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妩郑重说道,“我对着阿娘的遗物起誓,以后绝不会再对你说谎了。”
谢宥没有说话。
崔妩说完额角出了细汗,格外窘迫,“你说句话呀。”
谢宥其实是不知所措。
这物件于她的重要性,谢宥一点也不怀疑,正是知道阿妩在乎,在她将它送出、发了誓之后,才让谢宥心中生发出无数藤蔓,想将她拉近,把两个人捆死在一起,再不须分离。
信她吧。
再信她一次。
这就是他一起想要的,一个对他真挚、诚实的妻子,一个将他放在心上的阿妩。
如今应是云见月明了。
“江山之下,你最在乎的是什么?”谢宥再问她。
崔妩毫不犹豫:“是你!我想要和你有一辈子。”
谢宥又是好久不说话。
他眸底被洗得清澈如星河,那抹闪动的墨色动人心魄。
“阿宥,你理我一下嘛,我们复婚好不好?”
他大手盖住崔妩凑上来的脸,含糊道:“我都已经被关在这儿了,就算你说的全是真话,对我又有什么区别?”
“就是说嘛,这承诺原本可以不说,但我还要对着阿娘的遗物跟你起誓,可见说的句句是真话,对你的真心绝对不掺一丝虚假。”
崔妩捧着他的脸,哄得真心实意,还噘起嘴来。
“你太贪心了。”
噘嘴的点点头:“对!”
谢宥气一散,亲了她一口,又一口。
“所以你还是没打算放我出去?”
崔妩得了甜头,冷哼一声:“谢相公什么事这么急着出去办,是还想着跟人相看的事?”
“我跟别人相看,你很不乐意?”
“我才不……”想到自己刚发过的誓,崔妩将额头抵在他胸膛上,“我一颗心都落你身上了,我当然不乐意。”
“那你将我关在这儿两个月的账怎么算?”
崔妩目光游移,往后退:“你不是挺乐在其中的嘛……”
谢宥不接话,长臂一伸又把她捉了过来。
季梁城闹市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一驾马车经过,一个人被从马车上丢了下来。
被丢下来的是一位仙姿玉貌的青年,只着雪白的内衫,似是被人刚从床榻之上提来,丢到这街面上的。
很快就有人认出此人正是消失两月之久的当朝宰辅,安定郡公谢宥,而扬长而去的马车上赫然是卫阳公主的徽制。
当朝宰辅消失两月,又突然出现,还是从公主府的马车上丢下来的,形容更是如此狼狈,实在引人遐想。
如此石破天惊的事立刻传遍了京城。
在谢宥失踪之后,虽然谁也没有明说,其实谁都知道,谢相公很有可能就是被卫阳公主掳走关起来了,可是谁都没有证据,就算有人扬言要进公主府搜查,始终未能得逞。
如今真相大白,可想谢宥这两个月受了多大的凌辱,可以说是颜面扫地,首辅为了自己的脸面,更不可能向陛下告状,只能吃这个暗亏。
此案只能不了了之。
谁都觉得年轻有为、孤高自傲的谢三郎君绝受不得这般屈辱,二人铁定是撕破脸了。
两人曾是夫妻的事逐渐被人淡忘。
在谢宥重回朝堂之后不久, 崔妩去了一趟赏花宴,瑱娘子正好也在席中。
自离开公主府之后,谢宥就和瑱娘子赔礼, 自言没有娶妻之意。
瑱娘子清楚,三郎君要么是被公主威胁,要么是对公主的“凌辱”耿耿于怀,在知道内情的她面前会自觉面上无光,才拒绝了她。
可瑱娘子再见到他时, 就不可自抑地心动了,卫阳公主强抢的人, 原本就不可能平庸, 嫁给他的机会就在眼前,瑱娘子不想错过。
她曾让下人带话,含蓄表达了自己不介意他的过往,但谢郎君总是找借口避开她,让芳心陷落的瑱娘子忧郁又心疼。
宴上,她壮起胆子, 对着卫阳公主说起了自己对谢相公的仰慕,和云氏的叮嘱,俨然是用谢家内定息妇的身份和卫阳公主讨起了公道。
年轻娘子的话才说出来,满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觉得公主会杀了她。
