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翁绿萼现身,韦伯兰哼了一声,甩开黄姑拉着她的粗糙大手,直直上前:“女君,我——”
“大胆!不可对女君无礼!”
张翼本就在侧厅等待,那些糕饼太精致,他吃了一块儿就舍不得再动,准备待会儿都装回家去,慢慢吃。
这会儿听到动静,见女君露面,那个脸生的女郎又不像是良善之人,他皱着眉大步上前,拔剑出鞘,银色冷光一闪,锋利无比的剑刃挡在了韦伯兰面前。
她吓得后退两步,脸色微白。
黄姑大吃一惊,连忙上前跪下:“女君,兰姐儿不是有意的!这孩子从小被婢养得太娇了,冲撞了女君,是婢的过错,婢这就把她带回去好好教训一顿!”说着,她就去拉韦伯兰,韦伯兰不动,黄姑面露哀求之色,“兰姐儿,听话,咱们回去吧!不要给女君添麻烦了。”
韦伯兰再度甩开她的手,脸上神情冷淡,声音亦尖锐:“从小?什么从小?我小时候见过你几面?你不是都在州牧府上照顾那位千娇万宠的女公子么?”说到最后时,韦伯兰特地咬重了音,讥讽之意满满,见黄姑被她质问得怔怔说不出话来,韦伯兰又转向翁绿萼,昂首道,“我母亲为了照顾女君,多年不归家,留我在家中不管不顾。我如今过得艰难,女君见了,不得帮扶我一把?”
这语气,活脱脱一个泼皮无赖!
萧持军中规矩极严,攻城之后不许部曲将士们有害民生,张翼更没有欺凌妇孺的习惯,但见这个年轻女郎口口声声对女君不敬,他握剑的手背绷得青筋迸出。
黄姑在一旁默默掉泪,她知道女儿对自己心里有埋怨,但没想到,她的性子已经扭成了这个样子!
她脸上沟壑的皱纹被生活的悲苦和辛劳
扭曲成格外心酸的模样,杏香她们见了,都忍不住鼻酸。
因为韦伯兰的话,杏香她们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气愤之色,翁绿萼眉心微颦,看着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韦伯兰,忽然道:“你既然那么怨恨黄姑曾经忽视你、没有亲自抚养你长大。为何在你设计反击你继兄之后,还愿意带着黄姑一块儿逃走?”
韦伯兰一怔,脸微微涨红,又听得翁绿萼道:“人活在世上,总有许多不得已。你言黄姑只顾着照顾我,鲜少归家。你幼时有咳疾,抓药的钱从哪里来?雄州严寒,你有咳疾,更受不得寒,你屋中终年不断的炭火又从哪里来?你生父整日忙于酗酒,动辄摔打怒骂,邻里亲戚都不愿与你家来往,照顾你的邻家阿嫂,若没有黄姑给的工钱,世上竟有人好心至此,非亲非故的,却愿意去照顾一个需要费心照顾的小娘子吗?黄姑不出门做工,她身子健壮,尚且能捱着过清苦的日子。你呢,你可以吗?”
说着,翁绿萼的视线下移,落到韦伯兰垂在身旁的手上。
韦伯兰似有所感,急急将手背到身后,硬着头皮道:“那,那又如何!她是我阿娘,她就该这样!”
饶是知道韦伯兰这话有可能是面子上过不去,一时激动说出的赌气话,翁绿萼也忍不住有些生气了,语气转冷:“你先前甩开黄姑的手。你可曾感受到吗?她的手上有多厚的老茧,像是经年的树皮一样粗糙、磨人。你的手呢?黄姑带着你改嫁之后,又可曾让你和她一样整日劳心劳力地伺候你继兄他们?”
