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相乖,在旁边跟哥哥们玩儿。”李素兰摸了下女儿发顶,将她轻轻拉离火堆,没有再继续参片的话题。
过日子过活是大人的事情,愁也是大人的愁。
林江把小侄女抱了过来放在膝上,将书籍展开,“来,小叔教你认字。”
坐在大人膝头,小身板被一只手臂稳稳揽住,后背是可靠温暖的怀抱,陌生体验让百相有一瞬愣神,随后眼睛浅浅弯起。
来了这里之后,好多好多事情都好新鲜。
每一种新鲜她都喜欢。
小娃娃在大人怀里高兴的晃着小脚摇着脑袋,小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跟着晃跳,可爱得不行。
林江心头抑闷消散泰半,唇角不自觉勾起浅浅弧度,便连娃儿身上散出的浅淡草药异香都让他觉着格外好闻,令人心神舒畅。
……林江嘴角笑弧顿住,视线迅速定在眼前娃儿晃动的小羊角。
草药异香?
他之前闻到过一次,原来是小百相身上传出的香气?
可这么小的娃娃,若没有长期喝中药,身上怎么会有带药味的香?
心头思绪瞬间百转,林江眉头皱起,若有所思间,眼底有冷意闪过。
他只想到一个可能。
百相以前过得并不好。
许就是因为身体有疾需要长期喝药治病,被家人嫌弃后丢掉了。
思及此,林江手臂紧了紧,怀里小小软软一团,教他心头生起的怜惜更重。
因为沉浸在思绪,林江没注意到自己抱娃儿时右手也无意识用了力,却不如以往那般觉着难忍的刺疼。
第6章 衙门悬赏三十银
林婆子用枕头把老伴上身垫高了,调羹舀了晾好的药汁喂过去,“近年关了,雪一天天的下不停,外头冻得很。等年后开春好天了,再让老大老二搬你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这段时间你安生躺着,忍一忍。张嘴,先把药喝了。”
“不用喂,把碗给我,我一口气就喝光了。”林老汉把碗拿过去,咕咚咕咚当真一口气喝光,苦涩味道入喉眉头不皱一下,末了还把碗倒过来展示自己一滴都没浪费。
把林婆子给逗乐了,取过空碗横他一眼,顺手揩掉他嘴角药渍,“把你能的,不苦啊?”
“不苦。”跟老伴这几年的苦比起来,他没资格说苦。
也不敢浪费。
一小碗药汁,每一滴都是老伴跟孩子们用血汗给他挣来的。
林老汉视线在老伴脸上巡梭,掠过她眼角细纹及鬓角不显眼的灰白时,胸口溢出心疼愧疚。
趁着老伴儿心情好,他故意活动了下胳膊肘,试探道,“老婆子,我觉着我最近精神头好不少,你瞧瞧,举胳膊都不见费力了,这是开始好转了吧?我寻思咱药量可以减一减——”
话没说完,林婆子脸便沉下了,“我告诉你你别给我整幺蛾子,你那点药钱我还凑得上!只要你还能喘气,这个家就有主心骨!你要还跟以前那般一门心思要往阎王殿奔,我就一头撞死随你去!你要寻思就寻思这个!”
“……”老婆子气势十足,林老汉便气势十分不足。
前两年他是寻过死的,不吃不喝,想着死了免得拖累家。
当时老伴就在他面前撞墙了,那烈性子,现在想起来他还怵得慌。
自那以后再没敢想过死。
“你瞧瞧你这暴脾气……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是真觉得近来精神头好不少。”林老汉弱声解释,“你仔细想想,我近来是不是咳得少了?气也喘得顺畅许多了?说话中气也足了不少?你看我一口气跟你说这老些话,没堵痰吧?以前可没这么轻松。”
林婆子冷静下来,想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以前不分白天黑夜的,只要他们在家,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老汉压不住的咳嗽声,咳得厉害时那架势跟要把五脏六腑给咳出来般吓人。
但是最近这段日子,家里咳声好似真的少了许多。
她又凑近了仔细打量老头脸色,须臾,克制不住的喜悦在心头迸发,让她一下热了眼眶。
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依旧能看出来老伴儿脸色好看了许多,嘴唇上的乌色淡了,眼睛比之以往要清明。
“你、你再动动胳膊我瞧瞧!”林婆子嗓子哽咽,两手无意识在裤腿上搓了又搓,有些语无伦次,“老头子,你可不兴诓我、精神头真觉着好不少?肚子饿不?我给你熬粥去?喉咙痒不痒?我、老大老二都不在家,素兰跟翠娥在外头,江儿也在,我得告诉他们去!等会等会,我先给你翻个身揉揉背脊我我、呜!”
