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兄、四兄是一母同胞,大嫂嫂和四嫂嫂关系就好些,可若是我阿母一碗水端不平,或是大兄、四兄间有疙瘩,她们也就跟着闹别扭。”
卫二嫂似乎是没从别人身上找过缘由,闻言只怔怔看着明宝清,好半晌才道:“儿子多了,也就不值什么了。若像周大郎独苗一棵,那就是金贵;若如我家这般六个青壮儿郎,每日煮饭都要二十合!光是吃都能把家吃垮了。旁人家中,添丁总是好事,在他们卫家,还要遭骂。”
“遭骂?有何道理骂你?”明宝盈听得震惊。
卫二嫂张了张口,瞧着两个女娘纯净的面孔,只苦笑了一下。
“有牛有田,何至于?”明宝清这话问出口,便想起一事,“卫家六个儿郎,又未分家,合该抽去两人才是,竟没有一人服役吗?”
行贿一事,纵然显而易见也不便宣之于口。
卫二嫂没有说话,只是愁容更甚。
“里长今日敲锣相告,说不日要抽丁去城中衙门点数,你们家就是为这事起了争执吗?”明宝盈问。
此番抽丁服徭役规矩甚严,里长板起脸来,一律不理从前‘惯例’。
户籍在此,除非是光杆一条可以逃,否则逃了还会累及家小,又或是有银钱到可以买丁的地步。
见卫二嫂点头,明宝盈又道:“何不分家呢?”
“田产不好分,阿家也不肯。”卫二嫂无奈地说。
“那,那就是要抽两丁去了。应该是你家五郎六郎吧,他们毕竟没有成婚,没有家小要顾及。”明宝清的想法顺理成章,任谁都会这样想。
卫二嫂听了这话,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绷不住了,哭诉道:“阿家不肯,一个说六郎年岁小,另一个又说大郎是长子要顶门立户,柳氏又哭说三郎新婚,于娘家不好交代,只我家二郎有两子一女,留了血脉,可以去。”
“那还有四郎和五郎呢?”
“四郎机灵,立刻跳出来说自己找到人家好入赘,不要彩礼,反而还拿钱回来。阿家听了,欢喜得不得了。”卫二嫂擤一擤鼻子,道:“我只看他们争抢扯咬去!”
她虽做出一副发了狠的样子,可想到卫五郎时,眼底还流露出一点怜悯之色。
“至于五郎,他生来就是半聋,两条腿细得打晃,田里重活拿不起,只能做个女人用,生下来的时候阿家就没想着他能活,眼下……
卫二嫂没有再说话了,表情绝望地像是看到了卫五郎乃至卫二郎将来的命数。
“淑蓉,淑蓉!”一把粗嗓子在风里叫嚷开来,但明显是压低过的。
明宝清和明宝盈退开去,卫二嫂站起身,伸手挡了挡,道:“莫怕莫怕,是我家二郎。”
卫二郎走到近处时停了下来,显然也没料到卫二嫂会与这家女娘在一处。
“回家吧。”这还是明宝盈头一回听卫二郎说话,那日在人群里瞥见他时,也是远远站在后头抱着胳膊不出声。
明宝清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往家去,忽不受控地冒出一句话来。
“若是父亲不在,留下的妻小要想支撑得住,彼此间要心无嫌隙,共担磨难,可你自己亲生孩儿年幼,最大的小莲才比我家小妹大两岁,全要仰赖叔伯婶母,堂兄堂姐,他们靠得住吗?”
卫二郎顿住脚,瞧着卫二嫂,又转首看明宝清。
“若你觉得靠得住,当然再好不过,若连你也觉得靠不住,起码问他们要一笔买丁钱留给你娘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救命钱了。”
卫二见这女郎立在月中,神情诚挚坦荡,袍袖满拢清风,她似乎觉得自己多了嘴,微微抿唇道:“再者,我前些日子
进城时,曾在菜市口的布告中看到过,圣人恩允男丁中身有残缺者可以充任色役中较轻便的差使,例如看守州县府城的门楼或是粮仓,担任衙门公廨里的洒扫等等。这恩令还是头一年,知晓的人不多,你若是赶紧些,周到些,五郎说不准还能留在长安服役。”
卫二郎站直了身子看着明宝清,神情中有种惊讶敬仰,他简短地点了一下头,语气却难掩欣喜急切,道:“我,我这就拿些好酒带五郎去找里长说情。”
卫二嫂回望了明宝清一眼,双眸含着悲伤又感激的泪。
觉察到明宝盈一直黏在身上的温暖目光,明宝清抬手勾上竹栓子,又蹲下上落下竹嵌子,笑问:“怎么了?这么瞧着我?”
