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姨就见她下榻往屋里去了,回来时拿了个木板子往朱姨眼前一放,那木板子有个算盘那么大,中间挖了十条槽,刚好可以竖着摆下铜钱。
“元娘给做的,一条槽放满就是一百个,一盘摆满了就是一贯钱,不用数。”老苗姨说:“她做了三个,还有一个被三娘拿去户部钱库用了,余下这个是预备着给你带去铺子里用的,叫我给忘了。”
“嘿!”朱姨喜欢数钱,跟得了个新玩具似得就玩起来了。
明宝珊和明宝锦这就往铺子里去了,这几日她的确也没有闲着,又招了几个绣娘,已经住在铺子后头,由霜降看管着在做工了。
卫二嫂可以帮着朱姨管店,性子吃苦耐劳,也是在人前历练多了,没有初来时那样拘谨了,但做不了制衣裁缝的活计。
而小莲这丫头越长大越是沉稳,是个内秀的,只不过在裁缝这件事上也没什么天分的,倒是明宝清做的那些绣架,拿过来的时候胳膊腿都是分开的,小莲一个人搭了一个晚上,一点错处都没有,且小莲很会做点小玩意。
譬如皂团和澡豆这种小东西,霜降在从前主家就是做些两样的,同明宝珊一起回忆琢磨出来的方子,两个人试了一回,小莲只在边上瞧着打下手,可她就会了,而且是越做越好。
澡豆就是豆粉加上些白芷和熏香残余的灰烬,搓成一粒粒丸状的小圆豆,用来给客人净手的。
皂团要等每年入秋的时候才做,采下皂荚来,需得煮熟捣烂,添上面粉和香粉做团丸。
皂团要滑很多,澡豆则要粗糙一些,这两样都可以再加猪胰子,加了猪胰之后就会腻很多,洗完皮肤还润润的。
可就算不加那一只猪才有一副的胰子,面粉、药材、香料总是要加的,这些东西都不便宜,可明宝珊没办法在这些事情上不讲究,她一定要干净漂亮,香喷喷地过这一辈子。
小莲刚到铺子里的时候,明宝珊教她侍奉客人之前要洗手,指甲不能留,夏天每天擦洗身子,勤换衣裳,冬日则要三天换一次。
小莲起初听了这些话,总是有些羞赧的,但依着明宝珊的话做久了,不洗澡不换衣她自己就忍不了。
明宝珊讲究,朱姨挑剔,但她们也非常大方,没说自己用皂团洗澡,用澡豆洗手,就让小莲她们抓灶灰洗一洗手得了,这些日常的东西,她们从来都有一份。
明宝珊走进来时,卫二嫂正和霜降一道在换帘子。
卫二嫂在这铺子里待得愈发自在了,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终于也舍得给自己买了一支镀银的铜簪,戴在发上,看起来颇为端庄。
明宝珊是要求这自己这铺子也要漂漂亮亮的,所以春夏秋天的陈设就像她自己从前在侯府的屋子一样,都要有不同。
夏天要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所以卫二嫂和霜降正依了明宝珊的意思,用一副晃动的贝壳珠帘替了竹帘。
“二娘子怎么自己来了?”卫二嫂一开口便是做母亲会说的话,明宝珊笑了笑,道:“小妹在偏门停马车呢。小莲开了门我才过来的。”
院后头果然响起两个女孩说笑的声音,明宝珊去后院瞧了一眼,见院里摊着好些家伙事,就道:“怎么现下又做澡豆了?前次做的都用完了?”
“前日叫高夫人都买去了。这些时日铺子关着门,小莲下了学就仿着大娘子给四娘子刻的糕饼模子刻了几个澡豆模子。她做事可真细,豆粉碾得细又白的,白芷粉也白,咱们熏衣香烧下来又是薄灰色,兑起来还真像芝麻糕饼,往模子里一磕,真有模样,那天借日头摆在花架上晾呢,香气散了满屋子,高夫人来取衣裳时先闻见了,又瞧见了,把那一板子都买了去。”霜降说着笑看了眼卫二嫂,道:“二嫂要了人家六文一个,一盘九个,抹了零头,卖了五十文。”
“要了本钱而已。”卫二嫂却叹了口气,道:“还叫那小的埋怨上了。”
“小莲还不乐意?”明宝珊问:“为什么呀?”