黄姑已经忍不住痛哭出声,到最后,最了解她、最心疼她的,还是姁姐儿。
韦伯兰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细长、平滑,带着微微的麦色。
她之前还不满于自己的肤色太黑,看着没有镇上那些女郎漂亮,嚷嚷着要用花露擦脸擦身子。这话被继兄听见,骂她是个赔钱货,不许肖想那些东西,将黄姑替人洗衣裳攒下的几个铜板抢走之后扬长而去,徒留在原地生气大哭的她和站在一旁,无措又悲伤的黄姑。
过了几日,她已经不再去想什么花露的时候,黄姑却悄悄地拉着她到灶台前,献宝似地给她看锅里的东西。
她这几日起早贪黑,背着继兄他们上山去摘花,仿着当年在州牧府上见过的那些花露,给她的女儿熬了一锅野花水。
泛着香气的花露穿越了让她烦躁、厌恶的那段岁月,化作泪珠,砸在她的掌心。
看着韦伯兰蹲下来嚎啕大哭,哭得天崩地裂的样子,众人又难免生出了一些唏嘘。
乱世之中,人人都不容易。她只是一个小娘子,没人真正耐心地教导过她什么礼仪道理,走歪了些路,好在本性瞧着还是不坏。
“我承诺过的话不会变。我会送你和黄姑去农庄上,给你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今后随你想要习字算账,还是学旁的手艺都好,你自己想清楚就是。不要再叫黄姑担心了。”说着,翁绿萼叹了口气,过去扶了想要跪下给她磕头的黄姑起来,用柔软的绢帕拭去妇人脸上的泪痕,却没有再说什么劝慰的话,只柔声叫她回去好好休息。
黄姑用力点头,又迟疑地看向韦伯兰。
韦伯兰有些犹豫,被翁绿萼这么呵斥一通,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知道,这个漂亮得不似凡人,因而显得格外有距离感的女君,是在为她好。
她来到黄姑身边,跪下,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见眼前绣着缠枝佛手花的裙袂微扬,香气浮动之间,翁绿萼已经进了屋。
她还要给萧持回信。不能再耽搁了。
回到桌案前坐下,翁绿萼慢慢吐出一口气,提笔蘸墨。
萧持收到信时,大军才结束了一轮苦战。
裘沣坐拥数百矿产,他的部曲所配备的兵器十分精良,有他资助,薛航一方实力大增。
“君侯!”
“君侯!”
将士们纷纷低头行礼。
萧持脸上、身上都染了大片血色,脸上面无表情时,眉眼间的凶戾之气更重,活像一尊黑面罗刹。
但他从信使手中接过那封信时,原本紧绷的脸,慢慢放松,出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柔和的神色。
是谁送来的书信?
将士们都有些好奇,哪位神仙送来的信,能让显然不大愉快的君侯还没拆开看,心情就好转起来了?
萧持将那些探究好奇的视线隔绝在大帐之外。
他刚想拆信,皱着眉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污,干脆去打了盆水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这才拆开。
‘夫君亲启’四字,跃入他眼帘。
鼻子……怎么胀胀的?
他低下头去, 见有血珠落在纸上,他心里一跳,忙将信纸拿得远了一些, 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懊恼。
弄脏了。
萧持草草止住了血, 又去净了道手,重又坐下来,继续翻看他的妻寄来的家书。
信纸上的字迹笔意清婉, 自有一股女儿家的秀逸。
尤其是‘夫君亲启’这几个字, 以萧持看, 竟有着不逊色于当世大家的艺术造诣!
只可惜, 有几滴血色透过信纸,美玉微瑕。
萧持从可能是引得他突然流鼻血的罪魁祸首的四个字往下继续读, 他向来有一目十行的本事。蔡显从前常说他性子暴躁难测, 缺了几分定性。
但他此刻却意外的有耐心。
萧持读得很慢。甚至读完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捏着那薄薄两页信纸, 啧了一声,怎么就写这么点儿送过来?
家里是缺了她纸还是少了她墨?
萧持把玩着那两张信纸的动作顿了顿,紧接着, 他鬼使神差般, 将信纸放到鼻下, 轻轻嗅闻。
仿佛还能闻到她残存在纸上的幽幽香气。
这个动作持续了一会儿,萧持任由自己放空思绪,在这阵极淡的幽幽香气中卸下疲惫, 出了会儿神。
直到一阵脚步声伴着大嗓门儿传来——
“君侯!军师问您要不要——”张运大大咧咧地掀帘走了进来, 却见他们向来英明神武、坚毅威猛的君侯,竟然拿着一封信在鼻间嗅个不停!