“姐姐实在是善心人。”明宝清瞧着她抱上自己的胳膊,神色口吻崇敬非常。
“也不全是,”明宝清淡声道:“我其实也想瞧瞧卫二郎这人,心中到底有无情义悲悯。若是他一味愚孝,不为妻小争,又或是漠视家人对卫五郎的弃置,那卫家生再多儿子也无用。”
明宝盈抱着她的胳膊不松手,只道:“可相比起这个,姐姐还是更愿意瞧见卫二郎心中存有情义的,对不对?”
“你怎肯定?”明宝清揪住明宝盈的腮帮,“咱们与卫家正经是结了仇的。”
明宝盈赶紧捂脸,没叫明宝锦瞧见才好。
姐妹俩一道抬上堂屋后头的门板,明宝盈道:“咱们自不与那些小肚鸡肠的人一般斤斤计较,只不过是以直报怨罢了。”
第026章 梨与信
隔了几日, 乡里果然敲锣打鼓征丁来了,似乎是说在十里乡遇到些阻扰,所以轮到青槐乡时候, 衙门里下来了差役一并押人。
卫家被抽去的果然是二郎与五郎, 卫小莲拖着二弟, 卫二嫂抱着幼子, 哭得凄惨。明宝锦看着卫小莲哭,也揪起蓝盼晓的衣角擦眼泪。
严观见多了这些事,连眼皮子都没颤一下。
里长在一旁核对名牒, 将卫五郎和几个老弱男丁单独抽出去另做一排。
卫二郎站在征夫排头, 许是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他比别人要镇定许多,匆忙间还有空隙对明宝清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严观觑了他一眼, 隔着征夫队伍望向明宝清, 等人走过, 他缓步踱过来, 问:“是你告诉卫五郎可以以残缺之身谋色役的?”
“他会留在长安充任吗?”明宝清好奇问。
“竟是某看走了眼不成,还以为小娘子会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朝廷此番征丁是为徭役还是战事?若为战事,卫二郎会去辽州还是碛西?”
严观与明宝清各说各话, 看得旁人面面相觑。
征夫的队伍越走越远, 明宝清收回目光,不解地望向严观。
“征也征不到你们头上, 问这么清楚做什么。”严观这样说,却又很快道:“碛西近来不太平, 他这一波应是去陇右护鳞军旗下, 五尺七寸以上者为兵卒,以下为杂役伙夫。”
‘卫二郎六尺有余, 定是做兵卒了。’明宝清四下瞧了一圈,卫家人早都收起了做戏般的不舍神色,怀着一种窃喜的心情回家去了。
唯有卫二嫂拖抱着孩子,哭软了身子。
严观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很平静,应该是无从知晓明真瑄也在陇右护鳞军中,他犹豫着要不要说时,就听明宝清道:“我只是转述了布告上的恩令。”
“这恩令能榨出的油水不少,好些里正、坊正欺百姓不通文墨刻意瞒改,自设门槛企图索贿,我两日抓了不少,但总有油滑的漏网之鱼。”
明宝清挑眉道:“如此清正?”
