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妩看了看谢宥腰间的长剑,心才安定下一半。
“没想到这儿早成了一座荒村。”周岷看着败落的村落,叹了一口气。
他们站在一口枯井前,这儿是村子的中心,举目四顾,最显眼的是面前搭的一个开阔的木台,大概代替了祠堂的地方,不知道是供奉什么,思及那些恐怖的人祭,想来这个祭台跟屠宰场差不多。
这种村子,消失了也是一件好事。
晋丑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看来求不到药了。”
“走吧。”谢宥道。
说是要走,几个人还是搜查了一圈,当真没有人住的痕迹了。
这村子荒凉得有些,刘父难道不知道,还是故意给他们指错了路?
也没什么好留的,一行人原路返回,路上,宕村诡异安静的景象仍飘荡在心里。
妩心神不宁,将地图拿过来看,看着看着,她觉得不对劲儿。
她眯着眼睛皱起眉,又翻转了几下。
“这老不死……”
思及谢宥在这儿,崔妩赶紧改了口:“这老汉哄骗我们,什么宕村,根本就在岸头村另一面的,咱们这是绕了一大圈吧。”
她这么一说,谢宥接过地图,仔细看过。
地图虽然刻意画简略且曲绕,但关键的几处又点明了,让他们不至于失去指引,何况到处都是不能走的杂草乱石,只有一条张满草的羊肠小道,人会下意识地循路走。
大山高广,他们就这么绕着山腰走了一大圈也不知道。
他们往回走时着意,发现果然是绕了路,等再看到岸头村的石头,差不多算是回到了原地。
崔妩抱臂看着他们三人,问道:“被耍的滋味不好受吧。”
晋丑问:“咱们要不要杀回去?”
负责拿主意的谢宥却问起:“说来,周县令为何要借口找宕村所在?”
周岷道:“自然是为了吏治清明,这村子落后愚昧,遗毒甚深,下官早有修改县志的念头,不然总怕有人效仿陋习。”
“那神方到底是真是假?”崔妩好奇地问。
“下官也不知晓,只是听说过,未亲眼得见。”
他快走几步,迈过一个坎。
崔妩跟上:“如今村子没了,看来正中县令下怀。”
“是啊……不过好好的村子,明明就在岸头村后面,怎么整个都没了,难道是被害了?”
两村相斗,一个村把另一个村杀光了。
“又或是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官府早晚要查,才来了个金蝉脱壳,”谢宥推测,“所谓的宕村,怕是已经变成了所谓的岸头村吧。”
“也有这个可能。”
刘父站在村口,看到他们回来,身子探得像鞠躬:“你们问得怎么样了?”
“看来宕村已经没了,成了荒村。”
“哦,那真是可惜,各位这就回去了吧?”刘父想着那已经到手的一百两,心头滚烫,他未尝不能挣得更多。
这个因为农活黝黑干瘪的老汉,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尽收谢宥眼底。
人总以为农民憨厚老实,但眼前这位聪明得很,精于算计,他想赚的不止一轮银子。
“什么动静?”崔妩耳朵尖。
“在摆我儿的灵堂,今晚全村的人都在那边帮忙,忙完了就地的吃饭。”
村子里已经整备了祠堂,刘彦死于非命,不能进祠堂,刘母正以一战十,强硬地押着棺材要往中间杵,现在没有什么比她儿子入土为安,享受供奉更重要的事。
说起刘彦,刘父黑得发亮的脸皱起,眼睛带了水渍。
中年丧子的事让他遇到了,怎能不让人伤心,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他不能再伤心,要早做打算。
“你们回来,是有什么事吗?”他期期艾艾地问。
这次不用周岷提点,谢宥自己就知道怎么演:“宕村没了,当真没有其他法子能求得神方吗?”