“说是自己的模子刻得糙巴巴的,不比大娘子的手艺好,又说那一板子原是预备着拿给你们先试过的,说我见钱眼开。”卫二嫂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女儿数落见钱眼开,真是新鲜了,“可那方子也是二娘子你试了又试的,不会有
什么错处,模子是没大娘子刻得好,但,但那是澡豆啊,再漂亮,水里一打不就糊了?”
“阿娘还说呢。”卫小莲的声音顺着没关的后门冒进来,她和明宝锦端着一盘新做的澡豆走了过来,对明宝珊道:“二姐姐瞧瞧我今儿新做的,澡豆这东西还真是没什么花活好弄的,豆粉不细印不上花,碾细了搓起来又不下灰。”
因为澡豆还没晾透,明宝珊很轻手轻脚地拈了起来,细细瞧了一会,道:“是了,不必太挑剔了。虽说东西漂亮很要紧,但澡豆太漂亮了,价钱高上去,反而卖不动了。我瞧着可以做大小两个模子,大的搓澡,小的搓手,留着给客人洗洗手多漂亮?想买的话也是算搭件了。等秋天的皂角下了,咱们订几只猪胰来做几块好皂,皂团质地光洁,洗后肌肤又滑腻,起码给曦姐还有文先生做两块当贺礼了,再给大姐姐、严中侯做两块,摆在她们的面盆架旁也好看啊。”
“可皂泥棕黑,更没什么花头好做了。”卫小莲琢磨起来,道。
“我看曦姐给文先生买的墨块上就有彩绘和印花,彩绘太贵,咱们可以兑些干花进去,洗的时候一层层融开来,花也一层层露出来,多好?”明宝锦说。
“这主意可以试一试。”卫小莲又问明宝锦,“制物课的作业你做了没有?”
“做了,”明宝锦一想,“只是没带来,我挑的不是黑皮子吗?就缝了一条蹀躞。等明天给先生看过之后,我就送给大姐姐了。那你呢?”
上一节制物课上教了怎么做皮子,缝皮子,留下的作业是让她们自己做个皮具。
小莲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缝了个钱罐子,摆柜台上存散钱的。”
明宝锦抬眼看去,就见窗边摆着一个棕黄色矮胖胖的罐子。
“诶,你做的是只南瓜诶!”明宝锦跑过去捧起来看,捏着瓜柄掀开顶盖,道:“你做的真好,袁先生一定会夸你的。”
两个妹妹既受明宝清的影响,喜欢做务实的东西,但又受明宝珊的熏陶,也喜欢漂亮,所以做出来的东西就总是有用又好看。
卫小莲其他几门课不过关,这一年还只是在务本书苑旁听,但制物这门课她学得不错,算学虽然有些吃力,但每一堂都没有落下,所以这两堂课的先生对她也熟悉了,记住了她的名字。
同窗虽不是各个要好,其中也很有些瞧不上她的,但卫小莲受得了,这些委屈是从来不会跟别人说的,知道的也就只有明宝锦罢了。
这一日回到家,明宝锦拿着那条蹀躞正上油呢,一下一下用棉布粘着油擦拭,脸上的表情一看就是在走神。
明宝清与明宝盈下值早,一回来打小窗前过,见小妹妹呆呆出神,自然要进屋去问个究竟。
“啊,姐姐回来了。”明宝锦听见动静才回神,顿时笑起来。
“想什么这么入神?”两个姐姐一左一右挨着她坐了,问。
明宝锦怔一怔,看手里的蹀躞,道:“明日又是制物课。”
“制物课怎么了?你一向是喜欢的,教课的袁先生你也喜欢啊。再瞧这蹀躞缝得多细致,我先说了,今年生辰我也要一条。”
明宝盈故意讨要起来,手指点拨过蹀躞上几只皮子做的墨蝶,往明宝清身上一比,的确是漂亮又神气。
明宝锦笑了起来,但又敛了敛,说:“岑家的那两位表姐也会去旁听呢。”
明宝清若有所思地问:“岑贞秀和岑贞善?去旁听制物课?”
