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是第一次当皇后,此前无甚经验,但严于律己、赏罚分明肯定是没错的。尤其是“赏”,必然要重赏到位,切记不能有所遗漏;而于“罚”一字,有时可以适当放宽。安信侯太夫人既然如此信任她,她必然不能辜负她的信任,叫功臣蒙受了委屈。
皇后收回思绪,问大皇子妃:“你觉得派谁去五溪铺合适?”
或许皇后只是随口一问,但大皇子妃却不敢掉以轻心。她跟在皇后身边,主要任务是学习。既然是学习,就有考核一说。大皇子妃总希望自己能做到叫皇后满意。
大皇子妃认真想了想:“母后您曾说,安信侯太夫人是一个非常朴实的人,这样的人向来脚踏实地,不弄虚作假。所以即便还没见到野豆子肥田法的成效,我依然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只因这是安信侯太夫人提出来的。既如此,不如直接上报工部。”
这个想法倒是和皇后不谋而合了。工部里有专门负责粮食田产的部门。
皇后道:“要在工部寻一个嘴严且务实的、通晓农事并做事认真的人……唔,不过既然打算从工部寻人,这事免不了要叫皇上知道。怕不是皇上又要觉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大皇子妃面露好奇。
皇后笑道:“可惜不能把安信侯太夫人请出来做官啊!”
最后这个去五溪铺的人选是皇上亲自挑的。
皇上还下了封口令,除了目前已经知道这个事情的人,不能再增加新的知情者了。皇后猜到这是在防范世家,忍不住问:“难道外头的局势已经坏到这个程度了?”
皇上道:“宝济寺的那个和尚,很是笼络了一帮信徒。和信徒是没法讲道理的。万一世家知道野豆子肥田法后偏要造谣,说这个法子怎么怎么不好,又是一摊事。”
皇后都快要气笑了:“这样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还能怎么造谣?”
皇上如今很能摸着某些文臣的脉,也知道宝济寺里的那个和尚喜欢拿天人感应说事,便开玩笑道:“他们可以说,粮食是粮食,粮食应该长在田里;野豆子是野豆子,野豆子应该长在野外。如果把粮食和野豆子种在一起,就好比把好人和坏人关在了一起。就算好人因此强壮了又如何,这是不符合天道的,会叫老天爷降下灾祸。”
皇后:“……”
“我本来还想带着儿媳妇一起微服出宫的。”皇后叹了一口气,“我们想一起去五溪铺看看,站在田间亲自感受下新的肥田法。既然局势这般不好,那就等以后吧。”
皇上在心里先算了算詹权那边的进度,又想了想宋钰这边的进度,对皇后保证说:“等到五月稻谷移栽,你那时候再带大儿媳妇出门看看。那会儿想来是无碍了。”
皇后心里一跳。
现在已是三月里,距离五月并没有多少日子。
皇上敢说这样的话,难道……他们与世家之间的斗争真能暂告一段落了?皇后下意识捂住胸口,免得心脏从口中跳出来。好消息来得太突然,她有一种不真实感。
安信侯府。
詹木舒在万商面前抱怨:“母亲竟然去五溪铺住了几天?我也想去!早知如此,国子监放春耕假时,我就归家跟你们去庄子上了。”国子监的春耕假在前朝是没有的,乃是本朝新定。
万商却说:“你们春耕假时不是要去围观皇上的春耕礼吗?哪有时间去庄子上?”
詹木舒道:“国子监里好多读书人呢,当时只择优挑了几个特别优秀的,能近前围观大礼。倒是也问过我了……”詹木舒有些不好意思,国子监里的能人太多,他觉得若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肯定不会被夫子问及,夫子定是看在了安信侯府的面子上。
詹木舒不想提自己的小心思,就说:“若宋兄不是请了太多假,肯定会选宋兄!”