“这……也不是没有,当初我们也是机缘巧合遇到一位婆婆,她自称丹花婆婆,从宕村来的,一眼看出我婆娘怀的是女胎,给了她一枚转胎丹吃下,果然生了男娃。
村里有老人说,这老婆婆打三十年前起就时不时出现,有缘就给一枚转胎丹,助人生下男胎,功德无量。”
崔妩忍住要翻出的白眼,生下男的就叫功德无量,那索性给全天下孕妇都吃下去,大家全绝在下一代好了。
忍着气,她期待道:“那您可知道往何处寻那位丹花婆婆?”
刘父欲言又止,为难道:“想找自然有法子,不过我只收了指路的银子,那就只给你们指路,旁的,你们再打听打听吧。”
那边唢呐钹锣响在一处,这边刘父给他们下套讨价还价。
崔妩只差破口大骂,赚了银子,又哄他们白跑一趟,还站这儿听他说这一堆恶心的话,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管他这村子有没有猫腻,她都得教训一通。
她和谢宥对视了一眼。
“若是能找到那位婆婆,我等一定重金相报。”谢宥像一位急切想要娘子生下男胎的相公。
“这……从前也有人来求过,但丹花婆婆逢机缘才出。”
“不管什么法子,且请您想想办法。”
一张银票塞到了他手上。
“好吧,今夜我找村长商议一下,其实丹花婆婆也不是全无办法找到,不过……”刘父的眼睛在几个衣着体面的人身上扫来扫去,“你们带够银子了?”
谢宥似病急乱投医一样:“只带了一千两银票和一些碎银,若是不够,凭印信去山下祥惠钱庄也能支取几千两。”
发达了!发达了!
有了这些银子,他们还在这村里过什么苦日子,尽可到县上买个小宅,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也!
不管这些人是不是有诈,既然带着银钱自投罗网,怎么都得剥一层皮再走。
“这一千两……只算找人的钱”贪婪让他拼命转动脑筋,刘父继续试探他们的底线,“买药的钱得另算啊。”
“那么贵!”崔妩上前一步,“要是那药根本没用,几个月之后我们再来,你还认账吗?”
她深谙做生意的道理,想做成的生意不能不计成本一口答应,会让人怀疑用心,非得贬损轻视不可。
“当然,我们根儿都在这儿呢,而且这话你可小心说,丹花婆婆活了那么多年,早成了这片山的山神,她要是见你不敬,怕是不愿意露面见你。”
“呀——”
崔妩怕得又躲了回去。
谢宥问:“不知何时能请到丹花婆婆?”
“今夜我们就请神鹰带信,应不应就看明日了,若是婆婆愿意,就会踏着露水、胯着一个小筐出现。”他说得活灵活现。
周岷道:“那我们就留宿一日,不过,村外还有几个衙差,能否进村借住?”
还有衙差啊……
“这……我们都是,家里也没那么多屋子住啊。”刘父搓着手。
崔妩轻轻拉了一下夫君的衣袖:“算了吧,我不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咱们肚子里这个定然是男娃……”
刘父舍不得肥羊跑了,说道:“跟左邻右舍说一声,分开几个屋子住就好。”
“如此,就叨扰了。”
最终几家分了分,刘父带着谢宥和崔妩回家去了。
晚辈的丧事, 当爹娘的是不会去守孝的。
刘母把棺材安置好,擦着眼泪就回来了,看到屋子里的谢宥崔妩, 又忍不住发泄自己的怨气,“你们怎么又来了!”
刘父上前,把自家婆娘拉回屋子里去,关上了门,等门再打开, 就见刘母坐在木板床上呜呜地哭,没再出来。
“二位是打哪里来的?”刘父重新坐下, 拿粗瓷碗倒了茶。
“在下在江南做生意, 和主簿是同乡,跟他打听到此处有神药,不知是真是假。”谢宥待这位“骗”他银子的老汉彬彬有礼。
可惜刘父不识得这份抬举,只当他的修养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江南的行商?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他心中主意作定,说道:“神药有自然是有,但哪里是这么好得到的, 要是如此,那岂不是天下人生的都是男胎了。”
崔妩知道谢宥故意示弱,也一意依偎在夫君身边,显得娇惯懦弱。
“尊夫人这是几月身孕了?”刘父眼睛又跑到崔妩身上。
崔妩仍旧躲在夫君背后, 谢宥道:“不足三个月。”
刘父煞有介事:“药嘛, 越早吃越好,要等胎儿大了, 那就难改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 要是丹花婆婆不来,就不管我们的事了。”
“银子总该退一半给我们吧, 你请个神鹰托信就一千两银子,还什么保证都没有,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刘父冷笑一声:“这可不是生意,这些银子侍奉的是山神,求的是福祉,人一辈子功德就这么多,我损了功德请丹花婆婆,这儿子没了,说不定就是应在这件事上,一千两倒还收少了。”
嚯!儿子死了都能赖到他们身上,真是老树皮长的这张脸!
