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乡试放榜的日子到了。
府城在贡院张贴榜单的同时,亦会派人到中举人的家中报喜,只不过没人能淡定在家中坐等,都会提前跑去贡院门口第一时间等待放榜。
周二郎亦不例外,虽说他心里已经十拿九稳,但榜单一日没有公布出来,一颗心便落不了地,南州府考生接近万数,每年录取不过百人左右,录取率低不说,何况文无第一,科考题目没有真正的标准答案,主考官的主观偏好亦是会影响录取结果。
周老爷子比儿子更加紧张激动,天还没亮就催促着儿子起程,两人到达镇上码头时,天不过才刚刚见亮,薛良父子竟然比他们爷儿俩到的还要早,也跟码头上等船呢。
薛良特别激动,多亏了周二郎给他眷抄的那些笔记心得,他感觉自己这次超常发挥,运气好,说不定真能摸到个榜单的尾巴。
坐上开往南州府城的第一班客船,四个男人一路上都没咋说话,实在是等待的心情太焦灼,无心聊天。
他们几个到达南州府贡院的时候,张灯结彩的贡院外墙前已经里三层外层挤满了呜呜嚷嚷的人。
周老爷子后悔没带大郎来,大郎指定能够挤得进去,挤不进去也舍不得找个地方坐下休息,几个人淹没在人群中,眼巴巴等着放榜。
一声震耳锣响,贡院的大门在众考生的望眼欲穿中,缓缓打开,有官差捧着榜单从里面走出来。
“张榜了,张榜了,都让一让,让一让!”
官差吆喝着,围着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狭窄的小道,官差刚一过去,便又迅速围的水泄不通。
榜单张贴完毕,其中一官差敲了一声锣,示意众人安静,按照惯例,给前三名报喜,其他人自己看。
人群中,周二郎只听得耳边响起:“头名解元,周凤青……”
后面说得什么他全都听不到了,周围沸腾的人群在嚷嚷什么,再入不得耳。
他三岁启蒙,十几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个结果了!
周家庄。
族长周长元一大早就跑到周家了,他见识广,又听自家女婿多次夸周二郎,说是中举希望极大,是以比周家人对周二郎更有信心。
来了见周长庆不在家,便指挥着周家几人把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又替周长庆给家里的众神上了香,尤其是给文昌帝君多上了三把。
周凤英有点儿忐忑,问周长元,“叔,俺家二郎脸皮子薄,咱这么折腾,万一要是中不了,让他脸往那儿搁呀!”
“呸,呸,呸,赶紧吐,赶紧把刚才那话吐掉,今儿放榜的日子哪能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周凤英被族长满脸的严肃镇住,忙在地上连吐了好几口,她比周家任何人都盼着二弟高中,二弟若中了,兰姐儿以后就有大靠山了。
周长元吩咐周凤英,“去,封几个红包,一个里面至少放一两银子,一会儿若有官差来报喜,咱得给人赏钱,这都是规矩。”
周凤英转身要去准备,又被周长元叫住,“大人孩子都换身体面的新衣裳,别在官差面前丢了二郎的脸面。”
“成,叔,俺都听你的,得亏您过来了,要不俺爹不在家,俺们几个啥也不懂。”
快临近晌午时分,周家庄村口突然响起一阵喜庆的锣鼓鞭炮声。
差官进村报喜,到村口先给放了共计101响的鞭炮,寓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说明白点儿就是——哥们儿,看好你呦,解元的前面是会元。
整个周家庄炸天了!
妈呀,中了,中了,周二郎竟然真中了!
周家庄真出了官老爷了!
乡民们一窝蜂地往周家跑,几乎全村出动了。
有人比官差更早一步冲进周家院子,“二郎中了!中了!官差来报喜啦!”
刚才听到村口的锣鼓鞭炮,一家子就有预感,这会儿得到准信儿,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郎和钰哥儿还好,对周二郎本来就很有信心,兰姐儿还不明白中举对于周家,对于她的真正意义,只是特别高兴,不像老太太,朱云娘、周凤英几人激动地手脚都不知道往那儿放。
周长元也是激动地有点儿手抖,周氏宗族上一次有人中举已经是百十年前了。
四名报喜的官差已经敲锣打鼓进院儿,高声贺喜:“恭喜南州府临河镇周家庄周凤青周老爷高中——乡试第一名,解元!”
