必要,平日里都住在官廨衙门,一两日的休沐,便在借住在严家。
虽是这样,但他们一个个有差事,休沐的时间也不常能凑到一块去,能把他们几个都见全乎的,只能是严家的老仆吴叔了。
从前这几个兄弟虽与严观交好,却不怎么敢来严家,只因严九兴的脾性太暴烈,且阴晴不定,一个看不惯的,不论是不是他的儿子,统统一顿打。
严观几个兄弟好友都被严九兴暴揍过,但严九兴去世的时候,他们跟严观一样守足了七天七夜。
“我也惦念着要同你说呢,那个明三郎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年岁太小的奴隶都是自生自灭的,也没人来太医署请医官。因我偷偷留意着他,不见人了,就去下房找他。唉,就躺在一张单席上,身上脸上落些好些蚊蝇都没力气赶,烧得昏昏沉沉都开始说呓语了,‘阿姨阿姐’胡乱叫一通。我给他拧了块凉帕子,他睁开眼,还管我叫阿兄,看着是真可怜呐。”
“现下那孩子怎么样了?”严观问。
“孩子年岁太小,我请教了医官拿捏分寸,给他开了几副
药灌下去,烧是退了,就是虚得很,但起码见我不叫阿兄,知道叫医官了。后日回去,我想着带些蔗糖给他吃,补补元气。”
“好,但你别全给他,见他一次给他一次,叫他直接吃完。他一个小小人,守不住一丁点好东西的。”严观皱着眉道。
刘季连忙应了,他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说起这事来也是唏嘘不已,直到吴叔端着两碗索饼搁到桌上,他深深嗅了口飘着的浓香,才唤起他难得休沐的喜悦来。
“牛肉?这可稀罕了。”严观见他发馋,笑道:“吴叔也是厉害,怎么弄到的?”
“小郎也别笑我,这只是牛骨头熬汤而已,老奴在菜市口碰见的,去得晚了,没什么肉,说是去山头上吃草的时候不小心遇上野狼了,逃跑的时候跌下山去摔死的。”
牛骨上的肉其实还很不少,筋头也炖烂了,两人一吃起来就停不下来,像是被逼着不吃完了不许抬头。
与馎饦的扁面片不一样些,索饼更纤长柔韧,吴叔是制饼类吃食的好手,他面和得好,汤饼、蒸饼自然都会好吃,年岁大了,身上这酸那疼的,但等自家小郎君回来时给他做一碗,还是能吃得消的。
严观见吴叔出去了,才从碗底翻上一沓从骨上削下来的牛肉,夹进刘季碗里。
“阿兄你吃,你……
严观直接打断他,问:“有没有法子给明三郎弄去司农寺的温泉汤监里做活?”
刘季的脑子不能同时做两件事,艰难把脑子从‘真呀真好吃’转到‘明三郎的去处’这件事上,想了老一会,道:“温泉汤监还真是司农寺里难得清闲的地方了,可明三郎还太小,得找个老道的人带着他教。”
“你去访人,若要银钱我来出。”严观说罢才捧起碗来喝汤,扒拉碗底的一片牛肉入口。
刘季不像王阿活那样早早就缠着严观问这问那,乱开玩笑,他照看了明真瑶多时,直到现在才小心翼翼问一句,“阿兄,你做甚么这样照拂明三郎啊?”
“我欠他长姐一个人情。”严观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落在了半空中那几羽细小的尘埃上,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挺久远的事情。
刘季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这句解释就够了,他不再问,把一碗牛骨汤索饼吃得干干净净。
“阿兄,明日你也歇一日吧,我给你灸两针,松泛松泛。”
严观警惕地看着他,眼神是不加掩饰的质疑,看得刘季十分心伤,没底气地嘀咕着,“我近来很有些长进。”
“明日莲花节,我要去金鳞池南苑盯着,被你扎瘫了还怎么去?”
“我何曾把你扎成……
见刘季还要再说,严观径直道:“阿活也没空,你找阿尤吧。”
“那我给吴叔推些药酒好了。”刘季叹一口气,道:“只有吴叔是我知音啊!”
