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郎希望把这个过程无限延长。
战场上的输赢,直接决定了谈判桌上谁说了算,周二郎手腕强硬,强行收回了大干朝之前因为签订不平等条约失去的二十万平方里的土地,并签订新的协议,要求蛮族众部落每年向大干朝称臣纳岁贡。
各部落大几十年没有向大干朝纳过岁贡了,突然让他们纳贡,自是不愿意,但没用,这一仗他们既被哈撒人坑了,亦被大干朝给坑了,虽说伤亡不似哈撒那般近乎全灭,也是损伤不少兵士,元气大伤。
拳头不够硬,不敢不听话!
谈判结束,周二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诱敌深入的计策是他提出来的,倘若玩儿砸了,后果不堪设想,他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禹北赈灾也好,西北平乱也罢,高压之下,周二郎都一一顶住,大事、难事、急事、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桩桩件件的大事件将他锤炼得更加沉稳有度,锋芒内敛,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却是越发压人了。
干事儿的时候是真干事儿,干完事儿周二郎娇气的毛病又统统回来了,巴不得赶紧离开牛峡谷这个鬼地方,他已经有十几天没有痛痛快快地洗过澡了,简直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走,赶紧走!
休整了几日,大干朝的军队班师回朝,同时八百里捷报飞传到安京城。
皇宫御书房。
永和帝收到捷报,先是龙颜大悦,连连拍桌叫好,“好一个周凤青,朕果然没有看错你,给朕立大功了,这次朕要给他加官晋爵!”
永和帝激动地在书房来回踱步,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解决了西北蛮族之患,就等于是杀鸡敬候,同时镇住了东南沿海的倭寇作乱,周凤青以小搏大,花最小的代价却是同时解决了大干朝的两大心腹之患,封他为侯亦不为过。
只兴奋过后,等头脑冷静下来,永和帝的脸色又有了变化,他发现周凤青当真是不好控制,就像这次,先斩后奏,胆子太大了也,现在是赢了,什么都不必说。
倘若是输了呢?
影响到的就是他这个皇帝的安危!
忠君爱国,周凤青心里有没有他这个皇帝?
魏伦瞅见永和帝的脸色变化,稍一揣摩,就知道又要坏事儿,忙上前呵呵笑道:“陛下,牛峡谷这一战当真是精妙绝伦,以周侍郎谨慎稳重的性格,敢兵行险招,必然做了万全的准备,定是还有后手,只是这后手是什么,奴婢实在猜不出来。”
听到魏伦这话,永和帝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道:“岂止你猜不出来,朕亦猜不出来,回来后,朕也想听他好好解释解释。”
魏伦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皇帝最近的性子实在有些阴晴不定,更容易疑神疑鬼。
上次已经伤了周凤青一回,若这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周凤青怕是要彻底对皇帝失望,君臣离心,对陛下没有任何好处。
再者,周凤青为了大干朝如此鞠躬尽瘁,都要被皇帝怀疑,天下谁人还敢效忠皇帝?
很快,西北大军大胜哈撒的消息传遍了朝堂,传遍了整个安京城,茶楼、酒馆到处都在谈论着牛峡岭一战的精彩绝妙之处。
周锦钰在书院被小同窗们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表达着对周锦钰爹的崇拜。
“钰哥儿,你爹真厉害,会考状元,会做状元车,还会打仗,还有你爹不会的吗?”
“是啊,钰哥儿,我都听我爹说了,说你爹会用三十六计,仅仅用咱们的三万人马就干掉了哈撒十几万人,打得他们屁滚尿流。”
更有位同窗发言清奇,“钰哥儿,你爹这么厉害,是不是把你管得特别严,你可惨了,他自己越有本事就会越希望儿子更有本事,天下的爹都这个德性,我都快被我爹逼得上吊了。”
周围人哈哈大笑,不过心里对这话却是认同极了,天下的老爹一般狠,钰哥儿他爹肯定也一样,毕竟老子这么行了,儿子若是不行,说出去是要丢人的。
第136章
周锦钰只是抿着唇笑,什么也没说,没有失去过的人永远不会懂,有爹管着,有爹为你操心其实是一种幸运,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拥有。
所以,他知足,惜福。
徐坤站在周锦钰身边儿,听着周围人的叽叽喳喳,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怅然若失,都道钰哥儿的爹六元及第,有谁还记得自己爹当年亦是大干朝第一才子,惊才绝艳。
钰哥儿的爹禹北赈灾,西北平乱,立下赫赫功劳。自己的爹又何尝没有为大干朝力挽狂澜过?