周长庆一听竟然是乡试第一名,忙叫凤英赶紧把红包里的赏钱翻倍,自己紧忙着出来招呼,一通忙乎。
前脚报喜的官差刚走,后面乡民们便纷纷过来贺喜随礼,把周凤英乐得合不拢嘴,一边儿招呼着,一边儿让王老七家给宰猪,周家明日要请全庄吃席!
一众人挤在周家的院子里,大姑娘小媳妇儿看向朱云娘母子的目光里充满了羡慕。
以前是嫉妒,嫉妒人家有个好夫君,人家娃有个好爹,如今知道对方已经高不可攀,这份嫉妒便化成了羡慕。
朱云娘其实并未如众人所预料那般兴奋,丈夫地位的突然拔升,让她本能的感到有些自卑。
她忍不住握紧了儿子的小手儿,这是唯一永远都会爱她的人,不管她是年轻还是变老。
南州府这边,薛良激动到难以自抑,抱住他老子薛神医又哭又笑,一百多斤的体重差点儿没把他爹勒得喘不过气儿来。
周二郎中头名,是理所应当的事儿,人家那都不是正常人,少年秀才小三元,南州府书院的佼佼者,这中了头名是顺理成章,谁都不会感到太奇怪。
可他不一样啊,他卡着录取线,榜上最后一名!
这超常的发挥,学渣碾压了一众学神;
这逆天的运气,差一名都扒不住榜单。
他这心情大概相当于在现代,班上的中等生考上了清华北大,那种人生惊喜简直就是爽到炸。
意料之中的事,虽欢喜,但不至于惊喜,周二郎这边显得要淡定得多,况且就算他不淡定,也不会在公众场合如薛良这般不成样子。
周二郎在人前永远是得体的,端雅的,人家就是仙儿,除了在老婆面前狼狈过,啥时候都拒绝下凡。
儿子如此宠辱不惊,周老爷子只好也跟着装淡然,实则憋得难受,恨不能仰天大笑,老周家祖坟冒青烟都冒到着火了吧,这是。
林士杰脸色阴沉,在家里连摔了三个茶碗,一众妻妾在旁边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历届科举,防止作弊和考官泄题都是头等大事,因此主考官非但由朝廷亲派,且其出身必要避开本省,既南州府的主考官,绝不允许他的出身籍贯是南州,同考官则由本地进士出身的府推官,县令等人担任。
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人的地方就有可操作空间,历来科举中请托之风都难以真正避免,主考官那里不行,不是还有同考官嘛。
只要钱到位,一切皆有可能。
同考官也不是蠢货,一旦泄题,首先被查得就是同考,项上人头不保,因此钱要拿,脑袋也要,泄题是不可能的。
但略加提点还是可以有的,比如主考大人的偏好,再比如大致的范围,林士杰是礼部尚书大人的小舅子,这提点就可以再把范围缩小一些。
林士杰本以为自己这次稳拿第一,因为其中那道半句考题是开了南州府科举的先河,历来都没有这样搞过,他就不信他周凤青不会手忙脚乱!
