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长乐帮帮众甚多,途中难保不会遇到几个认识这张脸的人。
天稍亮, 安小六将骡车停到路边,拿出了易容工具……
当太阳完全升起,先前那个在扬州青楼里俊美浪荡的年轻帮主已经改头换面, 成了一个肤色惨白、鼻歪唇翻、满头生癞, 左边脸还长着一个巨大的紫色肉瘤的中年妇人。
这是安小六从无花和快活王色使那学来的经验,当一个人的样貌丑到旁人多看一眼都会反胃的程度, 根本没有人愿意耐下心来细细打量他的五官。
她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手艺,确定这张脸真的十分恶心,又在板车上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布棚以免刺伤无辜路人的眼睛,再度启程。
骡车昼夜奔波。
这日晌午,安小六来到一个没听过名字的市镇。
镇子不大,好似一眼就能望到头,街上的人却很多。
街市沿着而建,河边还停着几艘小船。
青石板铺成的路面,路边是各式各样的摊铺,走街串巷的货郎、嬉笑的孩子、茶摊外的闲汉……对于连日风餐露宿的安小六来说,这些噪杂的声音不仅不刺耳,还处处透着鲜活和生机。
富贵儿说,再行进百里就是万福万寿园所在地。
按照宝骡的行驶速度,她离目的地已经相当近了。
人可以凭借意志力不吃不喝不睡觉,骡子却不行。
安小六寻了家可以泊车的饭馆,额外给了清扫畜棚的婆子一些钱,请她帮忙照料自己的骡子。
婆子本以为这是个再轻松不过的活计,因为往石槽里添饲料,清扫畜棚里的粪便本就是她的工作,就算安小六不出钱,骡子她也是要喂的。
真是人美心善的傻姑娘。
婆子攥着钱,心里喜滋滋。
谁曾想“傻姑娘”掀开了骡车布帘,轻声道:
“还有一件事也需要大娘帮忙……我‘婶子’还在车上,‘她’得了怪病,就这几天了……”
婆子下意识看向布帘后面的人,她眼神不好,一时半刻瞧不分明,当她伸着头终于看清车内“妇人”的模样后,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她登时缩回脑袋,不敢再看第二遍。
“……劳烦大娘多费点心,别让旁人惊扰了‘她’。”
婆子心突突的,本能想要拒绝,不等她找到理由……她的视线对上了那姑娘的眼睛。
那是一双浅褐色的,充满了域外风情的眼睛,翘挺精致的鼻梁高高的,白净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粉,殷红的嘴唇正一开一合:
“……可以吗?”
说来奇怪,婆子刚才明明怕得不得了,这会儿她居然不怕了,还对车里的“妇人”生出无限同情。
婆子说:“姑娘且放心,老婆子绝不让任何人打扰你婶子。”
“谢谢。”
婆子呆呆站在原地,连那姑娘几时离开的也不知道。
安排妥当后,安小六从后院通道进入大堂。
此时正值饭点,饭馆生意很好,不算大的堂屋里摆了九张桌子,除了靠门的两张小桌有空位,其余桌旁都坐满了人。
店小二忙得满头大汗,他抱着一个很大的酒坛,看到安小六只来得及说一句“姑娘先找位儿坐”,就被后厨叫走了。
空气里弥漫着酒和食物的诱人香气,客人们一边喝酒吃菜一边闲谈。
当然也有人停下筷子看着安小六。
尽管“恶名昭著”,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这张脸着实惊艳,安小六偶尔也会通过“照镜子欣赏自己美貌”的方式来打发时间。
用富贵儿的话就是“质疑石观音,理解石观音,成为石观音”。
对于一个好几天都在啃干硬冷烧饼的人来说,热乎乎的吃食充满了莫大的诱惑力。
因为桌位只能二选一,安小六在离自己更近的小桌旁坐下。
很快,她发现这张桌子空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由于挨门很近,风呼呼往这个位置灌,若不是安小六内功刚猛强劲不惧寒风,定要打上几个喷嚏。
不过多时,店小二举着一个一尺宽两尺长的托盘再次出现,托盘上有一小坛酒,还有两道红烧的肉菜,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扑鼻而来。
安小六暗暗对自己说:稳住,很快就轮到你了。
漫长的几个瞬息后,店小二总算站在安小六桌旁。