崔妩却不生气, 没有开口让人把瑱娘子拖下去。
她一手撑着脸, 一手将手中的紫皮葡萄掐住,汁水从指缝流出。
众人不明缘由, 瑱娘子怕得掐紧了裙子,
崔妩展开掌心,将残烂果肉给瑱娘子看, “谢宥啊,都被我玩烂了,你还想要?”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皆满目惊惶。
听得瑱娘子死死掐住帕子,挺了好一会儿,才颤颤昏了过去。
公主羞辱谢相公的话在顷刻之间又传遍了京城。
人人津津乐道“玩烂”二字,甚至有二人的话本子流传了出来,搬弄得那叫一个活色生香。
谢相公的脸面又一次被卫阳公主狠狠踩了,二人是彻底的水火不容,在朝上针锋相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地互不相让。
谢宥重回朝廷,卫阳公主又在朝堂上竖起了帘子,明摆着是要和谢宥对着干。
但二人都不约而同收拾起了在谢宥“失踪”期间生出的乱子,彼此的矛头都对准的张宰辅。
当初各部和衙门的文书都改换名目,崔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翻起旧账,人人自危。
谢宥未曾坐以待毙,很快出现了百官请辞,边疆异动的危机,种种威胁之下,崔妩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革了一个尚书和谢宥大理寺卿的名头,但曾经各衙门联手各管各事的同盟也土崩瓦解,朝局重新安定。
卫阳公主再次垂帘听政,而谢宥门下也聚集起了一群反对公主的官员,二人于朝中分庭抗礼,两派势力你来我往,争执不休。
时日一久,每逢新科进士入朝为官,或有官吏被提拔,总会有人暗自打听那人是公主一系,还是谢大相公一系。
朝会上,二人全然不念旧情,有的只是积怨,句句都夹枪带棒,处处给对方挖坑。
“让李潜当禁军统领,谢宥,他是,若是宫中再出刺客,你几个脑袋够赔?”
崔妩拍下桌案,满朝噤声。
谢宥不卑不亢:“李潜是先帝时一人,比某些背地里的朋党要可靠得多。”
所有人都知道,谢宥骂的就是投靠公主一系的武将,周奎。
二人争论不休,最终谁也没有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安插上自己的人,而且落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领——莫晟头上。
原本凭他的资历,是远远达不到禁军统领之职的。
曾经的江南百官也在慢慢肃清,鲜有人知,如今的淮南西路安抚使,曾是漆云寨方镇山手下曾经的得力干将,如今崔妩的心腹。
这样日复一日,崔妩慢慢将各处换上了自己的人,谢宥手下也收拢了所有反对卫阳公主的官员。
至于赵琰那边,也有了一些好消息。
崔妩在“避政”期间,从未对庆寿殿不管不顾,除了百官逼宫那日,她每日都进宫陪着赵琰,不放松靠近赵琰的每一个人。
在彻底把持了宫闱之后,崔妩将赵琰的飞仙散给断了。
这几个月里,崔妩既没有和赵琰抗衡的权势,也没有找到好的法子帮他戒掉,只能暂且搁置。
她找到了曾诊治了崔珌和荣太后的神医浮白,请神医诊治赵琰。
浮白也不须看,只说:“谢家也有个这样的,我去看过,被飞仙散刮得形如骷髅,药石难救,我也只能试试找寻些替代。”
崔妩只催促他快去,银两之事不用愁,一有消息立刻告诉她。
浮白便快马南下。
如今,替代之物终于找到,崔妩再不耽搁,麻利吩咐宫人把皇帝捆了。
瞥见桌上展开的纸包,里头是研磨成粉的飞仙散,还有一桌器皿,崔妩已能想象赵琰趴在这儿癫狂的样子。
她一脚踹翻了桌案,所有东西翻倒在地。
看着自己的宝贝全毁了,赵琰发狂:“姐姐,你要干什么?”