既然提到宋钰了,詹木舒又有话说。
他道:“宋兄去年还是白身一个,结果今年都能参加恩科了。国子监里的读书人提到他时,多是羡慕;却也有人说,真想看看宋大人留下来的书稿,若是他有机会看到那些书稿,说不得他也能顺顺利利地考过多门考试,然后风风光光地参加恩科。”
万商表示理解。这大约就是“只要知道学霸做了什么练习册,我跟着买了做了,我也能上清华北大”的心理。而这种心理显然会让卖练习册的商家喜笑颜开、大赚特赚。
詹木舒摇头:“要我说,宋兄能一路考上去,自然更多的还是因为宋兄本人天资聪颖。再说,他之前是白身,也不是因为考不上,只因为他当时并没有去考而已。”
万商赞同詹木舒的看法。宋钰此人不光聪明,更有过目不忘的天赋,这绝对是一般人不能比的。但为了不得罪未来想要卖练习册的商家(皇上),万商还是说:“你这样想自然对。不过等宋钰把他祖父的书整理好了,咱们也把全套买回来看看。”
詹木舒点着头:“那肯定是要买的!”
詹木舒又问:“母亲,您还记得我那位写了策论要叫庄师傅升吏为官的同窗不?”
万商自然记得。唯恐这里头藏着算计,她后来还派人去调查过。
结果查出来那也是个倒霉孩子。
他父亲活着时算是个颇富才华的人,他叔叔显然很嫉妒他父亲。等到他父亲因一些缘故死在乱世里,叔叔觉得头上一座大山被搬走了,顿时就抖起来了。结果等到他长大,他叔叔忽然发现有才华的大哥确实是死了,结果又多了一个有才华的侄子!
他叔叔暗地里对他非常不好,甚至还教唆家里人阻拦他科考。
这倒霉孩子之所以故意写那样的策论还正好被詹木舒看见,估摸着也是打着投靠安信侯府的主意。毕竟有了宋钰的宣传后,万商在贫寒书生中的名声一直非常好。
詹木舒说:“他前两天找我道歉呢,说是因为偷听到叔叔在家对您出口不逊的言论,才写了那篇文章。不过文章里的字字句句绝非违心之言,他真就是那么想的。”
万商已经猜到这番内情,大度地说:“他叔叔是他叔叔,他是他;他叔叔看不惯我,和他无甚关系。”按万商的调查,那人叔叔做了断人前途之事,叔侄分明有仇,所以这里头不太可能是他们叔侄联合起来故意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地唱了这出戏。
詹木舒想说的却还不是这些。他皱起眉头:“我同窗说,他之所以要找我道歉,是因为他这些天刚刚得知……就他那个叔叔,之前不是还在家里说您坏话吗,说推女子为吏是倒反天罡之类的,结果现在有声音推庄师傅为官,他竟然知道背后是您。”
“他叔叔表示反对?”万商问。
推庄师傅为官需要调用朝堂上的势力,这事已经是明牌了。
詹木舒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他叔叔一面不屑,一面却在家里拟了好几份草稿,好似要支持庄师傅为官的这个事。”皇上还没有过因一个官员的言论杀过人,所以既然同窗的叔叔心里不屑,那他完全可以继续上书表示反对。再不济他沉默也行。
结果按照同窗的说法,他这个叔叔竟然要违心地上书表示支持。
难道有人逼迫他这么做?
万商跟着皱了眉头。
安信侯府的另一处角落里。
赵佑正开开心心地整理着草稿,负责照顾他的小厮却神色紧张、面容着急地站在一边。小厮劝道:“我觉得您之前做得很好,算算怎么利用土地去养最多的鸡,不如您继续算这些?再不济您按照太夫人说得那样,算算管道和水流什么的也不错。”
“之前真算不出来!”赵佑倒也不是知难而退的人,“我之后再去算管道和水流。”
小厮便说:“那等你把管道和水流算出来了,您再去找太夫人?”
“这怎么行?”赵佑完全听不懂话里的暗示,“算那个很费时间的。总不好那么长时间白吃白喝。正好我最近算出这个,先拿这个给太夫人看看,太夫人定然高兴。”
小厮都要抓狂了。他不觉得太夫人会高兴啊!
小厮说:“赵郎君,你确定这个算对了吗?这种真能算出来?”