“姑娘久等了,您想吃点什么,”他指着柜台对墙上挂的一块块、一排排写着菜名的木牌说,“只要这牌子上有的,咱家大师傅都能做。”
担心安小六不识字,年轻的伙计还想报一报菜名,安小六摆摆手,笑话,这墙上的菜名我都能背下来了。
“一盘炒饭,一道——”
安小六还未说完,脑子里的富贵儿忽然开口:
【“一个正直坚毅还算有两把刷子的雪山派剑客。”】
【“三个正直愚笨的雪山派弟子。”】
话落,门口响起一道充满活力的声音:
“好香……白师哥,咱们在这家店吃吧。”
“师弟,你又忘了——”
一直呼呼往安小六身上灌的风消失了,外面进来四个身穿白衣,背悬长剑的男人。
当先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身材伟岸,正气凛然,一脸英悍之色,最符合“还算有两把刷子”的描述。
余下三人年龄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或许是受到富贵儿的影响,安小六也觉得三人身上有种欠缺江湖捶打的“单蠢样”。
雪山派以剑法见长,内功法门平平无奇,加之远离中原武林,和中原各大门派交流少,除了现任掌门——雪山派第五代传人“威德先生”白自在成为内外兼修的一代宗师,门下尽是些名声响亮的花架子。
多年前,安小六在开封城外一个叫侯监集的小镇讨饭时,恰好碰到江湖各大势力争抢“玄铁令”,当时雪山派出动了七名好手,七人的架势摆得很足,这个侠那个杰的,仿佛七个西门吹雪,使出来的功夫却平庸至极,简直不要太符合安小六对世家名门弟子“一张嘴巴就会吹”的刻板印象。
可眼前的中年剑客却并非如此,他呼吸绵长,身法轻盈,内力相当深厚,与石清闵柔夫妇在伯仲之间。
“黑白双剑”是安小六接触过少有称得上“实至名归、表里如一”的江湖侠士,能与那二位相提并论,结合刚刚听到的那声“白师哥”,来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安小六揉了揉肚子: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所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啊。
四人在大堂仅剩的空桌旁坐下。
随着几人落座,门口没有人扎堆,风又开始往屋里灌。
中年剑客强大的气场和存在感,让饭堂里的人大气不敢出,来这里吃饭的大多为本地人,彼此认识,大家用眼神隐晦地交流着。
一副想看又怕惹来麻烦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大约发现这四个江湖人并不可怕,饭堂里人声渐起。
好像所有人都恢复了正常,除了站在安小六桌旁的店小二。
他傻愣愣看着四个白衣剑客,似乎忘了还有一个“饥肠辘辘的倒楣客人”正等着点餐。
安小六手指叩了叩桌子,示意店小二回神。
可那店小二眼睛活像钉死在中年剑客身上一般,完全不为所动。
这一幕刚好被隔壁的雪山派弟子见到,四人里年纪最小的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安小六侧头看了他一眼,大约是目光过于直白,发笑的青年不好意思低下头,白净的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
安小六收回视线:我饿了,我要发脾气了。
【“没用的,他前天刚在茶楼听人讲完《白衣剑客》,最近满脑子都是西门孤城和花小凤。”】富贵儿幸灾乐祸道。
“……”
安小六也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决战紫禁之巅,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名字还能以这种方式出现。
而且……“花小凤”是什么鬼,花满楼和陆小凤吗?
“小哥,小哥。”
安小六又催促了两声,店小二总算回神:
“姑娘,你想对小的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在点菜吗?
“……一盘炒饭,一道红烧蹄髈,一道清炒茼蒿,再来一盅紫苏粥。”安小六无可奈何道。
“姑娘,您稍等——”
店小二说完,飞快冲到雪山派师兄弟四人面前,用响亮热情的声音说:
“几位爷想吃点什么?”