崔妩根本不理会他,下命令道:“让展洪把贩这药的人抓了,以后皇宫内外,靖朝国土之内,不准出现此物。”
“神医,这阵子辛苦你了。”
“草民尽力而为。”
“来人!把她拖出去斩了!”
赵琰还记得自己的皇帝,却忘了发过的誓,此刻他只想把这个夺走他命根子的人杀了。
“琰哥儿,你喊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来砍我的头。”
崔妩忍了他很久,看着他即将“大祸临头”,嘴角的笑也压不住。
“姐姐是为你好,将来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你不该恨我,若没有我,你的丑态早就被外头瞧见,大权旁落在权臣手中,自己不知成个什么样的傀儡,或是被你那些兄弟们推翻,人头落地了,
只有姐姐用尽全力护着你,找人给你治病……”
可惜疯狂的人什么都听不进去,赵琰没了飞仙散,只一个劲儿地让她去死。
崔妩也不在意,她吩咐道:“给他换神医带回来的药。”
“等我好起来,我一定杀了你!”
“那也得好了再说。”
大殿门一关,将所有的叫嚣都挡在身后,崔妩哼着小调离开。
在朝中公主党和谢党争斗最是水深火热的时候,北戎来朝,求娶公主以缔结两国邦交。
谢宥不知用了什么计谋,进了庆寿殿,向赵琰进言,使卫阳公主出嫁外邦和亲。
被崔妩逼到崩溃的赵琰想都没想就答应此事,只为将她赶到越远的地方越好。
他甚至在谢宥的搀扶下,挣扎着踏出了庆寿殿,走过刺眼的阳光,在朝堂之上将旨意传了下去。
久不露面的皇帝面颊凹陷,要扶着人才可以走路,瘦弱的手搭在谢宥手上,几乎轻易就可以折断。
曾经丰神俊朗的少年皇帝竟变成了这样?
这样的皇帝,还怎么治理一个国家?
百官藏住心中讶异,垂首听宣。
在宣旨将卫阳公主嫁往北戎那一刻,赵琰不敢看姐姐的眼睛。
百官众目睽睽之下,崔妩无法抵抗旨意,只能领命,一时之间谢党迅速占据了上风,甚至有风声,赵琰命不久矣,该请宗子入宫,立为褚君。
卫阳公主出嫁那日,宗子也被选入宫中,谢宥为使者送公主出嫁。
赵琰在宫中终于得了自由,大喊大叫着要找飞仙散。
第二日,赵琰的另一个兄长,五大王赵瑞得废太子和王靖北旧部拥护,里应外合杀进了宫门。
庆寿殿紧闭的大门被砸破,赵琰被赵瑞揪着衣领拖了出来,鼻下是一团白灰,涕泗横流。
赵瑞哈哈大笑:“外人都说皇帝成了一个痨鬼,果不其然!赵琰,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飞仙散!给我飞仙散!”赵琰揪着他的衣角。
“好啊,你把退位诏书写了,我就给你飞仙散。”
赵琰颤抖着手,在诏书上要写名字。
赵瑞得偿所愿,举起了刀:“好弟弟,哥哥这就送你一程!”
赵琰危在旦夕之时,一枚箭矢贯穿了赵瑞的脖子,而另一枚,则带着火油,将诏书贯穿,烧毁。
原来是出嫁北戎的崔妩跑了回来,她未着嫁衣,仍旧是公主服制,身边跟着谢宥,同样在挽弓。
于崔妩来说,这点刻意招来的叛军根本不算什么,很快被镇压了下去,叛军尸体被清理干净。
“琰哥儿,姐姐来救你了。”
她立在那儿,光芒万丈。
“姐姐,”赵琰流下两行泪水,“我好像一
个鬼,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也恶心这样的自己,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咱们先回去吧。”崔妩牵起他的手。
庆寿殿重新恢复了安静。
崔妩蹲在赵琰面前,柔声问道:“琰哥儿,你想干干净净,健健康康见到阿娘吗?”