事实上人家还真没有乱,据他从同考官那里得到的内部消息,几个考官就他和周凤青的名次问题还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因为,虽然周凤青的文章锦绣,却没有严格按照八股文的要求来答题,偷梁换柱,在里面借着圣人之口,暗地里掺杂了自己的观点和看法。
谁知却恰恰入了主考官大人的眼,坚持录周凤青为乡试第一,并将名次与试卷一并上报到礼部备案。
礼部尚书冯明恩能做上如此高位,岂是个简单的,林士杰在他眼里算个屁,就连林氏也不过是看在乖顺听话,又生了儿子的份儿上,给几分所谓的宠爱和体面。
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他自己的官位和前程才是第一位的。
且不说林士杰的文章不如周凤青,就算真比周凤青强,除非强到毫无争议,为了避嫌他也要录周凤青为头名。
地方上不清楚朝廷的动向,他若嗅不到一点儿端倪,那也白混了,皇帝陛下对满朝大臣都不信任,现在手上正缺人用呢,他喜欢的是真正的人才,而非只懂八股,脑筋僵化的书呆子。
这个周凤青还真是个人才,连他这官场老油条都要拍案叫绝了,又和自己是同乡,若能握在手里,当真是一大助力。
当下给自己家里修书一封,要家里交好周凤青,同时又修书一封给林家,警告林家不准因为自己被压了一头,而心生怨恨交恶周凤青。
只是他哪里知道自己那个继妻早已经把周凤青得罪死了,娶妻当娶贤,尤其是身处高位者。
放榜次日会举行“鹿鸣宴”,周薛二人早早回家准备,赴宴前沐浴梳头,准备好得体的衣裳,这些都很重要,大干朝读书人好风流,如此重要的场合,又是人生最得意之时,哪个不是精神抖擞,最主要在鹿鸣宴上若能给主考大人留下好印象,对以后有好处。
第44章
鹿鸣宴是大干朝地方政府主持举行的一种带有劝勉学子,宣扬文教,带有恩赏性质的宴会。
这次的鹿鸣宴由南州巡抚王重礼亲自主持,参加人员主要有本届的新科举人、本次的主考、同考、提调等其他各级官员、以及南州府德高望重的文化名流等。
酉时,巡抚府衙门前张灯结彩,府门大开,热闹喜庆。
今日,周二郎穿上了府衙上门报喜时派发的举人公服,一种主体为缥色的圆领绸缎道袍,宽大的丝织袖口上绣了精美的云纹,腰间系有精致的宫绦扣绳。
乡试时各考生的身高体重,府衙都有详细资料,但制衣办承接制衣任务时不可能给每个人量衣定做,取几个平均数而已。
只周二郎的身高不太好平均,属于单独定制款。
他本就体态风流,如今穿上这一身合体的举人服,踏着月下清辉款款而来,有风吹动他发髻上垂落下来的银色缎面逍遥飘带,当真是翩翩少年郎,遗世而独立、
薛良恨不能离这男祸害远远儿的,显得他很不英俊。
巡抚王重礼率众官员入场,一番感谢皇恩、勉励学子的官方套话后,周二郎作为解元,率先吟唱《诗经·小雅》中的鹿鸣篇,“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在这种场合下,做到完全放松是不可能的,但他周身自带一股略显冷淡的镇定气场,加上清朗的声音,抑扬顿挫间并未让人听出声音中的紧绷。
头两句紧张,适应之后便愈发自如,到后面竟如梵音般和雅清彻,让人忍不住想多听几遍。
他吟唱完之后,下面众举人跟着和唱,一番繁文缛节后,王重礼宣布正式开宴!
众宾客严格按照礼制依次落坐,官员按照职位大小、新科举人则按照名次先后。
乡试前三名比较特殊,单独一桌,紧挨着巡抚大人以及各位考官等重要人物。
林士杰和周二郎坐一桌,当真是冤家路窄,林士杰出身富贵,自小见多识广,各种场面儿上的事应付自如,忙得屁股不着坐,借着谢恩的名头给巡抚大人以及各位考官敬酒。
南州府的本地官员都知道他和冯明恩那点儿关系,俱都热情回应,只王重端起礼酒杯略沾了沾唇就算给面儿了。
王重礼是正三品,品级上略不如冯明恩,可人家切切实实手握地方大权,就算冯明恩亲至,也就是礼遇几分,何况你一个外戚关系的小舅子。
最主要他不喜爱出风头之人,头名解元还没过来敬酒呢,你蹦跶个什么劲儿。
林士杰的酒敬到夺了他头名的主考官大人这里,笑得极其勉强,动作不自觉就带出敷衍。
本次南州府的主考官乃是状元郎出身的翰林学士姜茂林,正五品的官员,相当于皇帝的秘书处主要人员之一,比不得王重礼这种身具实权的地方大员,却是最了解知晓皇帝想法的一群人。
姜茂林觉察到林士杰对待自己与其他众考官的不同,嘴角儿浮出一丝讥讽的冷笑,想必这个乡试第二是个特殊的,能知晓自己判卷时压了他的卷儿,必是同考里有人,说不得考前就受到了特殊照顾。
周二郎酒量不行,这种场合敬酒就得轮一圈儿,无论品阶高低,哪个都不能落下,见林士杰忙着敬酒,索性趁机多吃几口菜垫吧垫吧肚子,免得一会儿出丑。
同桌乡试第三的郭举人从未经历过这种隆重的场合,更没有面对过如此品阶的官员,上面坐的可是巡抚大人和京城来的翰林学士。
他既想表现,又害怕表现不好,给人留了坏印象,坐哪里踌躇得不行,就连眼前的美食佳肴似乎也失了味道。
见周二郎坐那里吃得不紧不慢,似乎毫不紧张的样子,忍不住问,“周兄,林兄已经去敬酒了,咱们是否也需上前表示一下?”