不等四人开口,他已经麻利地报上一串菜名,情绪高涨地介绍店里的招牌菜。
声音大到柜台后面的掌柜频频抬头。
安小六心里直犯嘀咕。
这家店的小二靠不靠谱啊,别的菜也就罢了,那道红烧蹄髈她可是很期待的。
令人恼火的事并未发生。
安小六要的菜很快上齐,她舀了一勺热乎乎的紫苏粥,吹了吹,放在嘴里,非常满意这家店煮粥的手艺不如自己,又将红烧蹄髈的汤汁浇在炒饭上,取了两双筷子左右开弓抽出肉中的大骨头。
如此一口肉,一口茼蒿,一口饭,时不时来一勺热乎乎的紫苏粥,安小六吃得幸福极了。
却在此时——
富贵儿又双叒出声了!!!
【“一个聪颖歹毒的恋爱脑。”】
安小六筷子一顿,默默加快了夹菜的速度。
【“一个爪子尖利、道德崩坏、杀人有数的狠老头。”】
杀人有数?
安小六回想她知道的那些江湖上十分有名的杀人魔,没听说哪个杀人还限制人数。
等等……限制人数?
安小六果断把炒饭扣到盛红烧蹄髈的大碗里。
隔壁桌旁三个年轻的雪山派弟子惊呆了。
那一脸严肃的中年剑客微微蹙眉,似乎对安小六这种没规没矩的吃饭方式极不赞同。
可谁在乎这个?
她有预感,很强烈的预感——
麻烦来了。
“麻烦”是爷孙二人。
“聪颖歹毒”是个十七八岁的绿衫少女, 笑容可人,明艳绝伦,一举一动透着少女独有的娇憨和俏丽。
“爪子尖利的狠老头”是一位庞眉鹤发老人家,他穿着舒适体面的缎面衣裳, 腰间垂着一个精致干净的布袋, 里面放着一个酒葫芦, 笑容和蔼亲切。
安小六平生见过最亲切、最和蔼的老人是前武当泰斗木道人,鉴于他种种不干人事的行径,如今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此时刚好有一桌客人结账离开, 店小二麻利收拾干净桌子。
爷孙俩便在那张桌旁坐下,一老一少面中带笑望着饭堂里其他桌旁的客人,目光时不时掠过安小六……的头顶,瞥向一袭白衣的师兄弟四人。
安小六朴素的认知里,填饱肚子再找事儿是常识。
可偏那爷孙俩不走寻常路。
“晦气, 真是晦气……”老人刚坐下就开始唉声叹气。
一举一动都透着“我要搞事”的劲头。
安小六当即将盘子里仅剩的几根茼蒿夹进碗里,放下筷子改用勺子。
接着,她听到店小二问:“老爷子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老人道:“老夫本来好好的, 一来你们店就见到了脏东西, 你说晦气不晦气?”
——这叫什么话?人言否?
隔壁桌的客人神情微妙地看着这老头。
店小二立刻道:“老爷子说笑了,咱家店在镇上的开了快五十年了, 不说我们掌柜和后厨的大师傅,单说小的自己就在店里干了三年多,平日吃住也都在店里, 倘若有脏东西小的早就跑了哪会站出来叭叭说这么一通。”
客人们连连点头, 这老头他们没见过,但这家店确实是镇子里的老店, 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有这种事他们能不知道?
老人嘿嘿一笑:“那些个脏东西又不是一直在你们店里待着,你们当然不在意,可老夫就惨了,老夫出来踏青,本以为你们店里是个人吃饭的地方,谁曾想竟也招待雪山派的白壳乌龟儿子王八蛋——”
坐在安小六隔壁的师兄弟四人倏然变脸。
“老贼,你说什么?”
三个年轻气盛的雪山派弟子一齐拔剑。
利刃出鞘,剑鸣长啸。
明晃晃、白亮亮的剑照得人心里发毛。
顷刻间带走所有的声音,饭馆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
安小六低头喝粥,眼睛的余光瞥向四人里唯一没有站起来的中年剑客。
他脸色发青,身体绷得笔直,看起来就像吃了一盘没洗干净的猪下水。
店小二急忙赔笑:“几位爷,这是做什么?咱们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店里都是不通武艺的寻常百姓,一旦打起来难免伤及无辜,年轻的雪山派弟子强忍怒气,刚要坐下,却听那老人抚掌大笑:
“有趣,有趣……阿珰,看到了吗,这年头乌龟儿子王八蛋都能开口说话了,要不要爷爷给你拧颗小乌龟脑袋玩玩?”