爹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属于爹的风光就要过去了吗?
徐坤想起他爹的鬓边白发,眼角皱纹,轻轻垂下眼睫,钰哥儿的爹是后浪,自己亦是后浪,徐家的责任终究要落在自己身上的。
他不由抬眼看向呵呵傻笑的周锦钰,钰哥儿的爹这般能干,会成为爹的对手吗?
倘若有一天,钰哥儿的爹和自己的爹对上?自己同钰哥儿当如何相处?
小小年纪的徐坤,脸上却露出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隐忧,他还没玩儿够,他真的不想长大,可爹他真的已经老了,而钰哥儿的爹却年华大好,如日中天。
关键他爹还这般有才华,爹的心里一定会不好受吧。
谁会愿意承认自己老了呢,尤其是爹这样曾经如此强大的人。
毕竟,就连娘这般的后宅夫人,每天往脸上涂抹得粉脂都越来厚,以此掩饰她那张不再年轻的脸。
农历十月初八,大干朝平乱军队凯旋而归,永和帝率百官亲自出城相迎,百姓们夹道欢迎。
提前就得到消息的周二郎改坐车为骑马,他身姿修长又容颜极盛,身着戎装,银冠束发,白袍白马,端的是好看得晃瞎了安京城老百姓的眼。
当初高中状元打马游街时的狼狈,周二郎耿耿于怀,今天总算是给找补回来了。
最重要,十年寒窗一朝高中,人生中那样的高光时刻,自己的家里人竟然不能与他共享,终究是有些遗憾。
周家一家人站在太白楼三层,向着城门的方向翘首张望,激动不已。
很快,地面发出震动,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皇帝的仪仗队走在最前面,周二郎、贺文等将领紧随其后,打了大胜仗的数万名将士昂首挺胸,气势如虹!
周锦钰和兰姐儿激动得一个劲儿朝周二郎挥手,却是不好意思大声喊,待周二郎的马匹路过楼下,周凤英激动了,张口就要喊二郎,二字刚要吐出口,眼角的余光却是瞥见了天工院的老板也在太白楼上站着呢。
四目相对,周凤英破天荒地脸红了,硬生生把二字给憋了回去,迅速别开脸,不去看对方。
天工院的老板亦抬头看向别处,好像刚才和人四目相对的不是他一样,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臊得脸红,都快四十来岁的了,怎么能这样儿,淡定,淡定。
不过,刚才她是脸红了吗?
光顾着紧张了,竟然都没看清楚。
周家众人都在看二郎,没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周老爷子看到小儿子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他应该高兴来着,眼泪儿却是憋不住总往外冒,擦了还有。
上战场,那是说着玩儿的吗?
看见的,都是回的来的,还有那大批回不来的呢。
光看到他的二郎了,还有他的大郎呢,咋看不见大郎在哪儿呢?
老头儿的目光焦急地在楼下队伍里寻找,二郎是官,大郎咋咋也是个千夫长,那不也得骑着高头大马来着,咋就找不到呢?