严观睇她一眼,就见明宝清展颜又道:“好事。”
“小卒而已,只是依令办事。”严观抬眸看向晴好的天空,道:“不过圣人继承大统后,上下风纪的确为之一肃。”
明宝清一默,明宝盈见严观望过来,忙道:“同沐圣人恩德。”
严观这两日差事繁重,没有时间逗留,翻身上马时他又望向那间外观上大有改变的小院,垂眸对明宝清道:“再会。”
明宝清已经同妹妹们牵手要回去了,闻言才转回一张笑脸,随意道:“再会。”
“姐姐,小莲方才偷偷喊我去陶家田里采蓝草。”明宝锦仰起脸道。
“今日也去吗?”明宝清问。
“嗯,小莲说既然难过也要吃饭,那难过也是要挣钱的,”明宝锦鬼鬼祟祟踮脚对明宝清道:“小莲说,他爹前夜里拿了斧头砍坏了半张桌子,逼得他们各房都拿了几个钱出来,但这点钱,得用三年呢。”
“那我也去,”明宝盈说,“你这绿裙上染的全是蓝。”
明宝锦提裙转了一圈,笑道:“可我觉得染了好看呢。”
小妹有活干,姐姐们自然也不会闲着。
夏天只要不旱,农活就还论不上紧迫,可也一茬接着一茬,十分琐碎。
种庄稼的忙着拔草,种果树的忙着疏苗疏果,而且天愈发热起来,众人起个大早干农活,可没赶上一会,太阳就赶上来了,晒得后背脖颈火辣辣。
再有一项就是柴火,吃饭喝水沐浴,每日都要用柴火。
孟家在青槐乡上是有些山头的,归属孟老夫人的那几分山头上种了大片的桃树,由那三个逃户佃农一并打理。
明宝盈见过三兄弟好几回了,黝黑的皮子,再加上走路总是低着头,所以都看不清长相。
他们有时候会扛些砍掉的桃枝下山做柴烧,偶尔落了几根在道上,明宝锦和游飞捡了几回,尝到甜头,总是跟在人家后头捡现成的。
“这块比我大腿还要粗,怎么掉出来的。”游飞拍拍自己的腿。
明宝清推着那块桃木滚了滚,道:“是瞧咱们没那把子力气,特意遗下来的吧。”
“倒是做桃符的好材料。”明宝盈说着想起孟老夫人院门口褪色的门神,道:“孟家有这样好的桃木,却连桃符都没个人替孟老夫人换。”
“这倒简单。”明宝清闻言将桃木竖在地上,用斧子纵劈了一道,然后捡起地上一片薄木撬进缝隙里做楔,将这块桃木劈做好六块。
六块,正好三对。
明宝盈蘸了浓墨,抬笔落下‘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的名讳,明宝清则用纤毫勾勒神灵威武的面容和身姿。
繁简不一,但各有其韵致。
游飞欢欢喜喜捧回门神的大名回家挂门上了,明宝盈去给孟老夫人送桃符时,只是交给那笨丫头了,说是由孟家的桃枝做的。
孟老夫人当下未有什么表示,只是后来几天那几个佃农上山砍柴,总会往院墙里扔几捆柴。
卫大嫂瞧见过一回,嘴里便又酿出许多难听话来,幸好那山上桃树枝叶被打完了,那三个佃农也不打这边过了,她那些话便成了没根据的,说了也只是散在风里。
后院的梨树也结出了一个个青涩的小梨子,明宝锦坐在粗干上龇牙咧嘴地掰细枝。
掰,掰,掰不掉。
她只好让姐姐们搬了桌子来,站在上头砍掉一些小果、畸果。
“等着吧,这绿梨好吃着呢,脆又甜,就是硬了些。”蓝盼晓仰脸瞧着梨树道。
明宝清看清蓝盼晓面上的温柔笑意,依稀记起她曾收过一小篓梨子,说是嫁妆庄子上送来的,问她们要不要吃。
明府庄上的梨很多,雪梨更清润,红梨更适宜蒸食,而那篓子圆鼓鼓的绿梨笼统也没几个,明宝清就婉拒了。
明宝盈也想起秋日里梨子成熟时,总有那么几回,她瞧见蓝盼晓握着个绿梨削,长长的梨皮甚至拖到地上都不断,用银刀一瓣瓣切开梨肉,盛在盘中慢慢食。
“上回朱姨取信回来时,其实还有一封是文先生写给母亲的。”明宝盈看着蓝盼晓回前头去,转回首的时候却有些不敢看明宝清。
明宝清对于明宝盈的隐瞒并没有一丝恼意,只是问:“朱姨拆看了?”