崔妩生了杀心。
谢宥缓和气氛:“不知这个村子是什么时候有的?”
刘父还没消气,正眼不带瞧他们:“都是老村子了,几百年总是有的。”
“村口的名字是请哪位大家刻的?”
“都上百年了,谁还记得啊,怎么了?”
“在下喜好先朝碑文,那石上所刻的字谨严素朴,这才有些好奇。”
刘父不懂什么碑文不碑文的,摆摆手:“不知道不知道,几千几百年就立在哪儿了。”
整个村子被祠堂,刘彦父母虽说不去守灵,但还是要操办后厨的琐事。
“这村子里的人都不大和善,你们就别到处乱跑,丢了什么东西人家会疑心,等晚饭时我让老婆子端”
老夫妇俩说完这句就离开了。
他们被安排在刘彦的旧屋里,屋子里的衣物已经收拾烧掉,可崔妩嫌弃得紧,连床边都没挨着,和谢宥隔窗看村子那头的热闹。
“晋丑和周岷他们住在哪儿呢?”
“就在隔壁不远。”
“无论住哪儿,都有元瀚盯着。”
崔妩心说元瀚指不定就是最不靠谱的,不过她身边的妙青也半斤八两。
“你说到底有没有让女胎变男胎的药啊?”她真好奇,这个平平无奇的小村子为什么会得丹花婆婆眷顾呢。
谢宥答得严谨:“道家正统典籍从未见过,我所读佛经不多,亦未得见,若真有,也是记在偏门左道的书上。”
她听得潦草,眼睛一直落在窗外。
“今日来了两回,祠堂那边也粗粗看过一眼,只看到两个年幼的女孩,未曾见到半个年轻姑娘……”
寻常人家未嫁姑娘也是劳动力,不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一套,全村办丧事这种事应该聚在一块儿择菜洗碗才对,可至今一个也未见着。
“这村里处处都是古怪,已不止这一处。”
“算了,早晚会知道答案的。”崔妩挥散纠结的思绪。
“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吧。”谢宥拉她坐在自己腿上。
走了大半日的山路,崔妩当然疲倦,懒得再费那些脑筋,靠在夫君肩上睡去。
今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傍晚,祠堂那头吹吹打打终于停歇了下来,崔妩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屋外传出一声啐骂:“呸!谁把死老鼠放在这里。”
崔妩开门看出去。
刘母把死老鼠踹到一边去,看见崔妩出来,绷着脸说道:“两位宾客饿了吧,村里没什么好吃的,拿这个填一下肚子。”
她把两碗饭奉上,细沙出油的咸鸭蛋铺在米饭上,周围铺着新鲜烫熟的青菜。
很简单的饭菜,但对饿肚子的人来说是值得大快朵颐地美味。
“劳烦您了。”
崔妩关上门,回头感叹道:“真稀奇,这村子种粮食都难,还给咱们吃米饭呢。”
“要钓鱼,当然得舍得下饵料。”谢宥将饭拨开,细细的粉混在饭里。
小村饭菜粗陋,连下药的手法都浅显,当他们眼拙看不出来。
“那咱们——”
“将计就计。”
夫妻俩合定计策,将饭拨乱喂了鼠洞几口。
端着饭回来坐定,谢宥道:“今日咱们去宕村,你有没有觉得不对?”
“什么不对?”
