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阿娘之后我无处可去,便流浪了好几年,直到方镇山找到偷走我的仇家,问出线索,一路寻踪在破庙找到了我,可为了报仇,我没在漆云寨待多久,就选择去了崔家。”
这是崔妩第一次跟人讲述这些事情,将她藏起的旧过往曝于人前。
就是枫红妙青她们,也只是知道她和刘选崔信娘有仇,但其中详情,崔妩并未与谁多说。
谢宥已觉出她说这些话的分量。
就算她欺骗他成千上百次,但有这样一次坦白也足够了。
还是婴孩时被偷走丢弃,被养娘带大,又亲眼看她惨死,之后被生父找到,不愿待在寨中,为报仇进了崔家,嫁进谢家……
一切都清楚了。
谢宥心中结了一团散不开的郁气,一直哽在喉间,舌尖更是百般滋味混杂,安慰浅薄,更无法求全责备。
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坎坷复杂的身世,光是听过一程,就知道充满血泪。
是他想得太浅。
阿妩是从底层的底层摸爬滚打长大的,性子再深沉刁钻也不是她的错。
崔家大房害她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家,她不顾一切报仇,更不能是她的错。
“可是阿妩,现在不是小时候,你比很多人都有能力得到公正,诉清冤案,为什么选择这种牵累自己的方式?”
事已发生,谢宥并非想劝她,只是不想她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
崔妩摇头,认真道:“不行的,我通读过靖朝律法,事是丁婆子做的,崔信娘可以狡辩自己不知情,刘选的罪也不够朝廷判他处斩,告上公堂,最好的结果是丁婆子会死,刘选流放,崔信娘定是安然无恙。
得亲手送负心汉去见阿娘,崔信娘也该受尽痛苦,女儿横死,夫妻反目,再到阿娘面前谢罪,我一定要这样做!”
罢了,事既如此,什么都是风凉话,谢宥只道:“放心吧,此事有我在,你尽可安心。”
“所以你还是要把我交到官府去?”
“违犯律法者就该受判。”
“你觉得我很坏是不是?”崔妩突然问。
“我不配说什么。”
崔妩却有些激动:“我早早在外边流浪,脑子里想着怎么活下来,没人教过我怎么做一个好人,当初我要真做个好人,是活不下来的!”
他是顺风顺水长大的权贵子弟,当然不会懂!
谢宥握住她的肩膀:“报仇之事暂且不算,但人人作恶都该付出代价,若你肆无忌惮,就算我不信因果,也时刻为你悬心,良心难安,阿妩,你当然可以报仇,但不要滋生恶念,永远不能将手伸向无辜之人,知不知道?”
崔妩咬住唇。
“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
不知道怎的,明明平日她自诩的恶人,万事利字当头,但真让谢宥知道这些,便开始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
若他真觉得自己坏得无可救药,开始厌恶她……
她就把他杀了,假装今晚自己从没说过这些!
“我的身世除了你,没有和任何人细说过,寨子里的人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崔家,再去京城,我不只想报仇,也想过好日子,我嫁给你不是意外,是我处心积虑算计好的。”崔妩继续揭自己的面皮。
“你故意落水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了。”
她想过好日子更没有错。
崔妩索性更加直白:“我嫁给你,不只是看中你谢家的门楣,你谢三郎的才能样貌,也是因为崔雁天天念着你,我要气死她!”
谢宥又气又无奈,便问:“只是一开始吗?”
“只是一开始,”崔妩坐高,和他额头抵着额头,“我承认,从一开始你就是我报仇的工具,是我向上爬的梯子,可是朝夕相对,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刚被言语剖开的伤口又被她安抚好。
谢宥宽慰自己,至少他从不是自作多情。
“你早些跟我说实话多好。”
她摇头,“这些事我从未和别人说过,我只能说这一次,你道我处处瞒你,阿宥,我只是拼命踮起脚,想藏住那些烂事,才能和你相配一点点……”
这句情话真好听啊,雪压梅枝,雨滴青石,皆不及这一句。
可他眼底蕴着泠泠清光:“既然最在乎我,你为什么要走?我不能再当工具,不能再当梯子了吗?”