“你别急,别急,诶哟喂你别哭啊老婆子!”林老汉被这一幕惹得,眼眶跟着红了。
这几年老伴撑着家里的担子,多苦多难都没哼过一声,唯有刚刚那声呜咽,方才撕开了她一直强撑的坚强,泄出了她一路泥泞走来的酸楚及疲惫。
恰这时,屋子外头传来大嗓门妇人喊声,声音由远而近。
“林家的,林家的,都在屋里呢?”
不用看,光听声音林婆子就听出来是家隔壁的李婆子。
“她李婶儿来了,我出去看看。”她伸手飞快抹掉眼角水渍,抽了垫枕帮老伴儿躺好,及后拿起空药碗往外走。
出门前不忘回头警告,“有好转了药更要继续吃,减药停药你别想,花花肠子收一收!”
林老汉,“……”这话说的,他咋个花花肠子了?
待林婆子出得堂屋,李家婆子已经坐在火堆旁唠上了。
四十来岁的高颧骨妇人,年纪跟林婆子相当,面色蜡黄,着一身打着补丁的袄裙,说话时嗓门老大。
“这天冻得,我家养的鸡都不肯吃食了。”看到林婆子出来,李家婆子把放在脚边的变形竹篮递上,顺势揭了篮子盖帘,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东西。
半篮子生地瓜,芦叶包着的几个煮玉米,几根水灵灵的萝卜,一小袋子粗面。
“本来早想着过来串串门,事赶事的拖到今天才得闲。篮子里这些是我跟张家的、王家的还有你们林三嫂家一块凑的,不是啥好东西,别嫌。”李婆子说罢探手,捏了下乖乖坐在另一边的女娃娃脸蛋儿,对着恁小的乖娃娃,嗓调不自觉放轻,“小丫头长得真好,跟玉团子似的,长相一看就贵气,这么好的娃子选了你们家,以后你们定有后福。”
林婆子接了篮子并未推辞,村里人相处和气,平日里相互搭送点吃食是常事。
吉利话谁都爱听,加上她此刻本就心情好,脸上笑意也更真切,“你要说嫌弃可埋汰咱了。这年头村里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吃食精贵着,能送这些已经不容易,眼下我家是真的啥都缺,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人情日后再还。”
“啧,扯人情,谁埋汰谁啊?”
两个老妇人相视,双双失笑,连带着旁听的几人也一并笑开。
笑过后,又是愁。
李家婆子说起村外的事儿,笑容跌落,“我家富贵中午打镇上回来,说镇上更紧张了。衙门那边剿匪毫无进展,又贴了张悬赏告示,谁个有本事把山北的土匪剿了,赏三十银。你们说说这叫啥事?配大刀的衙差都摆不平的事儿,拿点银子出来叫平民百姓上,这不是白白叫咱老百姓去送命么?老百姓想要点安生,还得拿自己的命去赌。三十两银子确实多,我一辈子没见过恁多银子,可再一想这是买命钱……心里凉啊。”
骤然听得这消息,林家众人好一会说不出话。
心头跟着阵阵发凉。
山匪就在五里外的山北,住在周边一带的百姓,等同脑袋悬在脖子上过活,唯一盼的是衙门早日解决山匪,让日子重得安宁。
可现在,衙门靠不住了。
第7章 活得那般窝囊,毋宁死
火堆呼啦啦燃烧,散出的烘暖也驱不掉众人心头寒意。
李婆子走了好一会了,林婆子才缓过神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接下来定有不少人会冲着那三十两银子去,不知道又要几条人命,事情才能平息……素兰,翠娥,等大山二河回来,让他们这几日先别干别的,把家院墙垒高,门后、墙角放上木棍跟柴刀!”
闻言,两个年轻妇人皆是一惊,预感到事态严重,“娘?”
