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柚子不找她时,她就那样静静地在院中坐着。
偶尔二哥哥派江唤来,她才会在春桃冬梅之下,与他东拉西扯说上好一会话,听他讲出任务时惊心动魄的经历,引发少女对高墙大院外世界的无尽向往。
她想,就这样听一辈子故事,也好。
只是,他坏了眼睛,再也不会有任务。
而她过了及笄之年,只待一袭红衣裹身,那座她待了十来年的小院,就要换别的娘子住了。
这或许是最后一个元夜了,与其说是给小柚子一个机会,不如说是彻彻底底她的私心。
江萦月抬起头,温婉一笑。
“我不想太早回去,阿唤,陪我逛逛花灯吧。”
“好。”
对她的要求,江唤从未有过半次拒绝。
只是待她一双纯白软靴迈过巷口的枯枝,朝右边花桥转去时,江唤却轻轻拦住了她。
“小姐,我们走这边。”
“怎么了么,阿唤?”
“这个方向,有面熟的人。”
他俯身为她解释。
“似乎是太子殿下,为小姐考虑,尽量还是不要撞上的好。”
“好呢。”
江萦月心底微暖,正要感慨他的体贴,忽然一个激灵,“什么?太子殿下?!”
月下,符柚紧抿着唇,圆圆的眼睛不住在地上瞟来瞟去。
江淮之比起她想象中,似乎没那么死板。
她本以为,这般逾矩的行为会招来一顿训斥的,然而并没有。
也是了,他若是真的恪守陈规的老顽固,怎敢做出日日要太子下朝汇报政务的行径,那不是藐视国法么?
气氛诡异地安静许久,符小娘子才低着头小声回话。
“谢谢先生,先生真好。”
“……无妨。”
清冷微哑的声音自她头上传来。
“下次,换个奖赏。”
“知道了。”
她乖乖应了,小手僵硬地去拨拨那簪子垂在额边的金穗穗,鬼使神差来了句,“好看吗?”
“……”
江淮之不知如何同她说话,闻言更是默了默,怎料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小柚子”,惹得二人齐齐一惊。
是很干净,还略带些稚气的少年嗓音。
除了东宫那位,还能有谁?!
好似不长眼的天雷从云边一路劈到她身上,小娘子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头一次说话这么结巴:
“李、李乾景,你、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了,我不可以在这里吗?”
少年一身金绣滚边九章纹玄袍,大阔步朝这边走过来,瞧着很是不高兴。
“我去相府找过你,想邀你共赏花灯,府上人却说你不在,我在这片找了很久,才撞见你。”
顿了顿,他又道,“先生怎么也在这。”
江淮之闻言,一振银灰长袖,温温和和揖了一礼。
“偶遇柚儿,同她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戴簪之事是否被撞见了,毕竟此行径荒唐,他面上表情也罕见地有些不自在。
好在李乾景是个粗的,看不出来他神色的变化,闷闷地“哦”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俩约着出来看灯不带我呢。”
“那、那怎么可能!”
符柚登时矢口否认,急道。
“你不要胡说八道,传出去对、对我名声不好!”
开玩笑,除了一张脸,她哪还有什么好名声。
“对不起对不起小柚子,你别生我气!”
见她好像有点不高兴,李乾景这才不敢闹了。
“我也是误会了嘛……”
“没有。”
她心里也虚,噘噘嘴顺着台阶就下了,试探一问。
“你刚找来吗?”
“对啊,我刚拐过弯来,就看见你低着头,先生在你旁边不知道在说什么。”
二人闻言,齐齐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被他瞧见。
只是下一秒,李乾景绕着她转了一圈,又皱眉道。
“诶小柚子,我之前送你的簪子你怎么不戴了,这个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没见过?”
二人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起来了。
符柚反应快,赶忙上来就凶。
“我簪子多得是,每样都得你见过吗!我们女孩子每天换几样首饰不是很正常的吗!”
“好好好,是是是,我不嘴欠了!”