“我受你这么多欺骗算计,为何不能得一个善果?”
善果?善果就是他们和离,谢宥另娶,可崔妩自私到底,不肯劝他另娶。
她只道:“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怎么都不是一路人,你会跟我做一个土匪吗?”
谢宥当然不会。
他可以当一个平头百姓,但绝不能为贼为匪,此身若不为济世安民,也断不能做那搅乱乾坤的恶人。
他们彼此了解,崔妩不需他回答。
“我不能,你为什么不能继续做我娘子?”
她也不能,纵然对谢宥再留恋,此刻再温情脉脉,她都已经做出了选择,不会再更改。
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跑!
“我当然想做你娘子,”崔妩轻柔地抚过他的脸,带着无限眷恋,“我确实是坏人,没有良心,但自阿娘之后,我最在乎的人就是你,为她报仇之后,我的心里就只剩你最重要,但是……”
“不是。”
“你说什么?”
“你最在乎你自己。”
崔妩噎了一下,下意识道:“谁不是最在乎自己?”
“我不是。”
在谢宥心里,他将自己排在很后边。
崔妩也想问:“那我在你心底排第几?”
“我不知道。”
谢宥见她疑惑,解释道:“我也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爹娘、公理,还有你,这些都足够我用出身、用积年武艺、一身荣辱和命去换。”
崔妩被他说服了,狡辩道:“就算我瞒了你一点事,也还是把你放在自己之下了呢!”
他说道:“我可以在你心里排在第二位,第三也可以,我都不在乎,只是我不能忍受一件事。”
“什么事?”
谢宥的指尖在她心口打着圈:“你只让我碰你的身体,从不让我碰到你心底,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要什么……”
就像今夜。
谢宥不是圣人,只要师出有名不伤无辜,他是第一个会护着她的人。
“阿妩,你可以卑鄙自私、恶贯满盈,只要你让我知道,我未必不能理解你的苦楚。”
“那我现在全告诉你了……”
这些秘密已经没什么价值,崔妩当然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谢宥知道她还有事瞒着自己,可今夜这些已经够了,他不想再逼问。
“我知道了。”
他只是长出一口气,阿妩眼下做的这些事,还有得挽回,刘选和崔信娘确实死有余辜,只要知道不是她的错,什么事谢宥都能帮她扛下。
崔妩带一头栽他怀里:“我既认罪,谢司使要将我投下哪座大牢?”
“你诡计比别人多些,暂且不必去大牢,本司使须亲自镇住你。”
“安心睡吧,你没杀崔信娘,要找到刘选抛妻弃子的证据也不难,还有那个丁婆子在信阳找地痞的事,我都会查清楚,就算还有其他事,为夫也会跟你一起承担。”
“况且,你是荣贵妃的女儿,有她在,也不会让你有事。”谢宥点破道。
“你都知道了……是贵妃告诉你的?”
崔妩没想到他连这件事都知道。
谢宥摇头:“她给你求了一个公主的尊荣,宣旨的小黄门找不到你,如今圣旨就安放在杭州衙门里。”
当朝贵妃……不,该算皇后了,她的女儿竟是和漆云寨寨主生的,这传出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过想想,贵妃和阿妩相认不过一年,对漆云寨的事应是不知情的。
真是世事弄人。
谢宥一时不知该不该让官家知晓此事。
崔妩则弹坐起来:“我当公主了?”
谢宥看着她这“利欲熏心”的样子,掐她的脸:“你还没接旨,而且要是让官家知道你是漆云寨的,这圣旨照样会收回去,你得好好把自己的尾巴收住。”
“君无戏言,我现在就去杭州接了,看他怎么撤!”
谢宥没想到她会如此高兴:“你都要当土匪,还在乎一个公主之位?”