这个场景给人的冲击力太强, 张运活像是一只被人掐住了脖颈的鸭子,喉咙里憋出两声滑稽的嗬嗬声,又在萧持投来的阴沉视线中主动闭上了嘴。
“做什么?”萧持嫌弃张运打扰了他难得的放松时间,但视线掠过他被白布裹得厚厚的左臂,又忍了忍,“你负伤在身,该在你自个儿的帐篷里好好休息。乱窜什么!”
他明日须得同军师好好说一说,整顿军中纪律的问题!尤其是这张运,该拉他去听上军师三个时辰的军纪再教育!
张运还没回过神来,随便嗯嗯了两句就想转身出去。
他怕再待下去,会被君侯杀人灭口。
就在他转身之时,传来一声‘等等。’
张运转过头去,下意识地接住萧持抛来的小药瓶,见君侯又低下头去,状似很忙地整理桌案上的文书,只道:“换药时撒上一些,好得快些。”
张运很感动,又有些警惕地问道:“君侯,这不会是封口费吧?”
萧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冷酷无情地点了点头:“若是有什么不该有的流言传入我耳朵里……”
张运秒懂了他话里未尽的威胁之意,指天誓日地说绝不会叫第三个人知道。
萧持眉心微抽,依着张运的大嗓门,此时离大帐近些的人只怕都把来龙去脉给听明白了。
他懒得和他计较,嗓门儿这么洪亮,可见那支毒箭没有伤到他的元气:“行了,下去歇着吧。”
他得抓紧时间写一封回信。
张运行过军礼后走了出去,回自个儿帐篷的路上遇见了副将隋光远,他下意识道:“老隋,你知道不,君侯……”
熟悉的开场白开到一半,张运猛地想起君侯那可怕的脸色,闭了嘴,打着哈哈溜走了。
知道秘密就不能
说出去的痛苦,谁懂。
隋光远见他说话只说一半,吊人胃口,望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什么人哪!”
翁绿萼收到萧持的信时有些惊讶。
但看到上面写的内容时,又笑了。
被气的。
萧持信里的中心思想概括为——‘回信多写些!笔墨不够去我书房拿就是。’
满满霸道意味。
翁绿萼轻哼一声。
谁理他。
这回依旧是张翼来送信。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女君要寄去给君侯的回信,反而等到了女君需要他护卫出行的吩咐。
“又要劳烦张羽林了。”
张翼有些不敢直视女君澄静漂亮的眼,只侧过身,护卫着她往外走:“是属下的本分,女君客气了。”
翁绿萼和杏香、丹榴一块儿上了马车。
她们今日要去看好的农庄上瞧一瞧。农庄管事早早就在门口等待了,见一彩绘雕漆的骈驾马车缓缓而来,马车停稳,走下两个清秀机灵的女使,而后她们扶下一位华容婀娜的小妇人。
管事只知道买主是一位高门贵妇,却不知她这样年轻,模样又这样出众。
管事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这小妇人瞧着面嫩,只怕才成婚没多久,无甚管理田地庄子的经验,这价格么,说不定可以略再往上浮动一些。
他心里有了盘算,对着翁绿萼她们更加热情,杏香瞥了他一眼,微微上前一步,挡住管事窥伺的视线,冷淡道:“您前边儿带路就是。”
张翼沉默地跟随在她们身边,英气轩昂,腰上佩剑隐隐带着肃杀之气。
管事心里一跳,出行还能配备这样一队精兵,这小妇人的来头看着不小。
罢了,这有权有钱的人,最抠门。要是这小妇人的夫君或是婆母知道她买庄子的时候多花了冤枉钱,叫底下人打上门来找麻烦可就不好了。
他歇了坐地起价的心思,赔着笑脸将她们引进了庄子里。
丹榴先前来过一次,一边走,一边轻声与翁绿萼说着农庄名下的田地有几亩,其中良田、中田、次田各占比多少,又有多少佃农与雇农。
管事在一旁插不上话,为着促成这单买卖,他热情道:“贵人有所不知,这庄子啊,还有一个好处!在西墙那边儿,栽种了许多果树,什么桃树、杏树、石榴树,哎哟,都长得郁郁葱葱,喜人着呢!将来贵人家中待客,采些果子摆上几盘,天然质朴,时下的贵妇人们可都爱这一口呢。”