“当然可以了!我不是给你解说了两遍吗?”
小厮心说,别说两遍,您就是再解说二十遍,我也听不懂啊。他照顾赵佑这么久,多少也生出了些感情,不想看到赵佑作死,继续劝:“太夫人不一定喜欢这个。”
赵佑信誓旦旦:“不可能!这是用割圆法算出来的,太夫人绝对喜欢得不行!”
小厮心情忐忑地跟在赵佑身后。
他们二人, 一个昂首阔步地往前走,一个垂头丧气地跟着,压根就不在一个画风里。小厮甚至想过要不然就由着赵佑独自去找太夫人吧, 他不掺和这一堆的事了。
但想到过去小半年中大家相处得还算可以, 小厮又觉得于心不忍。
最终还是秉着对万商的信任,觉得太夫人不会轻易惩罚下人, 小厮鼓起勇气跟着赵佑一起去了荣喜堂,想着万一赵佑闯祸了,他还能在太夫人面前为他辩解两句。
就这样, 他们二人一起走到了万商面前。
赵佑正要兴致勃勃地把那一大堆花费了心血的草稿从怀中掏出来。小厮连忙上前一步,抢走他的话头,大声地说:“太夫人!此事干系重大, 不如先屏退左右啊。”
万商记得这位小厮。此人叫林乙。
像这样不乏办事能力又有上进心的人, 万商都在心里为他们建立了员工档案。只待他们做出成绩,万商肯定会提拔他们。
出于对林乙个人能力的信任, 哪怕他和赵佑的反应截然不同, 万商也没多问, 直接就顺着林乙话里的意思,叫屋子里的丫鬟嬷嬷们都退下去了。
詹木舒指了指自己:“难道我也要离开?”
万商朝林乙看去。
林乙犹豫了一下。
他一直都很清楚三爷在太夫人面前的地位。但考虑到三爷是一个文人,哪怕小厮没正经学过文, 也知道文人们在某些事上有多执拗。出于对赵佑人身安全的考虑, 更为了不给府上招惹祸事,林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还请三爷暂离。”
希望不会因此得罪三爷。
赵郎君啊赵郎君, 我今日实在为你牺牲良多!
詹木舒倒也好说话。反正该他知道的东西, 即便现在听不着,日后也能从母亲这里知道。万商则有些好奇起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研究成果,竟然叫林乙这般慎重。
屋子里没了其他人。门窗也被大丫鬟们守好了,绝无可能被人靠近。
林乙这才让开一步,把主场还给赵佑。
赵佑其实一直不太能理解林乙的紧张,还以为林乙就只是出于保密的心理。他感激林乙的维护,但还是忍不住辩驳了一句:“其实我不介意这些成果被别人瞧去。”
林乙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赵佑又看向万商:“太夫人您瞧,按我算出来的结果,今年五月将有天狗食日。”
林乙没想到赵佑一上来就开大招,明明之前和自己说时还有些铺垫。他连忙睁开眼睛,打算替赵佑圆一圆:“太夫人您听我说,赵郎君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
林乙猛然把嘴闭上了。
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太夫人竟然一点都没有惊慌,更没有愤怒。
只见太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赵佑,追问道:“怎么算出来的?过来给我讲讲。”
赵佑给了林乙一个得意的眼神,我就说太夫人肯定会喜欢这个吧!说起来呢,这还是太夫人给他的灵感。就是太夫人送了他全套绘图工具的那一日,他夜里睡不着站院子里发呆看星星时,一想到太夫人对自己这么好,真想把星星摘了送给太夫人。
星星是没摘下来,但太阳和月亮被他算出来了。
赵佑把草稿摊开放在万商面前,开开心心地说:“其实不光是今年五月有天狗吞日,按照我的算法,四月和六月前后还有天狗吃月……啊,其实我觉得不能再说是天狗了,既然能被算明白,自然就不是天狗作祟,而是和四季变化一样乃规律使然。”
身为现代人,万商当然知道日食、月食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在林乙震惊的眼神中,她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于是林乙越发凌乱了,眼神发直,好似在怀疑人生。
赵佑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本事不精,算不出具体日子。”
赵佑只是算出了一个近似值。
四月前后和六月前后有天狗食月的景观;五月前后则有天狗食日的景观。
万商示意赵佑展开讲讲他的具体算法。
说实话,万商其实并不能看懂赵佑的草稿。如果赵佑用了后世的数学符号,再多画几张例图,她应当是能看懂部分的;眼前的这个草稿完全就是天书一般的存在。
所以赵佑这边说得滔滔不绝,万商却自然而然地开小差了。
无数的讯息从她脑海中飞过,万商只觉得恍然大悟。
她好似知道世家的底牌是什么了!