有好处不占王八蛋!
谁也不敢确定那皇帝梦能不能成真,有这圣旨,到时候她也多条退路,甚至,这圣旨说不定能让她更“师出有名”呢。
“我还没当过公主呢,摸摸圣旨也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
“阿宥,我要是改邪归正了,将来官家查到我的出身怎么办?”
“我会护着你,不惜此身。”
看到崔妩真的为公主之位心动,不再提放她回漆云寨的事。
谢宥一时堵心,要不是这道圣旨,她哪里肯留下,说什么他在她心上第二,好听罢了!
“对了,贵妃娘娘为何突然请旨,她莫不是真出事了?”
“贵妃已经好转,将行封后大典。”
“这样啊。”
谢宥拉她睡下:“好了,到了杭州再高兴吧。”
直睡到第二日天亮,日光入户,直晒到眼皮上。
崔妩睁开眼睛,手臂伸出厚实的被子,摸到谢宥的脖子,抱着贴了过去。
不强烈的日光,微冷的空气,还有他晕在光里干净漂亮的侧脸,发光的发丝……
崔妩心底呼啦啦飞起鸽子,兀自
悸动了一会儿,额头贴到他微敞的结实胸膛上,又睡了过去。
所以她这一个多月对谢宥的想念也不是没来由的。
谢宥一直警惕着可能出现的追兵,睡得极浅,
见她迷迷糊糊没睡醒就知道贴过来,谢宥眼神温柔得能溢出水来,环住她那条手臂轻拍拍她:“起了。”
怀里的人抱怨一声,往温暖的被子里缩。
这么冷的天,谁要去摸冰冷的衣裳穿啊!
不起,睡到漆云寨的人发现她丢了,过来抓人再说。
谢宥唯有起身,将她被子掖好。
人就这么穿着白色单衣也不觉得冷,走去重新引燃暖炉,一团团烟雾和阳光和在一起,烟火味十足。
谢宥将崔妩的衣裳烘热,屋子里也重新暖了起来。
“起床了。”
谢宥拉起七扭八歪的人,将暖烘烘的衣服给她,崔妩眼睛也不睁,摸着衣服往身上套。
看她这不成器的样子,谢宥才反应过来,过去一年在谢家她一定装得辛苦。
谢宥倒挺高兴看到她现在这样,原形毕露何尝不是对他的信任。
照着她以前每日晨起为自己的所做的,将崔妩穿得乱七八糟的衣裳解下,重新穿好,又系上了斗篷。
哪个嫌犯有这么好的待遇,偏她还不知好歹,一心想跑。
崔妩温暖地度过了一个寒冷的清晨,心情还算不错,可睁开眼她第一反应是看向窗外。
方镇山难道没发现她不见了,怎么还没找过来?
“在想什么?”
崔妩两手一伸:“想你要背我下去,还得一路背着我!”
她现在不可能自己走。
谢宥心领神会,眼底含笑:“乐意效劳。”
洗漱过, 谢宥寻了一驾马车,雇上马夫驾车,二人继续往杭州去。
崔妩问:“元瀚肃云他们人呢?”