“她说,‘我可没瞧她的信,驿差说同时给青槐乡未央里的信,
叫我一并拿回来的’。”明宝盈轻嗤一声,道:“但我捏着封口觉得绵绵的,像是新浆过的。不过我想信中应该没什么的,否则以朱姨的性子,早就阴阳怪气了。”
“她那时连宅子都赁好了,还会有心思管这事?即便那信里有什么,”明宝清走近梨树,抬手拍了拍一根横生的粗枝,“那也是母亲与文先生之间的事。”
“阿姐不介意吗?”明宝盈有些疑惑地问。
“母亲回信了吗?”明宝清略带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明宝盈点点头,“让我写的,很简短,很客气。只说让他无需挂念,好好照顾娘亲。等春试的卷子开示,她会去抄录寄给他,以答谢他留下这院子给我们住。”
“春试的卷子开示了吗?”明宝清却问起这事来。
“往年都是六月中开示的,以东市西街的坟典行最全,明经科、进士科皆有。”明宝盈说得有条不紊,只见到明宝清侧眸看过来,目光了然。
“看来,你亦有我所不知的一面。”明宝清一寸寸摸过梨树横枝,觉得挂一个秋千在这应该很不错,“你鲜有单独出府的时候,是二郎带你去的吗?他是贪玩的性子,不肯花那么些功夫与姊妹相处。你是否有帮他写文章应对国子监的功课?”
明宝盈小声道,“果然不该背后说母亲的闲话。”
明宝清失笑,道:“那我们得空进城一趟,替文先生抄录试卷。”
“好。”明宝盈应得干脆,只是眉头还微蹙着,似是放不下。
“我如果还是明府长女,自然介意。”明宝清索性答了她先前的问,道:“我甚至会令文先生永世不得回长安,以确保明府的脸面不被玷污。可眼下,我只是觉得,既身不由己,心总该由己。更何况母亲已经做得很好了,细想想,怎么不是我们拖累了她呢?”
明宝盈默了好一会,红着眼道:“是我想左了,阿耶都不在了,我竟还用他的眼来看这些事。”
明宝清没有再说什么,瞧着横挂树上颤着眼皮假寐的明宝锦,点了点她的鼻子,道:“这话可不许同母亲说。”
“我才不会。”明宝锦有些不高兴了,把脸扭到另一旁。
可又听明宝清说:“过些时日,等游老丈收了黄麻,搓了麻绳,咱们换两根粗的来,好给你做架秋千玩。”
她赶紧转过脸来,道:“好!”
“元娘,元娘!”蓝盼晓此时从前头过来,面上神色既惊且喜,道:“邵二娘身边的蔻香来了!”
明宝清连忙迎出去,就见蔻香站在堂中四望,腮上挂着一滴泪。
“明娘子可叫我们娘子好找,竟是一丝消息也不透,”蔻香避过身拭泪,继续道:“我们娘子很记挂您,备了些铜子,您且用着。”
她背着个小包袱,倒出一溜的钱串和十几封信。
明宝清本要推拒,可看着那一沓信,一时间什么话都忘了。
蔻香一边将包袱皮搁在腹上细细叠,一边又去擦冒出来的眼泪,“还有林郎君的信呢,几日一封,我家娘子找不见您,一见来信就愁哭一场,那日崔娘子在我们娘子跟前坏嘴,叫她知道您过得这样不好!去岑家问您的消息竟问不出个头绪!逼得我们娘子在长街上守着校书郎下值,也是我们娘子性急了些,一通话把校书郎也说红了眼,他倒是知道您在这,可他既知道您在这,怎么能让您在这呢!?”
“六舅舅在家里说不上话,守住自己的日子都勉强,不好叫他担着我。”明宝清也被蔻香这番话说出了眼泪,问:“二娘去岑府,可瞧见邱嬷嬷了?”
她第一问的居然是一个老婆子,这叫蔻香很纳罕,也很动容。
“没有,邱嬷嬷还在府里吗?我们只瞧见了一位瞿嬷嬷,说是二夫人身边的。”
明宝清眸光稍黯,思忖道:“邱嬷嬷没有子嗣,不过有几个侄儿,可府里合该给她养老的,六舅母应该会安排好吧。”
蔻香正要催明宝清看信,却见蓝盼晓给她递茶,忙起身接过,连声道:“罪过罪过,叫夫人给我递茶。”
她当即掀盖浅啜一口,很是意外,“竟是满口清香呢。”
“只是嫩竹叶芯子,家门口摘的。”蓝盼晓勉强一笑。
“那我得跟夫人讨一些,好带回去给我家娘子也尝尝。”
说罢,蔻香瞧着明宝清,把那沓信往她跟前推了推。
第027章 我心昭昭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一沓信上, 蔻香说:“我们娘子都在角上写了收到的日子,明娘子可以依着顺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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