赵佑确实是天才中的天才,在数学方面拥有一种超出了时代的敏锐性。但人们对天象的观察从上古时就已经开始了。万商相信当世肯定不止他一个能算出月食和日食的人才。考虑到此时的知识传播多仰赖家传,这样的人才基本被掌握在世家手中。
皇上出身边城军,除了在兵权上有着天然的优势,和底蕴深厚的世家比,他在别的很多方面都可以被称之为“家底太薄”。在早期,皇上手里大部分的文官都是由世家引荐而来的。哪怕后来有遗落在世家之外的人才因着皇上这个人主动前来投奔,但都是襄国公那样的治世之才,再或者是宋钰这样的读书人。皇上手里少有专项人才。
用万商的眼光看,现有的教育体系肯定是畸形的,读书人几乎都只重视四书五经,却忽略其他。襄国公那样的顶级人才,或许还有可能被皇上捡漏。但一个精通天象同时还在算学上极有天赋的人,他还要和世家毫无关系,这就很难被皇上遇到了。
世家手里却不乏这样的人才,这就是千年底蕴赋予他们的底气。这些人才或者干脆就忠心于世家,或者也能被世家收买,都对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天象沉默不语。
可世家已经知情了!
如果皇上这一派系的人毫无准备,确实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万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她想起在宝济寺初见恩明时,那所谓的得道高僧夸她“非常人也”。
所以,四月的月食肯定就是用来针对万商的!
在时人的认知里,月属阴,如果有月食发生,那自然就是女眷犯了错。这个女眷通常是指皇后。但是因为六月还会发生一次月食,所以世家一上来会先针对万商。
首先,万商能隐射皇后,对付她其实也是在对付皇后。甚至还能进一步对付皇上,谁叫皇上当初弃了世家女,没叫世家女成为万民之母?天象定是因此才会异常!
其次,万商推动了女吏甚至是女官的出现,阻碍了世家的计划,只有把万商打为“怪异”,那么《詹水香传》就是“怪异”,刚刚推出来的女官自然也是“怪异”,进一步就是女人抛头露面是“怪异”,再进一步就是世家的女则闺训才是符合天道规律的。
可以说,当万商被送上审判台的时候,也就是女则闺训被定为经典的时候!
所以世家绝无可能放过万商。当然,凭着万商对皇上的了解,皇上很可能会顶住压力,不真的审判万商,最多就是在众多朝臣的逼迫下,叫万商禁足于安信侯府,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叫这个事情自行淡下去。这样的做法其实并不能挑出什么毛病。
但,月食过后,很快就是日食!日食代表了君王无道。
这个时候,世家针对皇上的攻击开始了,皇上再是重权在握,都会焦头烂额一阵。定然也会有人说,就是因为皇上不处置安信侯太夫人,所以天象进一步异常了!
到这一步,谁还能护住万商?
然后紧接着又是月食,这次的月食肯定会剑指皇后。
万商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上来,叫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难怪啊难怪!
难怪恩明会选择从天人感应的角度来宣扬佛法!难怪恩明要玩菩萨显灵的那一套!这些全都是世家的铺垫。当月食日食发生,人们备觉恐慌,恩明只要站出来说罪魁祸首是万商,自然有大把大把信众投靠恩明为他摇旗助威,叫万商死无丧身之地。
从万商到皇上,都在这个陷阱的阴影里。
当世的大多数人对月食日食究竟是什么态度,从林乙身上就能看出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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