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助他也。
虽然他从未见过九小姐,对她的容貌身形一无所知,但从王家正门坐六抬肩舆出去受众星拱月待遇的,唯有王姮姬一人。
王姮姬平日深居简出,缠绵于病榻,似今日这般踏春出游极其罕见。
入春了,雪化了,雾气弥漫的江南草木颖挺,春天夺眶而出,空气中有明显的泥土味,正值迎新除晦的好时节。
襄城公主劝王姮姬多出去走走,有利于舒畅心情,别总闷在卧房里。
郊外竹影细细,秦淮河岸汀白花丛生,冈翠环抱,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听一听鹤鸣,如此春光焉忍辜负。
王姮姬淡淡苍白笑颜,道:“嫂嫂倒是悠闲,半点不担心江州局势。”
一个月过去了,江州没传来任何捷报,反而王昀被贬谪,北府军节节败退。
襄城公主与她一同走在春风淰淰的淮水岸边,清风吹拂衣裳轻微拂动。浅色襦裙轻似雾,玉鞋罗袜步生尘。
襄城公主附在她耳畔,“听夫君说,陛下迫于压力已赐了援军和军粮,流民基本被镇压住,胜利指日可待。”
王姮姬卷曲如浪的目睫顿时眨了眨,“当真?二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不知道。”
襄城公主捂嘴而笑,“他没回来,这消息是他用家书秘传给本宫的。”
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已身怀有孕,即将喜为人母。
王姮姬亦去抚襄城公主的小腹,二哥没偷偷回来她才不信,否则这半年他一直在外征战,公主的孕事从何而来。
夫妻恩爱,宜室宜家,幸福和满,她不自觉沾了些羡慕,故作拈酸道:“当真是亲疏有别,二哥跑回来不与我这亲妹妹见面,单单探望公主一人。”
襄城公主被说得几分羞赧,脸上团团红晕,道:“他就回来一两次而已,漏夜前来,黎明便走,神出鬼没的。”
王姮姬道:“公主和二哥是一对璧人,心心相印。”
仰望蓝天,白云中渐渐浮现一个温润书生模样的公子来,若当日她和文砚之结为连理,或许日子过得也能平安喜乐。
襄城公主知王姮姬终生有憾,微顿了顿,不再炫耀自己的幸福,转而挽了她的手道:“这块草地正绵软,一会儿我们铺块布,在上面试春盘。”
王姮姬信然答应,饶是只有她们二人,小宴富丽奢华,各种精细食材摆放于盘中,炉火高高驾起,烤肉滋滋流油。
螃蟹待深秋才膏满黄肥,此刻初春时节却有黄如蒸栗的成色。浇上杏酪的烤嫩羊,配上枸杞和菊花茶,好吃而不腻,蘸春风而食,绽放在味蕾,使人心旷神怡。
襄城公主有孕格外忌口,事事挑剔得很。王姮姬陪她缓缓享受春光,枝头鸟儿啁啾而鸣,淮水滔滔,万事万物仿佛到了一种澄澈虚妄的境地。
姊妹俩正松松垮垮横躺着,却在此时,一支冷箭“嗖”地挂着尖鸣从暗处飞射 而出——
对准王姮姬背心。
既白守在王姮姬身旁,霎时目眦欲裂,兔起鹘落之际将她疾速推开,自己手臂血淋淋剐了道口子。
场面顿时混乱,未及卫兵高喊“有刺客”,三支冷箭又流星般激射而出,道道狠辣指向王姮姬,显然取她性命来的。
王姮姬被既白匆匆拉到了一棵粗大的树干之后,狼狈倒伏在地,罗裙沾满了烂泥,手肘之处也擦破了。
三支冷箭尾随而至,齐刷刷钉到了树干之上,发出砰砰砰的刺耳声,入木三分,箭羽犹微微颤抖,劲道不卸,若钉在人身上必死无疑。
襄城公主在混乱之中摔倒在地,腹部受到剧烈挤压,顿时疼痛无比,啊地哀然鸣声,上气不接下气道,“本宫的肚子,肚子……姮姮,救本宫!”
场面大乱,侍卫高喊:“有刺客!快抓刺客!保护家主,保护公主!”