翁绿萼被他说得升起几分兴趣:“去瞧瞧吧。”
管事喜笑颜开地引着她们往西墙去,还未至,远远便能见一片蜿蜒浓郁的绿,带着鲜活的翠意映入众人眼帘。
翁绿萼见管事还要给她们挨个介绍,她摇了摇头:“不必劳烦管事了,这儿地方不大,我们自己走一走就是。”
说完,杏香和丹榴簇拥着她穿过月亮门,走近了,见十数棵果树林荫浓密,树影婆娑,翁绿萼摸了摸树干,满意地点了点头:“长得都很不错呢。”
管事还想追上去多介绍几句,他卖力些,到时候那小妇人说不定会多给他些赏钱。
却被一把闪着寒光的剑给拦下了。
张翼面无表情地觑他一眼:“退后。”
管事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心里暗恼,如今这还不是她们的庄子呢,这主人派头倒是比谁都足!
“小哥别恼,别恼。我这不是想看看贵人她们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好及时和她们解释吗。”管事赔着笑脸,心里骂骂咧咧地退到了一边儿。
张翼站得笔挺,目光始终追随着女君的方向,持剑的手片刻不曾放松,沉默而戒备地观察着周遭的动静。
管事先前给她们介绍时说这西墙蜿蜒大概十几里,翁绿萼沿着疏落有致的树荫走了一会儿,点了头:“定下吧,就是这里了。”
丹榴笑着点头:“是,婢待会儿就去和管事商定签订契书的事儿。”
三人便准备回去。
此时,却又一阵奇怪的声响,压过了树影婆娑的沙沙声,传入她们耳中。
翁绿萼有些迟疑地望向墙的另一边。
那阵黏黏糊糊的水声动静愈发大了,隐隐传来女子的低斥和男人不依不饶又贴上去的声音。
翁绿萼也算是被萧持领着开过几回窍了,怎么会不知道墙另一边的两人正在做什么。
无意中撞到别人私会,翁绿萼和杏香她们都有些尴尬。
“天儿有些热了,咱们快些走吧。”翁绿萼强装镇定,脚步匆匆地走在前边儿。
杏香和丹榴也有些不好意思,杏香悄悄和丹榴说:“女君脸红了。你说,女君是不是想到君侯了?”
丹榴哪里好意思议论女君的房中事,轻轻拍了杏香一下,佯怒道:“不许这样冒犯女君。”
杏香嘻嘻笑了两声,牵着她的胳膊摇了两下,说了好几声‘好姐姐’、‘再也不敢了’,丹榴这才放过她。
等行至张翼面前时,翁绿萼已经恢复常态,一张靡颜腻理的脸上只残留着淡淡红晕,张翼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移开视线:“女君,可是要回了?”
翁绿萼颔首。
她们先去马车上等着,丹榴去和管事交涉过契的事儿。
翁绿萼不知在想什么,一路上都有些沉默,耳垂边的绯红玉珠随着她莲步慢移的动作轻轻晃动,晃出的华光擦过白若新荔的香腮,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杏香在翁绿萼面前可不敢乱说话,女君脸皮薄,真生起气来,不好哄。
见翁绿萼一路都在稳定地出神,她心里发笑,面上仍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
几人出了农庄,杏香正想扶着翁绿萼上马车,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隔壁庄子气冲冲地闪了出来。
“女君,那不是姑奶奶吗?”
翁绿萼望去,正好与一脸酡红还来不及藏起的萧皎对上眼神。
两人大眼瞪小眼,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一瞬间,翁绿萼福至心灵般,瞬间将近来发生的事儿都串起来,明白了。
萧皎最近的异常、前些时日她吞吞吐吐想要和自己说的事儿、西墙外另一侧的粘腻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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