严观见他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样,就道:“莲花节也难得,金鳞池南苑可不是咱们等闲能进去的,你不约个小女娘一块看看去?我可以着人给你留个观莲好位置。”
“我一身的药味,莲花都被我熏苦了。”刘季忽然笑得像王阿活,道:“阿兄反正去巡视,也可以带个女娘去耍耍威风嘛,比如说欠了人情的某位,要还干净啊。”
慢悠悠来收碗筷的吴叔就见门里忽然甩出一个人来,忙伸手一接,刘季怀里抱着两只碗,仰在吴叔怀里,抓抓脸,尴尬一笑。
第032章 金鳞池
金鳞池在万年县的龙首乡金光里, 其实就是把一串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都圈起来据为己有,称为皇家别院,不许庶民出入。
也因皇家别院在此, 很多达官贵人的庄园、别院也会设在此处, 田亩、山林更是早就被瓜分干净。
明府在金鳞池的庄子重又被赏给了户部侍郎宇文惜, 户部尚书年老体弱, 曾多次想要致仕,皆被圣人挽留,朝中人心知肚明, 不过是因为宇文惜年岁太轻, 资历略显不足,所以给弄了个挡箭牌。
他从户部下属的度支部员外郎一跃成为户部侍郎,全赖圣人一手提拔, 若是径直做了尚书, 未免显得圣宠太过, 遭人诟病。
不过也有人说, 圣人能一举夺得皇位,宇文惜在银钱财政方面的助益不可谓不大,且他在支度部虽是一个小小员外郎, 可每岁的‘支度国用’皆出自他的手, 由户籍典册推敲出的税收来拟定来年朝廷的支出,盛世兴衰, 不过账册一本。
明宝清身在草野,这些朝堂上的事并不太清楚, 眼下她正坐在一辆交两个子就可以上车去金鳞池的骡车上, 陶二郎坐在她对面捂着脸,竖着耳, 正听人家说‘宇文某人□□之物如何粗壮如蟒,竟能与真龙交缠,吐信绕丝,顶探撩拨,极尽取悦之能。’
这是明宝清修饰概括之后的说辞,那人的言语并没有如此婉转,相当直白火辣,听得车中男男女女各个目光晶亮,忘咽口涎。
明宝清则希望自己能短暂聋上一会。
她今日穿了身不分男女的胡服,包了幞头,露在外头的肌肤都沉底的桐油渣滓细细涂过了,看起来黑黄了不少,只要别跟人脸对脸,不会有人太在意她的外貌。
“那庄子原先是个什么侯爷的,现在成了宇文侍郎的啦。”像是在介绍什么名胜古迹,那人手一挥,指着那间庄园。
陶二郎瞧了明宝清一眼,见她只是顺着那人所指瞧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不再看。
众人离金鳞池还有不少距离的道旁下了车,余下的路就不许车马经过了。
明宝清和陶二郎走着走着就离了人群,像是要去林中解手,其实是要绕去蓝草田里偷苗。
陶二郎不知是缓解紧张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时不时说上一句,听说金鳞池如何如何的。
这也难怪他,金鳞池还是头回对庶民敞开,明宝清料想今日金光里的人都会去凑这热闹,即便不能去,也会像陶二郎这样心思散漫。
明宝清来过金鳞池不少回,大大小小的诗会宴会赏花会,男男女女的游玩相看也参加过几次,她与林三郎就是在金鳞池的游船上见的第一面,不过不是同一艘,而是交错而过的两艘游船。
离得金鳞池越远,越见不到什么人了,陶二郎放心了不少,但明宝清一进山里就犯了迷糊,好几次走错路又折返。
“明娘子,”陶二郎擦了擦满脸的汗,道:“你记不记得路啊?”
“我没来过,只是听下边的人提过方位,本来想着循着人走过的小径就到了,可看起来他们好些日子没来了,路都没了,这庄子换了郎主,管事肯定也换了,那苗圃说不准都被废弃了。”明宝清抬首辨了辨日头,道:“方向不错就能找着,费事一些罢了。”
她的笃定令陶二郎放心了些,俩人又在这山里摸了半个时辰,等听见明宝清听着溪流声说‘就是这’的时候,陶二郎一下来了精神,疲惫尽消。
这块苗圃果然是被废弃了,虽然大部分的苗都被移掉了,但遗留下的根苗还很不少,零零散散间在其他的杂草里。
陶二郎那叫一个欣喜若狂,埋头就是一阵刨,他把那十几株根苗强健的全刨了裹在包袱皮里,笑着对明宝清道:“走,咱们快回去,阿耶要高兴坏了。”
“马蓝似乎喜热的,我记得有一年霜冻来得早,蓝草就减产不少。”明宝清用一根树枝支着自己,往山下走去。
“是,我阿耶知道,”陶二郎三两句话离不开他阿耶,陶老丈虽只是个
种蓝草开染坊的,却也得了儿子的真心敬爱,为人父母能做到这份上,一辈子也值了,“我阿耶说这种蓝草产自南边,喜湿喜热,嘿嘿,你那次一提,我阿耶念叨一个晚上,说什么若是栽在溪水边,就省力多了,若想收三波,入秋的时候可以撒点腐叶烂肥在上头产热试试。”
明宝清轻轻笑了笑,没说话,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她也累啊。
陶二郎觑了她一眼,说:“明娘子你放心,我阿耶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他答应种出马蓝来了与你分成,就一定会做到。靠这个发财虽不行,但给家里时不时添个肉菜还是成的。”
虽写了文书,但因为这事暂且见不得光,所有没有中人见证。
“我与陶老丈提起这事,是一时兴起,也是想过的。我家小妹,游家小郎毕竟是年岁小,力不支,每次带回去的花草没有旁人的多,但陶老丈从不会在账上克扣了,而且时不时的,陶嫂嫂还管他们半个蒸饼,一碗小杂鱼什么的。有一日我带着蓑衣去你家接小妹回来,见他俩窝在你家檐下喝一碗热米汤,陶嫂嫂在给他俩擦头发,我瞧见陶老丈从堂屋里出来,一眼瞥见又赶紧缩脚躲回去装作没瞧见。”明宝清想起陶老丈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轻笑道:“他是心好的人,只是口硬面冷。你家家风很好,能福祉绵延。”
陶二郎兜头受了这么一通夸,摸着脑袋笑道:“承你吉言了。”
两人正沿着山路往下去,远远瞧见上来有人背着柴刀上来。
“明娘子,咱们走这边。”陶二郎忙道。
明宝清却站在那里,陶二郎又不好扯她,只连声催她。
“你先去。”陶二郎正疑心她是热昏了头,就听她又道:“这人我认的,你快走。”
她既这样说,陶二郎不再耽搁,匆匆离去。
明宝清扬起手喊了声,“有福叔!”