难道一路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在下一座城等着。”
“原来如此……”
许是昨夜说的太多累了, 马车上的二人都没说话,只是拉着手看官道上的风景。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稻子都收割干净了,残禾被几日前的冬雨淋过,枯黄倒伏在田里, 露出黑黄的土地,树上的叶子也半黄不绿, 只偶尔能看到几座村屋, 屋顶炊烟袅袅。
唯一不错的是两日难得的阳光,清澈剔透,一扫前几日的阴雨的冷寂,照得人肌肤生光。
没有长长的队伍跟随,官道上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好像他们只是寻常出游的夫妻。
崔妩突然起了谈兴:“从前这个时间, 我每日都得起个大早,去田里蹲着人家收割稻子,就跟在人家后边捡谷穗,但有些农户也是穷人, 他们割过一遍还要回头捡干净, 看到我就把我赶走,赶了几次我才学会, 该去富户家的田里去, 看哪家佃户衣食较好,才敢跟着捡谷穗,
捡回来的谷穗晒一晒,自己拿破碗碾了,就这么把自己养大,后来肚子没那么饿了,谷穗就爆成米花当零嘴吃……
还有各家红白事的时候,最容易撞大运,我长大一些也机灵了点,若是碰到大户人家行宴,会设法去后院下人房里偷衣裳,装成粗使丫头混进宴席里,要是运气好,我能让整个破庙的孩子吃到肉,所以偷鸡摸狗这种事,打小我就在行……”
听她说起那些日子,把吃一口肉当成撞大运,谢宥自背后默默把人抱紧。
在她的讲述中,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个瘦弱的女孩儿,穿着破衣烂衫,在寒风里小心翼翼跟在农户身后捡拾谷穗,时刻防备着人家赶她,再回到栖身的破庙,把一把熬成了粥喝下,然后在那发呆,想着明日的生计在哪里。
“你会嫌弃我是那样长大的吗?”崔妩问。
背后的人是摇头的动作,“我会担忧,你有足够本事,能到这天底下任何地方去。”
“你喜欢我只在后宅里转悠?”
“不,这是你的本事,我不可强夺,只担忧自己眼下不能陪你去,只好暂且拘着你。”
崔妩开玩笑:“要是我当时游荡到龙虎山,没准还能瞧瞧你这个小道士。”
“要是你去龙虎山就好了……”
谢宥一定舍不得她饿着。
就这么一路说着话往南去,崔妩在等谢宥放下警惕。
可惜,谢宥与她几乎形影不离,崔妩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机会。
其间不是没有漆云寨的人追来过,但以谢宥的警觉机敏,全都躲了过去,崔妩想留个记号都没法子。
好像真的逃跑无望了,崔妩看着窗外,双目无神。
她问:“还有几日过年?”
“十二日。”
“在登州时还担心不能一起过年,万般不舍,现下终于不用担心了。”
见她还将此事放在心上,谢宥总算欣慰,“只是到了杭州,不免一场忙碌,届时莫说守夜,只怕连陪你吃一顿饭都难。”
崔妩道:“这有何妨,你去哪里我就到哪里给你送饭,总不能让你饿着为朝廷效力。”
可谢宥却不打算放她自由走动。
他不再开口。
黄昏时,肃云肃雨和元瀚三人带队候在城门,将马车迎到了城中最大的客栈。
看到崔妩露面,元瀚很不高兴,郎君真是栽在了这女骗子身上了,一世英名早晚得毁于一旦!
他更气自己人微言轻,无论如何都劝不住郎君,光着急也没什么用。
“哭什么,这么想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崔妩好笑地看着憋气到憋到流眼泪的亲随。
谢宥牵她下马车,“莫与他玩笑。”
元瀚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扭过头去不说话。
肃云道:“主子,一些商铺和官吏往来的信件文书还要请您过目。”
“嗯。”
崔妩百无聊赖地从马车换到榻上躺着,望望天又望望地,再望一眼看文书的郎君,说道:“我想下楼。”
“不行。”
“你随便派个人跟着我,我不乱跑。”
“不行。”
“到了杭州,你是不是要把我关起来?”
“是。”谢宥毫不避讳。
“可我不喜欢被关起来,我会恨你!到时我可是公主,你敢这么对我!”崔妩圣旨未到,先摆阵势。
“你的恨来得那么轻易吗?”谢宥根本不怕,“对你的好一点不念着,对你差一点得记一辈子是不是?”
“是啊,你知道的,我小气自私,有仇必报!”
崔妩还道谢宥要和她斗嘴,结果他冷不丁就审问她:“你们漆云寨跟江南官吏勾结很深,光是去岁银货来往就有上万两之巨,这些银子怎么来的?”
她无辜道:“我都多少年没回江南了,这趟甚至还没到就被你捉了,我上哪知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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