周家一有高兴的事儿就喜欢来太白楼庆祝,因为钰哥儿和兰姐儿都喜欢吃他家的菜,大郎和二郎路过太白楼时,心有所感,齐齐望向楼上。
周锦钰看见爹也看见大伯了,大眼睛里泛着潮湿,高兴地朝两人挥舞小手儿。
周二郎看到楼上的家人,抿唇笑了。
大郎亦无声地勾起嘴角儿。
永和帝皇宫设宴,对众将士论功行赏,授周二郎为太子少师,贺明堂为龙虎大将军,同时对贺文、周大郎等有功将士进行了封赏。
当得知周大郎竟然是周二郎的亲哥哥时,永和帝忍不住眉心一跳,他可不希望周家人碰什么军权,后又见周大郎是个哑巴,这才放下心来,没有给升职,只是赏赐了大量金银珠宝,以作嘉奖。
贺文为周大郎鸣不平,若非大郎和瘦猴儿做内应,掌握了蛮族部落的一举一动,加上故意在蛮族各部落散播大干军队害怕哈撒铁骑,不敢正面迎敌,只敢躲在城里防守的言论,把哈撒人引入牛峡岭的计划未必会进行得这般顺利。
哈撒人又不是傻子,谁不知道那个地方有危险。
只他刚要站起来要替大郎表战功,却是被他二叔贺明堂一把拉住,一个凌厉的眼神过来,示意他坐下。
也不想想,这是周大郎功劳大不大的问题吗?
被二叔一瞪,贺文亦冷静下来,却原来是二郎挡了大郎的路。
这边周二郎听到皇帝对大哥的封赏,拈着酒杯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垂下眼角儿,掩去了眼中的情绪。
宴会上众人听到皇帝的封赏,面面相觑,各有思量。
太子太师说起来尊贵,还不就是一个虚职,没有任何实权的名誉官职,看来皇帝陛下是既要用周凤青,又担心给的权力太大,让周凤青成长为第二个徐庚。
啧啧啧,皇帝算盘打得精。
坐在皇帝下首的端王,借着酒杯的遮挡,嘴角儿勾起个不易觉察的弧度来,当初父皇看不上他这个哥哥是有原因的,行事永远都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自己一开始不也只想当个闲散王爷,最后却生生被这个多疑的哥哥逼得生出了篡位的想法。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看吧,现在有人比自己更急着篡位呢,太子殿下在日复一日有可能被废的惶恐中,已经快撑不住了。
一场庆功宴开得索然无味。
周大人用一万多人的代价,歼敌十几万,且绝对是速战速决,为大干朝省下多少战争内耗,就给了个少师的虚职。
周大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猛有目共睹,合着给点儿银子就打发了?
更让人难受的是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得到的朝廷抚恤金实在寒碜,叫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情何以堪,是不是有一天他们不似这次这般走运,跟那些兄弟一样,埋骨他乡,得到的待遇是一模一样?
宴会结束,已经是傍晚时分,大郎,二郎兄弟俩并肩走出皇宫,张福驾着马车在此处等候自家老爷多时了。
兄弟俩上了车,相对而坐。
周二郎道,“大哥,该是你的功劳,弟弟早晚替你拿回来。”
周大郎轻轻摇头,他在意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周二郎肃了神色道:“大哥,我知道你担心我,想保护我,但是没有下一次。”
顿了顿,“我们兄弟俩必须有一个人是安全的,绝对不能同时处于危险之中,这次我们俩是回来了,倘若回不来呢?”
“爹娘怎么办?”
“大姐和兰姐儿怎么办?”
“还有云娘和钰哥儿。”
大郎静静地听着。
二郎又道:“大哥,你听着,倘若有一天我们兄弟俩只能活下来一个,你不要意气用事,放弃我,你活!”
周大郎猛地抬眸!
二郎:“大哥,你听我说——”
说到这儿,周二郎朝外面驾车的张福看了一眼,吩咐了一句,“张福,先把车停这儿,你去太白楼买两份儿佛跳墙。”
把人给支开,周二郎抿了抿唇,有些难以启齿,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弟弟和云娘成亲这么多年,只得了钰哥儿一个,是有原因的。”
周大郎忙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说了。
周二郎却非要说,他几乎微不可闻地,继续,“应该不是云娘的原因,医书上说有些男子的……”
周大郎忍不住单手一捂脸。
见大哥这个样子,周二郎一下子急眼了!
“哥,你瞎想什么呢,你不会是以为弟弟不行吧!”
周大郎连忙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摇头否认,弟弟自小要强,他身上生个虱子都得是双眼皮儿的,比人家生得要好看。
弟弟必须得行,不行也得行!