周二郎略抬头,扫了一眼敬完酒又四处乱串,此时正唾沫横飞与人侃侃而谈的林士杰一眼,“嗯,走吧,一块儿过去。”
周二郎在前面,郭举人跟在后面,按照职位高低,先从巡抚大人敬起,紧接着是主考官大人,随后是其他一干人等。
巡抚王重礼不喜欢林士杰,对周二郎这样外貌过于出众的人更不待见,他当初参加殿试那会儿,依照表现,最起码得是前三甲,盖因不如他那人长相占优,生生把他从第三挤到了第四。
敷衍地鼓励了几句,便借故带人提前离开。
他露面儿就是为了表示一下对鹿鸣宴的重视,对南州府众学子的重视,一直留在这儿,下面那些举人反而放不开。
王巡抚走后,周二郎才专程走到主考官姜茂林面前感谢对方的知遇之恩。
刚才敬酒时他从就姜茂林一个很细微的动作发现对方似乎对他很是赏识,自己敬酒的时候他喝了全杯,而轮到郭举人时,他只是意思性的轻抿了一口。
姜茂林客气几句,忽然道:“周举人可知本官为何坚持录取你为头名?”
这话说得艺术,那意思是说你这头名解元并非如你所想般一帆风顺,乃是本官为你竭力争取而来。
周二郎上道,本应深施一礼,私下可,这种场合却是不合时宜,显得他过于谄媚,于是行了个叉手礼,道:“学生不知,但大人知遇之恩,学生铭记于心,定当勤奋笃学,不辜负大人的期望。”
他在“不辜负”三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这回答也是精妙,在外人听来字字诚恳,无一丝谄媚之意,该表达的意思却全都在里面了。
姜茂林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周二郎一眼,道:“本官身为皇帝陛下钦点的考官,自然以为陛下选拔可造之才为己任,周举人能得头名,盖因那篇策论做得很有水平,想必陛下若是看了亦是认可的。”
周二郎忙郑重了神色,“学生多谢大人。”
姜茂林一句话里接连强调皇帝陛下,而他本身又是直属于皇帝管辖,说白了是皇帝的人,周二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茂林这是提点他,皇帝陛下喜欢什么样的文章,心里有数了吧?会试或是殿试的时候该如何应对,你自己掂量。
鹿鸣宴结束后,周二郎和薛良一块儿往外走,碰见林士杰,林士杰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拦住去路,恻恻道:“周凤青,希望你明年会试也会如这次般好运。”
话里的意思就是说周二郎能得解元,全凭运气好,不然这头名就是他林士杰的。
周二郎发现这无耻的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都已经撕破脸到这种地步,解元也得了,无论是林士杰的手还是那位礼部尚书的手都不可能伸到会试里去,再说了,就算能伸到又如何,礼部尚书之位想要坐上去的人多着呢,光脚的还怕你穿鞋的。
他亦不客气,回道:“借你吉言,周凤青定当如你所愿!”
说完,不给林士杰回嘴的机会,直接一转身,扬长而去!
人不轻狂枉少年,再怎么沉稳,亦不过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又刚刚考中头名解元,想到林士杰之前的刁难,如何能不怼回去。
再次回到周家庄,周二郎一路忍到了家,因为见到他的村民都冲他点头儿弯腰,“举人老爷回来啦。”
刚一进屋儿,周二郎就反手插上屋门儿,一头扎进床铺里。
被子捂住自己的头,肩膀不住抽搐抖动,过了一会儿,又翻过身来,依旧没露脸,将枕头盖在了脸上,防止有声音控制不住从嘴巴里泄出,憋得太厉害连腿都跟着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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