今日本是春日小宴,襄城公主和王姮姬抱着放松的态度,踏春游青,周围并未随侍太多侍卫。且姊妹俩为了能说悄悄话,刻意将侍卫屏远了些。
王姮姬闷哼了声,抚着火辣辣的手肘,快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道:“快,快!别管我,先掩护公主离开!”
襄城公主被冯嬷嬷和桃枝搀起,率先送入马车之中。襄城公主才刚刚坐稳这一胎,脸色蜡黄似纸,汗如雨下。
刺客显然有备而来,武艺卓绝,顺着郊野小路逃之夭夭,片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脚印都没留下。
既白见王姮姬衣裳凌乱,沾满血污,心疼道:“小姐莫以身犯险,先回去清洗上药吧!奴会一直保护小姐!”
王姮姬捂着手臂,见刺客确实难以追踪,深吸了口气,回转王家,命一队卫兵在建康附近搜索,若有可疑速速来报。
岑道风匆匆逃亡。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不敢走偏僻小路,径直入城钻进了热闹繁华的建康城街衢,变换着装。
刺杀琅琊王氏家主果真不简单,王姮姬身边竟有好几个阴养的死士,团团包围,忠心耿耿,为她挡死。
饶是他号称百步穿杨,箭法如神,竟也没能要了这小小女子的性命,锋利的箭镞连她一根发丝都没碰到。
岑道风攥紧了拳头,心意慌乱,暗自悔恨,一举不成打草惊蛇,王氏必定有所警觉,以后再行刺杀之事难如登天。
他扮作跛脚的模样,一瘸一拐挤在街衢中,决定暂时放弃刺杀王姮姬,出城避避风头再说。
刚至巷尾,忽然被一左一右两个带剑武官横截住,阴影沉沉。
岑道风心悸,顿时握紧了匕首。
听那两人低声道:“岑将军,奉陛下之命,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皇宫,太极殿。
司马淮屏蔽了所有人,单单叫岑道风一人跪在隐蔽的耳房中,龙颜震怒。
“朕之前就察觉你神不守舍,没想到竟图谋着如此鲁莽之举!对琅琊王氏的家主和朕的皇姐动手,你也真做得出来,朕若狠心些,立叛你诛九族也不为过!”
司马淮压低声线训斥着,“王姮姬是无辜的,你为何自作主张伤她性命?你可知整个琅琊王氏将她捧上神坛,朕亦……”
——他和郑蘅,亦是拜把子的兄弟。
岑道风并不知王姮姬这女子有何内情,只知王姮姬是王郎之间维持关系的工具,杀了此女,便能斩断两家联络。
“陛下,末将有罪,末将……”
他当然不敢伤害公主殿下半分,刺杀之时刻意把控箭的方向,对准王姮姬一人,力求不连累无辜。
他此生斩敌将、杀贼匪,将利箭对准闺中妇孺却是第一次,心底背负极大的压力。
司马淮神情痛苦,厉声勒令道:“若非朕看重你寒门背景,向上拼搏不易,便该治你的罪!无论何时你们都不得伤害王姮姬的性命,听清楚了?”
岑道风一愣。
陛下如此袒护王姮姬,对她的态度全然不似其余王氏族人。
难道王姮姬不是王氏中人吗?
为了天下宁定,舍小爱成全大爱,杀掉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
随即脑海中浮现王姮姬在河边散步时秀丽的容色,当真是洛神妃子,翩若惊鸿。陛下血气方刚,正是知慕少艾的年龄,两相难说没有暗藏的情意。
岑道风顿时明白了。
可,王姮姬已经嫁人了。
陛下要觊觎臣子的妻子吗?