周二郎解释了一句,“和行不行没关系,只是子嗣不易。”
“所以,大哥你承担着咱们周家传宗接代的重任,你得活着。”
周大郎朝着二郎比划,那意思是你还有儿子,儿子可以生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尽。
周二郎摆手,叹了口气,“钰哥儿大概是不行的。”
听到二郎这话,周大郎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双手捂脸,都说了不让你说,还非得说——你儿子在你座位底下藏着,想要给你个惊喜呢。
周二郎以为大哥是在为钰哥儿难过,出声安慰。
“没能给钰哥儿一个好身体是我的错,除了这个,钰哥儿想要什么我都给他弄来,他想要富贵,我给他这世上最好的富贵,他想要女人,我给他找来天下最漂亮的女人,总之,我要他这一辈子都活得随心所欲,痛痛快快!”
周大郎对自己这弟弟简直没眼看,把钰哥儿管得死死的,吃个凉粉儿他都不能随心所欲,找女人他就能随心所欲了?
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藏在座位下面的周锦钰被迫听了他爹不能言说的秘密也就罢了,还强行被他爹贴上不行的标签?
您怎么就知道我不行?
哮喘和哪个有关系吗?
好,好,好像,真的有关系?!!!!
头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周锦钰一捂脸——
这——操——蛋的人生!
第137章
马车上坐凳下面的空间极为狭窄逼仄,不管是高度还是宽度都不足以容纳下一个六岁孩子的身体。
周锦钰需要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儿跪趴在那儿,才能勉勉强强被容纳下,想要稍微抬起脖子活动一下都会被磕到头。
随着车厢的晃动,他的视线只能看到他爹镶紫色滚边的黑色官靴。
身子窝憋得好难受,但他得忍着,没法出来,实在是太尴尬了。
其实他自己倒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接受不了,前世都单身习惯了,行不行谁管得着?又不需要向谁尽义务!
再说了,人间快乐事多了,也不止那一件,对吧。这就好比是吃佛跳墙,没吃过的时候永远都不会想着。
但是爹不行啊,这要出去了,让他爹的面子往哪儿放?
周大郎眼帘低垂,目光透过凳子上垂下来棉布下面的缝隙,看到小侄子可怜巴巴地被困在了狭小的空间内,一动不敢动。
大郎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心疼弟弟还是心疼小侄子了。
想了想,终归是没有出声,这层窗户纸必须得有,全家人都知道也没关系,只要二郎以为全家都不知道就行。
最主要,这种情形下,父子俩实在是没有办法见面的。
索性从皇宫到家里的路程不算太远,坚持一会儿也就到了。
周家的门房远远地瞅见自家的马车从胡同口拐进来,掉头就往府里跑,跑去给夫人报信,说不定还能得个赏钱。
车子很快到了家门口,张福拽住缰绳,停好了车,在车前放好了马凳。
马车还没停稳当,周二郎就着急地站起身,扯开帘子,迅速下了车,他眼里不自觉闪动着亮光,他是真的想家了,想自己儿子,想云娘,想家里的所有人。
双腿迈入府门的时候,他才有一丝真实感,总算是全须全尾地回家了,心莫名就觉得无比踏实。
一家子欢欢喜喜地迎出来,周二郎的目光搜寻一圈儿,竟然没有看到儿子出来迎接他!
云娘显然也发现了,笑道,“钰哥儿在书房里看书呢,想是看得入了神,没听见动静。”说着回过头儿吩咐秋霜去书房叫钰哥儿出来。
秋霜得了吩咐,迈开步子小跑着去书房叫钰哥儿,到了书房门口,她轻轻敲了两下门。
没回应?
秋霜眉头微皱,感觉到不对劲儿,忙又用力敲了下门,仍然没人回应。
秋霜顾不上许多,直接一把推开了虚掩着的书房门——书房里空无一人!哪里有钰哥儿的半点儿影子。
秋霜的心紧张地发皱,她该如何去复命?
她直觉钰哥儿肯定不在府里,倘若人在府里,听到这么大动静他早跑出去了,钰哥儿可是比谁都更盼着他爹回来的。
可倘若不在府里,最大的可能就是去了贺府,若是贺府也没有……
秋霜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她不敢想钰哥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不敢想倘若钰哥儿再丢一次,老爷还会不会原谅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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