林江脑子转得快,已经想到关键,“三十两银子够普通人家嚼用半辈子的,为了这笔银钱,各村年轻壮丁很可能会集结起来去杀山匪,到时候山匪必然找地方逃窜躲藏,最好的藏身地就是神女山,而我们家在神女山脚,山匪逃窜途中想要抢粮,我们家便首当其冲!”
他话说完,年轻妇人们已是脸色煞白。
林婆子抿唇,脸色沉得很,“还有,你们把老大老二给盯好了,觉出他们有什么苗头马上告诉我,他们要是敢去凑那个热闹,我先打断他们的腿,也省得他们去丢命!”
林江眼皮子跳了下,“……”
李素兰跟张翠娥同样,“……”
知子莫若母。
家里眼下境况,老大老二为了挣银钱真有可能干出跟众去剿山匪的事儿。
而林婆子则是十分确定,老大老二真会去掺和,三十两白银哪怕分得点蚊子腿也能缓一缓家中境况,那俩是定会卯了劲上的。
想到这一点,她只觉脑袋疼,现在家里是经不得一点风雨了。
一直乖乖坐在小叔怀里的百相,看到大人们一个个脸色不好看,小嘴跟着抿了起来。
她有些不开心。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好几次了,她不太喜欢看阿奶跟阿娘她们皱眉头,她们笑着说话笑着看她的时候她最舒服。
都是山匪害的。
“阿奶,阿娘,婶婶,小叔,山匪在哪?”百相蹙起小眉毛,小表情十足正经,“百相能打山匪。”
她把山匪打了,阿奶跟娘她们就会开心了吧?
“小丫头说胡话。”林婆子把孙女抱了过来,揉着她小脑瓜,只当她是小娃娃童言无忌,“山匪哪是说打就打那么简单的?那些凶徒恶得很。不管咋样,阿奶都会想办法护好你们。”
“……”说真话没人信,百相也不恼,弯起眼睛冲阿奶笑得又甜又乖。
以前好多不信她话的人,后来哭得流鼻涕。
但是阿奶不一样,她喜欢阿奶,不让阿奶哭。
傍晚林大山从镇上回来,也带回了跟山匪有关的更确切消息。
衙门悬赏是今天刚贴出来的。
因为衙门已经摸清山北盘着的山匪有五十多人,携有刀具、斧子、铁锤等凶器,仅凭镇衙十几名衙差压根剿不了匪。
前段时日衙门也曾从别处衙门借人支援,奈何山匪狡猾,闻听风声立刻分作几个小团体四散,衙差冲上山北时,他们转而在别处犯起案子,等衙门的人等不起了撤了,他们又聚回山头盘踞。
一来一去逗弄衙门跟猫逗老鼠似的,这过程里也没少了百姓遭殃,山匪俨然已经杀红了眼全无顾忌,不仅杀人抢掠,甚至开始频频凌辱妇女。
百姓对山匪怕之已极,又恨之入骨,且仇恨的烈焰还在持续高涨。
“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听到好几拨人说要组织人手去捉山匪了,人多胆壮,冲着那三十两银子,豁出去的人不会少,我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得闹出大动静。”林大山分析着,高大汉子坐在小马扎上曲着手脚,火光跳跃间,映出他的眸子又深又沉。
李素兰当即心头咯噔一下,因为婆婆在旁她多的话不敢说,免得给男人招骂,但是手还是克制不住攥了男人小臂,仿似这样就能阻止他心里没说出来的想法。
但是家里了解她男人的人不止一个。
林婆子脸色也瞬间难看了下来,沉声问,“你也想去争悬赏?”
林大山沉默片刻,才开口答,“娘,我不是为了悬赏。山匪穷凶极恶又狡猾,知道百姓召集人手要剿他们,他们估着情势肯定不会直接对仗,定是要跑的。一旦他们跑进神女山,我们整个玉溪村都没法安宁。与其整天提心吊胆等着山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杀进来,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没人希望家里人出事,没人想家里汉子拿命去跟山匪拼,可眼下这种情况,刀子就悬在我们头顶上,若我不肯出头你不肯出头,我们就真的只能被人鱼肉,届时不说自个的命,更是连妻女家人都保护不了,那我还当什么人?”
他也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自然怕死。
谁个不怕死?