他连连告饶,还不忘哼了一声。
“干嘛呀,今天怎么这么凶,谁踩你尾巴了……”
可算是糊弄过去了。
江淮之在心底失笑。
他年纪又长,又为人师者,怎敢这般随心所欲行了事,好在没惹出什么麻烦才是。
想着,他负手立于风中,淡淡开口打断了他们。
“元夜是个不错的日子,你们四处逛一逛,我便先回府歇息了。”
不行呀!
符小娘子不想干了。
她出来本就是想和江淮之制造个偶遇一起游个灯的,这该死的李乾景不知怎得跳出来打岔也便罢了,要她再和他逛一晚上灯会?
比坐牢还难受!
只是想想就想逃的小娘子脱口而出,“先生不逛了吗?”
江淮之摇摇头,开口温柔。
“你们玩,哪有我掺和的道理。”
“也没事!”
解除误会后的李乾景没了方才的别扭样子,大大咧咧一拍胸脯。
“先生和我们一起不就好了!”
“不合适。”
江淮之依旧坚持。
“合适呀,怎么不合适了!”
少年个头不及自家先生高挑,却也初现男子的挺拔,他一个箭步挤到两人中间,恰恰好从高到低排了个个儿。
“大过节的,你也不用摆先生架子。”
他喋喋不休着。
“咱们三个一起逛,难道不是更快乐吗?!”
“……”
符小娘子一口皓齿几乎要咬碎。
她好不容易“偶遇”上的京都第一贵公子!
气氛似乎比方才更诡异了。
三人从高到低并肩行在街道上,好似一节大殿门前的汉白玉阶梯。最高的那位沉默不言,最矮的那位满腹心事,唯有中间的……
左蹿蹿右蹿蹿,好像一个从来没上过街的小孩,什么布老虎拨浪鼓鲤鱼灯都得去碰上一碰。
只是无论他往左还是往右,最终准能精确无误的挤回去,生生将两人隔开。
符柚终于忍不下去了。
“李乾景,你非得往中间蹿吗?!”
她好好的小计划,全叫他给搅和了!
这婚到底什么时候退,她现在去御前跪着求还来得及吗?
“我怎么了嘛!”
李乾景颇为无辜。
“我又没怎么逛过街,与民同乐还不行嘛!”
话未说完,一个爆栗就砸到了他头上。
江淮之笑眯眯的,揉了揉自己的手指。
“与民同乐不是这么用的。”
这人下手也太黑了点!
李乾景捂住了脑袋,满脸痛苦。
“不是我说你,大过节的就不要讲课了吧!”
他嚎得太过大声,以至于有不少百姓都扭头朝这边看。
他抬眼注意到了,登时站直了身子,笑呵呵地挥手跟人家问好。
在这演练微服下江南呢?
“你逛完没有!”
小娘子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手里那盏兔儿灯,彻底没了心情。
“我都饿了。”
“我也饿了我也饿了!”
少年跟着叫了起来。
“这样,你们想吃什么,尽管去找,今夜由你们尊贵的太子殿下买单!”
江淮之挂着温柔的笑,毫不吝啬又是一个爆栗。
“再喊大点声?”
“我懂我懂,出门在外要低调!”
“……”
二人费了好半天口舌去解释这不是真的太子,才将围过来看戏的人群遣散了,一中年大汉拎着个酒葫芦,临走前还骂骂咧咧的,似乎是“也不怕掉脑袋”云云。
更抽象了。
江淮之默叹一声,也有些累了。
“选家酒楼吧,我在这里,没有要你们请客的道理,想吃什么便说与我。”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粉团子眼睛亮了亮。
“先生真好!”
“怎么我说要请客你就不叫好?”
李乾景炸毛。
符柚白他一眼,颇有些骨气。
“我符小娘子不吃你的东西!”