“阿娘?她在哪里?”赵琰很激动。
“只是有她的消息罢了。”
“我——”他欲言又止。
听到阿娘还活着,赵琰不可能不高兴,可自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怎么有脸见她。
崔妩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抱着他哄道:“所以,你要听话,我们把身体养好,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姐姐,我答应你。”
此刻,只有崔妩是他安稳的港湾。
“姐姐说永远保护你,当然会永远保护你,就像你曾经保护我那样,只不过,姐姐需要名正言顺地帮你……”
最终,赵琰在禅位诏书上写了名字。
大朝会开在了中午,百官汇聚在明堂之上,由危转安的皇帝宣布了退位的消息,将皇位传给了卫阳公主。
消息宣布的那一刻,有震惊不解的、愤怒的、高兴的、不出所料地,还有一脸平静的……
半数的人偷偷看向谢宥,盼着这位公主最大的对手此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在百官或期盼或担忧的目光之中,谢宥将官袍衣袂一甩,成了第一个向新帝下跪的人。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妩永远记得这一日,她继承帝位,谢宥是第一个朝她跪下称臣的。
他跪下之后,谢党的人还有什么理由站着,况且他早将派内顽固的官吏能劝则劝,能降则降,留下的,除了寥寥几人,都以谢宥马首是瞻,尽跪了下来,只怕还有些人想着,来日还有机会。
而公主一系的人更不会耽搁,剩下的人也没有站出来反对的本事,于是齐齐跟着下跪,山呼万岁,万众归心。
愿望达成这一刻,崔妩并无太过澎湃的心情。
她掌权已经很久,改朝换代不是难事,如今只是让自己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崔妩走下御阶,率先将谢宥牵起,两个人对视着,会心一笑。
他们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让全天下知道,他们情深不渝,从未有过真正的决裂。
崔妩开口:“朕与谢氏三郎、中书令谢宥,旧有婚约,无奈离散,然情不渝,志不改,今日再缔鸳盟,与君双栖,此生只许一人,永以为好。”
新帝所颁的第一道圣旨,是和谢宥恢复了夫妻关系。
称帝以后,崔妩恢复了本名,方定妩。
不过这个名字也少人用了。
阿宥唤她阿妩,亲近的人喊“定姐儿”“娘子”,满朝喊的都是“陛下”。
只有一个人叫她“方定妩”。
在暮春之时,方定妩才得到了方镇山的消息。
赵琰为帝时,方镇山深知自己再出现会连累女儿,于是避居在深山之中打猎,但一直与晋丑暗中联络,得知方定妩登基的消息才立刻回京。
随着方镇山回来的自然还有荣太后。
见到儿子如今模样,荣太后悲不自抑,撕扯着方镇山的衣裳要跟他同归于尽。
“你们父女都算计我!”
“害我儿子,窃取皇位,我要跟你们拼了!”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荣太后一时无法冷静,方定妩也不指望她相信自己,只不再见她。
方定妩并未让荣太后留在宫中,而是将她和赵琰还有浮白送去了避暑行宫,派了重兵看守,待赵琰稍好些,一年里只许探望两次。
正巧,谢溥也到了京城。
谢宥去迎接时,还朝父亲身后看了一眼。
谢溥说道:“你娘在徐州,我没让她来。”
他也深知,以云氏的性子,若是来了京城,让她在皇帝面前口出狂言,摆出婆婆的样子实在难以收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一辈子不相见。
谢宥拱手:“多谢父亲体恤。”
谢溥来京,是为了了解京中如今局势,顺道问清儿子的用意,担心他被情爱蒙蔽。
了解之下,儿子确实被情爱蒙蔽,但比起原来的皇帝,如今皇位上坐着竟很靠谱,就是这身份不够名正言顺。
不过自儿子谢宏出事,他什么想得开,天下不出乱子就行。
谢宥还向谢溥请罪:“父亲,儿子辜负了您的期望。”
谢宥未拥立正统,而是拥护了一位公主,他的娘子为帝,他自知在谢溥眼里,自己怕是个
谢溥叹了口气:“你们铁了心在一块,我还能再反对些什么,给皇帝添堵不成?可是三郎,你要切记,莫忘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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