明宝锦点了点头,道:“我瞧着她们其实不大乐意同小莲坐在一处,不过明面上对小莲也是客客气气的,但话里话外么,总是……
明宝锦苦恼地皱了皱眉,道:“我说不好,小莲自己也说不好,还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来听课是好的,只还端着架子,能学得进什么?”明宝盈道。
明宝清起身给自己斟茶,道:“我听六舅母说,二舅母瞧上了陈尚书的侄儿,就是在万年县做县令那一位,原先还是阿郎的上司。二舅母想他做女婿呢。陈尚书兄弟一家不在京城住,侄儿的婚事自然是袁先生这位婶母做主了,这是卖乖来了。”
明宝盈道:“二舅母院里这是叫六舅母给渗成筛子了吧?这种事情肯定是关起门来静悄悄议论的,她居然也知道?”
明宝清笑了一笑,道:“谁说不是呢。若不是六舅母又有了身子,懒得去管许多闲事,还能知道得更多。不过王氏眼光倒好,阿郎他曾说陈县令人品清正,行事低调,但往长远了瞧,大有前途。”
明宝锦终于是听懂了,愕然道:“为了嫁人才来上学啊?简直颠三倒四!”
第172章 稀奇
制物课是这一日的最后一堂课, 明宝锦下了课就收拾起东西来,转首看门边的小莲。
旁听只有小几、小杌可以用,坐姿就不那么舒展, 岑贞善和岑贞秀自己支起了书案, 小莲就愈发缩在角落里了, 有时连袁先生的演示也看不见, 想要站起来瞧个清楚的时候,岑贞善就会瞧她一眼,小莲就不敢站了, 只能课后再问明宝锦。
岑贞秀则有点躲着明宝锦, 似乎也为自己的来意而羞耻,其中也有那一耳光的效用,叫她知道明宝锦是豁得出去, 撕得开面皮的, 还有姐姐护着的。
若换了别人, 知道她俩此次是特来袁先生跟前卖乖的, 姿态摆得这样低,怎么着也要抓着这个笑话奚落一番,但明宝锦才懒得在她们身上多费一点精神, 只背上自己的小书包, 快跑过来牵小莲的手。
“急急忙忙的,家里摆席啦?”袁先生笑着瞧她们。
明宝锦还没开口, 就觉得后脑像是被一只梨子那么大的蜘蛛爬过,几乎有种毛孔战栗的惊悚感。
居然是岑贞善在摸她的脑袋, 且还笑说:“是了, 走路要留心脚下才是。”
明宝锦颤了颤,也不是畏惧, 只是不大舒服,她牵着卫小莲往袁先生的方向走了几步,道:“回先生的话,我这是回家里的铺子帮忙呢。”
“家里铺子?是你二姐姐开的那间成衣铺子吗?”袁先生笑问:“买卖好到你也要上阵了?”
“不是呢,我不会制衣绣花。”提到明宝珊的铺子,明宝锦就觉周遭那些同窗都磨蹭了许多,“只是做些点心待客,天热了,点心一次要少做些,就得多做几次了。”
袁先生坐在上首,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于是点了点头,道:“那快些回去吧。”
明宝锦行了一礼,就见有位小女娘挨了过来,道:“诶,明四娘,你姐姐铺子里有没有好看的襦裙啊。我逛了几间铺子都不中意,又急着穿呢。”
“有是有的,只不知合不合你的意呢。”明宝锦说。
“去瞧了就知了,你是自己驾车来的吧。你在前头慢些,也给我带带路。”小女娘是个急性子,这就牵着明宝锦往外走了。
岑贞善几度想插话无果,见明宝锦被拽得一路小跑,就立在门边殷切叮咛着,“慢些,慢些。”
余光瞥见袁先生走出来的时候,她又恰到好处地转过身子来,道:“袁先生要家去吗?咱们同路。”
袁先生一颔首,笑道:“岑娘子这几日旁听下
来可有什么心得?工部的匠房里每月至少都有你大表姐的一样好东西。”
岑贞善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道:“同我家大姐姐自然是比不了的,但也觉得很有趣,这双手除了针线笔墨之外,也要试着拿一拿旁的东西了。”
袁先生赞同地点了点头,侧眸看落在身后的岑贞秀,道:“岑小娘子可有再考女学的打算?”