“……”
江淮之选择剥夺他们的权力。
他抬眼望望四周,恰好瞧见不远处百味居的牌匾,便领了人朝那座号称“京中第一楼”的酒楼过去。
掌柜的识得他,恭恭敬敬便请了人去迎,一连迎到最高层的华贵阁楼里。
坐在软垫上,抿上一口上好的热茶,他方淡淡吐出一口气。
当真是闹腾。
可那方素有“第一名茶”之称的紫笋茶,也只占住了他们不到十秒钟的嘴,少年少女叽叽喳喳仿若鸟雀,似乎又在为点些什么菜吵闹。
“这道乳酿鱼羹瞧着甚是鲜美。”
李乾景先开了口。
“鱼有刺,吃起来不好看。”
生怕在那位玉公子面前丢了形象的符小娘子当即否决。
“不如水晶龙凤糕。”
“糕点能当饭吃么?”
“怎么就不能?”
“非要的话那还不如金乳酥。”
“金乳酥我刚吃过了。”
一旁抱着小本候着的小二渐渐面露难色,眼光不住地往江淮之那边瞟,似乎觉得他还靠谱那么一些。
这京都第一酒楼的人流量自然不在话下,外面还不知多少客人等着要伺候呢,这边倒是半天点不出一个菜,岂不是生生讨掌柜的骂!
江淮之读懂了那可怜人眼中的渴望,微咳一声,终是打断了他们。
“酒楼的招牌我记得有十三样,都来一份。”
“好嘞客官!”
小二跟得了救一般,一溜烟就跑没了。
门被顺手带上,符柚瞪大了眼睛。
“十三样?只有我们三个人,吃不了的吧?”
他微微一笑:“吃不了兜着走。”
李乾景也有异议:“我刚看过单子了,这酒楼的要价在民间一点不低,先生你的俸禄有这么足?”
他不置可否:“没贪污。”
“……”
二人皆抽了抽嘴角。
江淮之眉心略有发痛,正了正耐心,好好地开了口。
“没有与你们一同出来过,我并不了解你们的喜好,这十三样招牌甜咸辛辣各有滋味,挑着自己喜欢吃的便好。”
顿了顿,他补充道,“下次我便知晓了。”
符柚心下一暖。
原来是这样。
方才吵着点菜的时候,她其实也很想知道江淮之偏好些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显得自己想约人家出门又不提前做功课一般。
这样的话,一会她也仔细看看,自然心里也有个数。
他好温柔。
不动声色地便解决了两个人的难题。
想着,她也没注意李乾景伸手捅了捅自己:“喂,小柚子,你傻乐什么呢?”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咧到天边去了,慌忙咳嗽几声作个掩饰。
“我、我饿了这么久,突然有这么多好吃的,乐一乐还不行呀?”
说罢,她自觉心虚,偷瞄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清贵公子。
对方温润地报以一笑,似乎还点了点头。
符柚刚收起来的嘴角又从相府一路咧到东宫去了。
李乾景:“……”
他总觉得,小柚子有点不对劲。
作为京都贵女的反面教材,通常以“你这孩子不要学她,她出生就是太子妃你是什么”的形象出现在各家夫人口中,她能坚持一个月日日卯时准时到东宫上课,他已经觉得很离谱了。
结果她非但上,还好好上,动不动就缠着先生问问题,搞得他现在一上朝就挨父皇骂。
他不是没怀疑过小柚子是因为喜欢坐在他旁边才这样的,只是被凶被怼被欺负了无数次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更何况,她现在还天天乐乐呵呵傻乎乎的,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像被下了什么药一样。
毕竟是坐在阁楼里的贵客,才饮过三盏茶,十三样招牌便依次摆上桌了。
李乾景回过神来,瞥见那葱醋鸡、红羊枝杖、樱桃肉一道接一道放在眼前,也顾不上琢磨哪里不对味了,肚子很没骨气地叫了一声。
符柚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道水晶龙凤糕。
“我想点的是招牌耶,还得是我有眼光,什么乳酿……”
话未说完,乳酿鱼羹就正正好落到她跟前。
“……”
李乾景哼哼两声:“本太子的眼光就从来没错过!”
她把头偏了过去,“就你会挑刺。”
她才不在江淮之面前吃鱼呢!