“地图一直是周岷拿在手里的,他却没有看出来问题,或许他根本没有认真看地图,才未发现上面的猫腻。”
“你是说他知道去宕村的路,根本不需要地图就能带路,才没去看?”
“不错。”
“也有这个可能,毕竟咱们会出现在这儿,也是他二人刻意为之。”
崔妩不认为周岷是坏人,他反而在让她和谢宥看清楚这春安县里正在发生,且发生了很久的事。
而且此事必与登州有关。
谢宥道:“眼前的事要紧,真相到底如何,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嗯。”
二人撑着脑袋演出昏昏沉沉,不一会儿趴到了桌子上去,崔妩还特意将装银子的布袋放在桌上,免他们搜身。
木门嘎吱声响,刘母蹑手蹑脚进来,轻喊:“官人,娘子,饭吃完了吗?”
没人搭腔,趴在桌上的二人呼吸匀长,旁边的碗里只剩了一小半米饭。
刘母冲外头打手势,不一会儿刘父就进来了。
“人都在祠堂那边,咱们两个怕是搬不动。”刘母忧心忡忡道。
今日儿子在办丧事,她本该在祠堂外隔门守着,可是一听到刘父说几千两,她连伤心都顾不上了。
从前和隔壁村抢地,一条人命打死了,官府来,就赔五十两银子,几千两……那该是多少条命能赚到啊!
儿子没了,她还得给老刘家再续香火,来不及伤心。
刘父眼睛则一直落在崔妩身上:“这些人身上的银子都搜走,能拿钱的印信也别放过,找老宽和他老午来一起搬,到时候分他们一点银子就是了。”
那是刘父的两个堂兄,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处当然想着自家人。
说完,刘父啧啧声不断:“就冲这品貌,就算不是黄花大闺女,也能卖个好价钱,还有这小相公,登州那边也有好这一口的……丹花婆婆一定会收。”
刘母捧着那袋银子细细数了,白花花,把丧子之痛都冲淡了不少,看到刘父朝崔妩摸去的手,立刻抓住,“你要做什么?”
刘父绷着面皮:“我搜搜她身上还有没银子。”
刘母打掉他的手:“银子不都在这儿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趁早卖出去,这两夫妻分开卖!”
崔妩听着他们说话,恶心得差点装不下去,更不知谢宥是何想法。
这村子里竟然还做拐卖的营生,他们连县官衙差都不怕吗?
刘父左看右看,推了推刘母:“咱们两个搬不动,你去找人来。”
刘母狐疑:“你莫不是想作鬼?”还是色中饿鬼。
刘父气得推了她一把:“儿子在那头办丧事,我又不是禽兽,有什么心思做鬼!”
“我很快就回来,你小心被人看了屁股蛋,没脸!”
刘母半信半疑地走了。
刘父自言自语:“反正都不是处子,还怀了三个月,让我爽快一把又怎么了,要是能留下就更好,我总得再生一个儿子,那老太婆都这岁数了……”
崔妩听得毛骨悚然。
那雪白细腻的肌肤吸引着男人摸上去,可手还没碰到,就被一只手猛地攫住。
骨骼碎裂出声。
“呃——”他声音都没发出来,脖子已经被扭断了。
干燥长满裂纹的微张,露出恶臭的烟牙,眼珠子瞪突着,渐渐涣散的瞳孔倒映出这位年轻郎君清雅绝尘的脸,难以相信这人一出手就要人命。
怎么会,他还没有留后,他的几千两银子……
可是再不甘也没用,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随着谢宥松手,刘父的身体失去支撑直直摔下,向后倒折。
崔妩赶紧睁眼,站起来看到倒地的刘父,有些惊疑不定,就算她也恶心此人举止,但谢宥就这么把人杀了?
他不是最冷静的吗,这样会不会太草率……
“阿宥,还没审过……”就杀了吗?
“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营生,死得并不冤枉。”谢宥声音冷硬,看向脚下尸体的眼睛犹覆寒霜。
他的杀心自进村,那些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时就在酝酿,到此刻有人真要碰她,才终于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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