可他同时还是个男人,更是林家长子,不得不面对选择的时候,他选面对危险,给家人挣安宁。
面对山匪高举的刀子,总要有人先站出来反抗,才会有更多的人跟着站出来反抗。
难道真要看着土匪大摇大摆进家来,抢他们的钱财粮食,凌辱他们的妻女,再大摇大摆离开?
他做不到。
活得那般窝囊,毋宁死。
林婆子脸色发白,久久不语。
李素兰攥着男人小臂的手不停发抖,眼泪已经压不住往下掉。
张翠娥同样红了眼,嘴巴开开合合想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那番话,她们没法反驳。
山匪真要来,反抗是死,不反抗……后果同样惨烈。
“大哥,我跟你一块干!”林二河狠狠咬牙,硬声道,“我就不信了,山匪难道还是九命猫,杀不死不成!”
林江,“大哥,二哥!我也——”
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俩汉子异口同声打断,“也啥也,你看家!后方总得留个男人撑家!”
林江垂眸,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痛恨残废的右手。
旁侧男娃子们已经被大人们的对话吓哭,还不敢大声咧嘴嚎,吸着鼻涕不停抽噎,眼里尽是害怕与茫然。
百相见他们这般埋汰样,纠结着伸出小手,在哥哥们脑瓜上笨拙拍了拍以表安慰,然后不着痕迹往阿娘怀里缩。
咿呀,有鼻涕。
第8章 是为了让她们活
林婆子眼睛无力闭了闭,事至此,她说什么都没用了,也开不了口阻拦。
“现在做决定太早,真到了那一步我不拦着你们,在那之前先看外面情况再说。”
顿了下她又道,“这两天大山二河你们搁家里把院墙垒高加固一下,明儿我上村长家抱只狗回来,狗儿警觉,若有人闯进来总能防范一二。等家里院墙垒好了,我去你们三奶家说说,让素兰、翠娥带娃子们在她家住一段时日,她家在村子中段,离山脚远些周围人也多些,比咱家要安全不少。”
等孩子们点头应是,林婆子才无声叹了口气。
她一个寻常妇人家,懂得不多,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
接下来会是个什么情况她料不到,只能做足准备,其他的端看命了。
衙门悬赏的消息半下午就已在村里传开,本就压抑许久的村子一时间更显动荡。
村民们也估摸到了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情势。
一时间各家各户的妇人婆子们、壮丁们相互奔走,商量应对之策,跟林家一样垒院墙、抱狗儿养的人家不在少数。
村里有狗的人家,家中多余的狗被村民们死乞白赖撒泼打滚的要走,尤其村长家连刚出生几日的小狗崽都被扒拉了个干净。
村头村尾惶惶。
时间悄然而过。
年关临近的日子,玉溪村感受不到一点年节将至的热闹喜悦。
数日前周围几个村落集了人手,浩浩荡荡上百壮丁冲上了山北。
果不出所料,上山的人扑了个空,山匪早就闻风而逃。
而玉溪村的凝重氛围由此攀到顶峰,因为有人亲眼看见山匪逃进了他们村后的神女山脉。
腊月二八,又是大雪纷飞,墙头覆白雪,黛瓦裹银装。
入夜后村里静悄悄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踪。
白雪在夜里折射出莹光,将整个村庄笼在一片朦胧中。
风呼啸,雪飞扬,一串急促狗叫声突然穿透风雪,传进各家各户。
“汪呜——”
“汪汪汪!汪汪!”
顷刻,各种动静汇聚,依次有村民举着火把冲出家门,在家门前路上汇聚,再往村尾方向冲,“来了!就在村尾,赶紧赶过去救人,不能让山匪闯进村子!”
此间正是农家吃晚饭的时候。
林家人都搁灶房吃饭,女眷及娃子们这段时间已住进林三奶家,只每日里饭点回家吃饭,吃完了再过去住宿。
没成想今日恰好撞上了,山匪就挑在这时候闯了来,伴随而来的还有山匪猖狂嚣笑声。
“哈哈哈,没想到这第一家就逮着头肥羊,住着大瓦房呢!油水定少不了!”
“兄弟们,人在灶房!来几个跟我进去,见着男的打断手腿,碍事的娃子扔出去,老子最烦小崽子哭哭喊喊!若有俏婆娘扒光了拖出来,慰劳咱东躲西藏的辛苦!其他人照老惯例分头找银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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