……她还不是一般臣子之妻,是那位集三权于一身的中书监的妻子。
陛下若看上了她,真是糊涂。
司马淮不便多言,文砚之临死前曾恳求他照拂王姮姬,且王姮姬又是他结义兄弟,他不想将她拉到这黑暗漩涡的朝政斗争来,女孩子就该生活在温室中的。
冤冤相报何时了,文砚之宁死也要守护王姮姬,活活被王家逼死了。这用鲜血得来的成果,他无论如何也要替文砚之捍卫住。
“王姮姬在王氏空有家主名头却不管事,行政大权和军事大权分别落在旁人手中,她是被逼的,深有苦衷。”
“总之朕要对付的人不是她,她仅仅是一个弱质姑娘,错生在了王家而已,山河破碎的罪过不该由她来承担。”
岑道风闻言心情复杂,此番确实鲁莽了。王姮姬是不是无辜的不知道,他被司马玖当枪使是肯定的,险些酿成大错。
司马玖当真可恶,挑唆他犯下了刺杀王氏家主的重罪,自己却隐身起来。日后王家恨的不是司马玖,而是他岑道风。
“末将……晓得了。”
司马淮吸了口气,将岑道风扶起,右眼皮狂跳,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这次岑道风的刺杀犹如一串鞭炮炸在琅琊王氏,招惹了大祸,王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毕竟王姮姬差一点就命丧黄泉了,还有他的皇姐襄城公主,亦无辜被连累。
“朕虽爱重你,只宽赦你这一次。”
“日后去江州赴任,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切忌避免和王戢正面冲突。”
王家哪里是什么省油的灯,能容忍旁人刺杀他们的家主。襄城公主动了胎气,王戢宠妻如命,性如烈火,必定想方设法手撕了凶手。
王姮姬在王家被当作女神和信仰一般的人物,更何况,她还是那人的妻子。
幸好王姮姬没受重伤也没死,否则郎灵寂……
司马淮疲然坐在龙椅上,想起王姮姬,他确实很久很久没见她了。莫名的情绪涌上来,他想见见她。
第065章 无情
家主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江州,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岑道风干的,明眼人都能猜得出来。
司马玖脚踏两只船,鼓捣了岑道风去刺杀王家家主, 又不忘卖个好给王氏, 左右逢源,意图挑起王岑之间的残杀,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庇护凶手岑道风, 助其出城,逃避建康城中官兵的搜捕。
这些宵小之徒如苍蝇一般聚集叮咬琅琊王氏, 真以为王家是病猫。
王戢大怒, 登时砍断了桌角。
“找死!逆贼胆敢如此欺辱我妹!”
他妻子襄城公主也在王姮姬身边, 怀着身孕受惊过度,胎儿险些不保。女子怀孕本就辛苦,他平日伺候照料公主,衣要穿暖, 饭要吹凉,连台阶都小心翼翼背她下去, 逆贼竟敢用箭伤她腹中胎儿。
“岑道风抢了亮弟的江州太守之位, 又刺杀九妹和公主,不将其剁成肉酱,世人以为我琅琊王氏软弱好欺!”
王戢说着安排人手埋伏在军营周遭,只待岑道风一来上任立即将其擒住, 千刀万剐斩于营前。
副官见主帅如此冲动, 跪地劝道:“王将军, 不可!岑道风悍勇异常, 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又得陛下器重, 必不肯轻易伏诛,此时挑起争端实在节外生枝。”
王戢阴森森从牙缝间溢出:“多派人手,在山上布置弓箭手和弩机。岑道风再是悍勇,双拳难敌四手,束手待毙!”
副将是江州本地人,深知岑道风为本地百姓做了许多实事,固执恳求道:“王将军您冷静一些,无凭无据怎能在军营中轻易杀人?岑将军兵法娴熟爱民如子,深得江州百姓爱戴,我们若不管不顾地挑起内讧,一定会引起军中哗变,使流民和羯人趁火打劫的!敌军未平,我军内讧乃败北之兆!”
王戢暴怒如雷,“唰”地一声拔刀要斩了这副将,“放肆!尔敢替岑道风求情?他刺杀我妹与夫人时可曾想过今日?”
手起刀落,副官的半片耳朵已经被削掉了。副官登时剧痛蜷缩在地,捂着耳朵鲜血淋漓,痛呼惨叫如杀猪一般。
王戢嫉恶如仇下手不留情,年轻时赴宴曾有豪绅逼迫喝酒,不喝就斩杀一个仆役。同座皆屈服喝酒,只有他不为所动,任凭豪绅杀了十几个仆役。
而今别说杀一个岑道风,便是再大的事也能做出来的。
主帐军营略微混乱,引得外面士兵纷纷侧目,血腥味弥漫整个帐篷。主帅雷霆大怒,麾下诸将鸦雀无声,唯恐惨遭池鱼之殃。
整个军营顿时死气沉沉。
郎灵寂正提笔濡墨,墨迹泅湿纸背,晕成一个浓黑的墨点。
他蹙了蹙长眉似觉得很吵,命人将断耳的副官堵了嘴抬下去,洒扫地面腥锈的污血。
“……把刀放下。”
王戢怒目圆瞪,擦了擦刀还入鞘,愤而落座,“当真倒霉,两军还未交战军营就出了倒戈的叛徒!”