绿衫少女笑吟吟说:“一颗脑袋有什么好玩的,要是能把小乌龟的胳膊腿卸掉,那才叫真的有趣。”
众人暗暗心惊。
他们虽不知这雪山派是个什么门派,却能看出这四个拿剑的男人不好惹。
寻常人躲都躲不及,这爷孙俩倒好,老的开口要摘人脑袋,小的要卸胳膊卸腿,摆明就是来找茬的。
眼看情况不妙,有人溜到柜台前结账。
这是一个很小的馆子,来这里吃饭的多是本地人。
先前没打算走的,一看认识的人都走了,急忙向嘴里塞了几筷子肉菜也追了上去。
眨眼的工夫,热热闹闹的小饭馆空出来了大半。
剩下的一小半,是那些拆天拆地的江湖人。
掌柜心里暗暗叫苦,方才听到小二和那老头的对话,还当爷孙俩是瞧着店里生意好,寻个理由讹点钱财。
谁曾想人家根本看不上他们这三瓜俩枣的营生。
可如此一来,掌柜更头疼了。
讹钱还有的商量,讹命要如何是好。
正想着,那四个身穿白衣的男人站了起来,也因如此,一抹藕荷色闯入掌柜视线——
天老爷!
店里竟然还有没走的客人!
那是一个身穿藕荷色衫子、年轻貌美的姑娘,她坐在风暴核心地段,左手是自家馆子里盛蹄髈的大碗,右手拿着舀粥的汤勺,吃得又香又甜。
掌柜都要被这姑娘感动了!
多好的客人啊!
红烧蹄髈可是我们镇店的招牌菜,剩一口汤都是对后厨大师傅的亵渎!
这姑娘把炒饭倒进盛蹄髈的碗里,一丁点儿汤汁都不会浪费!
会吃!有品味!
便在此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刀剑无眼,避免误伤,各位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说话的是那名气质凛然的中年剑客。
“藕荷色”当即捧起了大碗,躲到了饭馆外面。
掌柜反倒犹豫起来。
他环视这间承载了自己四十多年记忆的小饭馆,心中感慨万千。
神仙打架,倒楣的只能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但愿这些人离开时,店里还能又一根完整的立柱和大梁。
他向屋子里的江湖客一一拱手,对着风暴中心的店小二使了个眼色。
店小二心神领会,向四周站着的“大神”露出讨好的笑容,点头哈腰地跟上掌柜的步伐。
不过,当他掀开通向后院的布帘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饭堂里的江湖人。
无论是那些手拿长剑,身材挺拔的白衣剑客,还是那对笑嘻嘻、乐呵呵却显得高深莫测的爷孙。
这就是江湖。
“真威风啊……”
他喃喃自语。
充满了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
然后,他就被掌柜“啪”一巴掌拍了头——
“你奶奶的,在茶楼听了两天书就不知道姓什么了,不要命了可别拉着老夫!
“明个我就去你家,看你爹你娘怎么说!”
店小二那点儿心思,掌柜一清二楚。
无非就是觉得自己生活乏味,看到人家飞檐走壁的江湖人羡慕了呗。
他们这个镇子虽然没出什么响当当的大人物,但也不是没有耍枪弄棒的年轻人,人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时你在街上疯玩,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什么去了!
店小二揉着脑袋,嘴里嘟囔着:“都多少年了,您老怎么还用这招?”
就在此时,一帘之隔的饭堂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阿珰啊,爷爷今天杀了几个人啦?”
是那个张口闭口要拧人脑袋的怪老头。
“好像还一个没杀。”
他的孙女用俏生生、甜滋滋的声音说。
爷孙俩的语气像在谈论“今天吃什么”,仿佛杀人只是二人日常的消遣的娱乐项目。
布帘后面的掌柜和店小二脸色发白,大气不敢出,生怕被这俩杀人魔王发现他们躲在这里偷听。
与此同时——
三道年轻的声音一齐惊呼:“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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