“话倒是一个比一个多。”
江淮之听得闹腾,先动了筷。
“吃吧,再闹会该凉了。”
符柚在他正对面,立即乖巧地点点头,小手盈盈一抬,优优雅雅伸筷夹住一块龙凤糕,又稳稳在自己的小玉盘里搁上一搁,薄唇微启,皓齿轻轻咬下一个极小的角来。
对此,李乾景果断评价:“做作。”
符柚:“……”
江淮之看在眼里,默了默询道。
“近日可进过宫?”
“我吗?”
少年从一阵狼吞虎咽中抬头,唇角还挂着根小葱。
“嗯。”
“最近好像没有。”
他歪头想了想。
“最近我都是下了朝就回东宫的,母后也没怎么找我。”
“明日散朝后去一趟吧。”
江淮之只夹着面前的一道樱桃肉。
“近来陛下圣体抱恙,此事并未声张,想来也不愿让你知道,但为人子为人臣,定期也该去探望。”
“父皇生病了?!”
李乾景登时放下了筷子。
“这种消息一般都是瞒着的,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我父亲同我讲的。”
似乎是犹豫了,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
“深冬天寒,陛下此症来势汹汹,年后的几日朝会皆是硬撑,你要做好暂领国事的准备。”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符柚正垂眸分着一块鸡肉,闻言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敢说话了。
他颔首。
“只是暂领,你不必害怕,陛下圣体向来康健,不过是一场重些的风寒,否则我不会在席间同你讲。”
少年满头是汗,重重瘫在椅背上,喘了几大口气。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虽是嫡子,却并非长子,你上面皇兄不少,此等关头,切记好生表现。”
江淮之声音似薄雪般清清凉凉的,听来没有什么感情。
“我是你的先生,凡事皆会考虑在你前头。”
说罢,他淡淡朝那个兀自折磨鸡肉许久的小娘子看了一眼,忽然忍不住有了些许笑意。
“怎么了?”
与那秋月一般的眸子对视上,她心下骤然漏了一拍,说出口的话有些结巴。
“我、那个……是不是不该在这里?”
他眸色温柔了些:“害怕?”
“呃...你们说这个,没人能坐得住吧……”
她小声吐槽一句。
“无妨。”
江淮之同她说话时的神色,与方才截然不同。
“近来课业上有了些好名声,陛下又在病中,容易念情念旧,对你们的婚事稍显松口。”
他眉目清朗,好似自云雾后透出的月光一般柔和。
“也是不小的孩子了,许是今年便能与乾景完婚吧。”
符柚听着登时不乐意了,鼻尖一红就搁下了筷子。
“什么完婚,不是说要退么?要退便赶紧退了,到底在拖什么,我从来就没想过嫁入皇室,更没愿意嫁过他李乾景!”
“不是,我有手有脚长得也还行银钱不少地位也说得过去,你就非这么嫌弃我?!”
李乾景听了父皇的事,心情本就有点低落,闻言直接炸了。
“对,我是也没少嫌弃你胡搅蛮缠叽叽喳喳跟我从小打到大,可我从来也没……”
也没想过换一个太子妃啊。
他心里头堵得厉害,偏过头去硬是没往下说了,“……嘁。”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跟你别的方面有什么关系!”
被这么一吼,她也不干了,什么话都往外吐露。
“我也不想攀什么高枝,一辈子困在后宫和莺莺燕燕斗个没完!”
“柚儿!”
江淮之低声喝止了,声音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威严。
“这种话,不要再拿到第三个人面前说。”
小娘子似乎被气得够呛,白豆腐一般的双颊肉眼可见变红了,纤长的鸦睫扑棱扑棱挂满了泪珠,直直才往下坠。
见她哭了,二人皆有些紧张。
“……好了,”
李乾景别别扭扭地嘟囔。
“我刚才说话太大声了,是不是凶到你了,对不起啊小柚子。”
江淮之也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自在,瞧着她委委屈屈蜷作一团,不免有些心疼。
“抱歉,方才只是怕你惹祸上身,没有别的意思。”
“……那我就惹祸上身了怎么办。”
她开口闷闷的,兀自闹着小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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