郎灵寂静漠写着字,“他说的有道理,岑道风杀不得,起码现在不行。”
王戢额角青筋暴起,目似毒焰:“你也要为岑道风求情?”
郎灵寂道:“没为谁求情。”
岑道风是陛下新擢升的江州太守,即将与琅琊王氏一同打江州。若弃用此人,陛下那边难以交代不说,战场也会失去一员猛将,大大降低获胜的几率。
战场的规矩素来是贵族指挥,寒人出力。将岑道风剁成肉酱自然不难,难点在于王家正值用人之际,杀了岑道风,没人上阵杀敌。
王戢和王瑜堂堂主帅之躯,是不可能亲冒矢石和那些流民短兵相接的。
岑道风和他麾下的士兵悍勇善战,出身于卑陋寒门,贱命一条,最适合这些做刀尖舔血以命搏杀的事。
这是从最现实的利益考量。
“所以你的意思是放过岑道风?”
王戢沉声问。
郎灵寂道:“只是暂时。”
王戢微感失望,郎灵寂素来深沉缜密,关键时刻表现出比常人更可怕的冷静,给予人最正确的选择。
可这次不同,九妹差点被一箭穿心。
他知道诛杀岑道风不是眼下最正确的选择,所谓最正确的选择大抵要牺牲掉九妹,隐忍吞掉这口窝囊气。
若真如此,他宁愿不要正确的选择,手刃仇雠给亲人报仇,九妹不能白白被刺。
“雪堂。”
王戢五味杂陈,以前不信,他现在彻彻底底看清楚了。
“你当真半点也不在意姮姮。你娶姮姮,只是因为我们两家的契约吧?”
人听到自己在意的人受伤害时会着急动气,方才他听到襄城动了胎气,便方寸大乱,心乱如麻,恨得一刀刀把岑道风和司马玖活剐了。
正常人的反应该是这样。
而郎灵寂任何时候都用绝对的清醒去判断事情的利弊,九妹遭到刺杀险些丧命,他竟急也没急一下,汗也没掉一颗,甚至平静地执笔写字,依旧稳坐钓鱼台的模样,完全像个冷血之人。
……仿佛九妹真的是一颗棋子,一颗玉石制成的冰凉的死物。九妹在他眼中是一件预约权力的法器,除非恋物癖,谁会对手下棋子产生感情?
九妹并不是死物。
她是活生生的人。
“九妹真的很爱你,求你也停下来回头看看,她一直眼巴巴地等着你。”
九妹长得美,人又温柔善良,从前依恋郎灵寂到骨髓里。若非郎灵寂实在冷漠,她必然不会心灰意懒,转而去选择那个寒门文砚之。
据说九妹的洞房花烛夜独守空房的,二人婚后长期分居,犹如陌路人。
有这样做人家丈夫的吗?
就拿王戢自己来说,每日必定陪伴襄城入睡,为襄城解钗环,卸妆容,朝中有事不能回来每每提前说清。
细想来,姮姮过得真苦。
“你能不能多疼疼她,多爱她一点?就算报答她的一片痴心,爱她……”
王戢说得面红脖子粗,拳头紧攥,犹如火烧,一口气将心里话泄出,恨不得按着这疏离的两人往一块凑。
郎灵寂略有几分冷淡不耐烦:“仲衍,军营里只谈军务不论其它。”
王戢一噎,据理力争,“你我既是军务上的同袍也是家人,此事涉及姮姮不得不拉出来说清楚。”
郎灵寂道:“那请恕我失陪。”
王戢堵得慌。
郎灵寂眼底掠过一抹轻讽,爱谁不爱的,没有逼迫的道理。他本来对王姮姬无感,前世不爱,今生也不会一夜之间突然逆情改性,追悔莫及。
他对王姮姬说实话跟许昭容一样,许昭容能被轻易弃如敝屣,因为许昭容是个没用的废物。王姮姬被捧在手心里,因为她可利用的价值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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