岑贞秀抿了抿唇,小声道:“先生,我不是这块料呢。”
岑贞善想要找补,却听袁先生道:“倒也不必妄自菲薄,长安城里的女学只有四所,还有年龄设限,的确是难了些。不过近来有些族学也开始招收起女学生了,岑娘子若有意,倒可以打听打听。”
“这我亦有所耳闻,林氏族学、尚氏族学听闻都是收女学生的,只是都不在长安。京中近来最有声势的就是高家的女学了,只收女学生呢。”说到这,岑贞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只是岑家与高家素来没什么交情的。”
袁先生想了想,道:“这交情,明家三娘应该是有的。”
岑贞善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瞒先生说,这口我有些张不开,前些年小妹不懂事,与四表妹有过一次争执,她出言不逊,四表妹也掴了她一掌,算是扯平了。但大姐姐她支应门庭很艰难,性子好强,心里落了不痛快,连我们这些小的想要亲近也难了。”
岑贞秀在身后沉默地听着,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姐姐真很厉害,三言两语,说的好像都是实话,却又……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来,岑贞秀偶尔听见些明宝清、明宝盈的消息时,她暗自觉得她们好生厉害,这种厉害同岑贞善的厉害是截然相反的,不在口舌之上,好像要更坚实。
冬日里,岑石堂要外放,她们一家子正难过的时候,却听说连明宝珊的那一间成衣铺子都得了御赐的褒奖。
岑贞秀知道王氏借宋氏和这间铺子给过明宝珊羞辱,她听见这个消息时,下意识去看王氏的脸,果然见到好难看的脸色,就连岑贞善也皱紧了眉头。
“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也想与她们亲近,彼此要说开了才好的。”袁先生道:“我虽与明大娘子只远远见过几面,谈不上了解,但她是做实事的人,日日忙得很,不会纠着那点龃龉不放的。逢年过节的,你们都还有来往吧?”
“有的有的,正月里大姐姐她都有送年盘到府的。”岑贞善又是一句移花接木,含糊其辞的话语。
明宝清逢年过节与岑府有往来不假,但那是与六房来往,与二房是不相干的。
几人走到书苑外头时,就听岑家的车夫上前来说车坏了。
“这样,我先送你们回去吧。”袁先生这话正中岑贞善下怀,她忙上前搀了袁先生。
袁先生是个宽和性子,见她乖觉,便道:“小孩子打闹是容易翻篇的,要紧的是咱们做大人的,彼此要有来有往才是,亲戚间既是血脉相连,也是为了相依相扶。”
这话也可谓是谆谆教诲,却令岑贞善警惕起来,以为袁先生知晓了当年岑石堂恨不得一脚把明宝清踹出长安八百里的事,她抬眸觑了眼袁先生的面色,见还是平静含笑的,这才放下心来。
明宝锦不知道岑贞善的苦工都下在了袁先生身上,她真没这个功夫去琢磨这些,真是好忙好忙呀。
成衣铺子已经换上了夏日的陈设,凉凉的贝壳帘子,拨之清脆悦耳,仿若海风。
每日开门时,柜台上遮光挡尘的薄纱就会被挽起来,像是女娘的纤纤玉手挽起了幂篱。
柜台后的绸缎也换了一批,多是一些清凉颜色,由深到浅,由浓至淡,像是远山和瀑布,也像深潭和密林。
铺里的熏香明宝珊也换了,她虽然讲究,手上也有了余钱,但也不至于就用上沉香、雪松了,这可就是烧金焚银,明宝珊自知是用不起的,想都不要想,薄荷、冰片并一味石菖蒲总还能消受。
原本一间铺子也不够用了,光是成衣都要摆不下,待客的茶座都移到了另外一间,原本存药的柜子挪到后院的绣房里存针线去了,而抓药称量的柜台没有拆掉,反而多做了一大截,把后门也给包了进去,只在柜台边上留了一块可以上抬的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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