那人在山腰处猛地抬眸,找了一圈没瞧见人,直到林间一阵响,明宝清突地出现在他跟前,叫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大娘子!?”邱有福一脸不敢置信,瞧见她这黑溜溜的打扮,真是心酸透顶。
“碰上你真是巧了,邱嬷嬷好吗?我好久没见她了。”明宝清笑起来,问。
邱有福没有说话,眼神闪烁,明宝清的笑容一点点收起来,因为她看见了邱有福衣襟处露出的那一截麻料。
明宝清不可置信地望向邱有福,他艰难点点头,道:“两月前叫我去领的人,岑府给办了丧事,大娘子您别伤心,棺椁寿衣都很好。”
“邱嬷嬷身子素来健壮,怎么会。”明宝清低声说。
“听说是摔了一跤。”邱有福说。
“听说?邱嬷嬷摔了,你都没去看过?”明宝清不解地问。
“没给体面,我怎么好进府?本来想叫我家那口子去照顾的,那嬷嬷又说她不过是个侄媳,不够亲厚,论机灵体贴哪里比得上府里的婢女灵巧。”邱有福为难地说。
“哪个嬷嬷?”明宝清问出口,又很快自答道:“二舅母身边的瞿嬷嬷?”
邱有福点点头。
明宝清看着邱有福脏兮兮满是泥的一身衣,愈发困惑不已,“你,你怎么跑到宇文侍郎的庄子做活了?你不是在祖母漆行里吗?他,他们把你卖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呗。”邱有福苦笑道。
“可你是家生子啊!”明宝清没料到岑石堂居然做得这样狠。
邱有福说:“我是老先君嫁妆里跟来的家生子,不是岑府的。”
明宝清愣在那里,蹙眉道:“我寻个机会去找六舅舅问个清楚。”
“别。”邱有福无力地挥了一下手,道:“我听说六郎君在府里争过了,只是被训斥了一番。二夫人还说是六夫人怂恿了他,要他休妻。”
“什么?!”
见明宝清惊愕,邱有福赶紧道:“没成,但逼得六郎君交了我们几个的身契。”
明宝清彻底无言,邱有福倒是看开了许多,道:“大娘子别操心我了,这庄子上的活就是累些,其实也还好,要交的粮没别的庄子上多,管事的虽严苛,但好歹不会太饿着我们。我识得几个字,近来帮管事的记记账,也算得用。”
“那你怎么还要上山砍柴?”明宝清不太相信。
“管事今儿查账,发现山上几分蓝草田没人打理,叫我先去看看。”邱有福原先在铺子里也是一把手,自然也是个机敏洞察的人。他又知道这里之前是明府的庄子,看了眼明宝清鞋侧黏着的一点蓝草碎叶,只道:“想来荒得厉害,明儿直接叫人上来垦开得了,大娘子蹭蹭脚,我先送您下山去。”
邱有福在前头给明宝清开路,一路上闷头走路,走到山脚下的时候,见明宝清还是一脸郁色,显然没有从邱嬷嬷已经去世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他终是道:“大娘子知道我堂弟吗?”
“邱有喜?我知道他在祖母的马行里做二掌柜。”明宝清忙道:“他也被卖了?!”
“那倒没有。”邱有福忙道:“我听说连着马行的房契地契和所有奴婢的身契都没找到,若去官府大张旗鼓地补办,显得二郎君私心过甚,要侵吞隔房婶母的嫁妆,恐遭御史弹劾,所以这马行的进项还都是六郎君收着的,二郎君他虽为家主,也不好讨要。”
明宝清冷了心,道:“祖母还不如什么都不给呢,真是人走茶凉。”
其实邱有福想说的重点不在此处,他犹豫了一下,道:“那马行曾在您的嫁妆单子里,我疑心是被姑母有意藏起来了,还有两间在别县的小铺子没找见契书呢,不及马行点眼,所以没被发觉。”
桐油顺着汗进了眼睛,蛰得明宝清睁不开眼,她背过去咬牙无声哭了一阵,抹了抹脸转过身来,对邱有福道:“照这样看来,我即便拿了这份富贵,难道就能守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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