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大皇子是风寒侵体以致高热不退,伴随惊厥微惧。因着大皇子太小,身子太软,施针很危险,微臣等人只能抓药熬药,以治疗大皇子。”太医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如果施针失败,或者有甚麽后遗症,那他们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大皇子这麽小,怎麽喝药?”皇帝沉着脸问,太后回他,“孩子太小,一般都是让乳母喝药,化作乳汁喂给孩子的。”
“那就这样,让乳母喝药。”皇帝吩咐完,又接过浸湿的帕子,上边有酒的味道,能去热。皇帝帮着大皇子擦了身子,又抱着他在殿内走来走去,安抚着因为不舒服而微微哭泣的儿子。
太后瞧着这一幕很是欣慰,皇帝不像先帝就好。皇后神色勉强,贤妃德妃之流则是满眼艳羡,都期盼自己的孩子也能这般得陛下的看重。
“竹清,你去正殿瞧瞧蓉妃。”太后私底下吩咐,她不太关注蓉妃,没成想她都病到那个程度了,不能下床。
东侧殿的纷扰传到了正殿,只不过蓉妃却像是完全听不见,她穿着一袭白色单衣,摸着奇斯国的特产,时不时笑两声,瘆人得很,整个人恍若地狱女鬼。
“蓉妃娘娘。”竹清唤她,蓉妃抬头,露出一张瘦得凹陷的脸,两个眼眶凸出来,倒浑似没有肉一般,只剩下骨头。
“怎麽?”蓉妃的声音干涩,身子摇摇晃晃,好在神志还算清醒。
“您脸色很不好,可是要微臣禀告陛下与太后娘娘,使太医院的院判给您看病?”竹清差点吓了一跳,她观着蓉妃的脸色,只觉得她有些像寿命将至的人。
就是喉咙里的那口气散了,没有精气神。
“不必了。”蓉妃哼起了歌儿,不是京城那种勾人的靡靡之音,而是类似边关豪气悲壮的大漠谣唱。唱着唱着,她忽然起身转了一个圈圈,神态逐渐有了刚进宫那时候的明媚。
竹清就那般站在内室,看着蓉妃翩翩起舞,她的舞蹈很有力度,衣袖滑下,露出她的手臂,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覆盖在上边,看着十分有力量。
“我生来就应该在沙漠上跳着旋舞,穿着金圈,戴着银冠,而不是困在一个地方,再也看不见广阔的天空。”跳了足足两刻钟的蓉妃终于停下来,她看着竹清,说出了这番心里话,“我好痛苦,好痛苦。”
大文先后灭了虎沙国与奇斯国,夺得了一个天堑之地与煤炭富饶的沃土,整个大文举国欢庆。而三天前,被押着进入了舞乐坊的奇斯国国后以及几位王女集体自杀了,她们在舞乐坊呆了十二日,终究受不了沦为赏物的羞辱,吞首饰自裁了。
蓉妃又哭又笑,“我都没有见她最后一面,没有。我原本想着我安静一点,再听话一点,在宫里守好自己的地位,带着大皇子去求陛下,把我额母还有额妹她们放出来,哪怕只是当个平民也好。可是她们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们都死了……”
瘦削的身体在颤抖,她最后愤怒悲伤地提高了音量,似乎是想发泄,又似乎是想让谁听见,但是喉头的干涩以及无力的身体最终让那一声声不甘只能化成呜咽,除了竹清、跟随她进宫的宫女还有她自己,再也没有人能够听见。
自然也就不知道她的难过伤心。
“娘娘,娘娘。”那个宫女把蓉妃哄住了,再把奇斯国的特产放进她的怀里,那是一个弯弯的牛角,“娘娘,您看,这是您额母送您的生辰礼物,您看看……”
好容易让蓉妃睡着,宫女又来到竹清身边,对她低声说道:“尚宫大人,请您不要把蓉妃娘娘说的话告诉陛下与太后娘娘,求您了。”要是被皇帝与太后知道,蓉妃与大皇子还能有甚麽地位?
可怜的蓉妃本来就没有倚靠了!
竹清觉得蓉妃这个状态不像单纯的悲伤,倒像是因为生养她的地方遭遇变故加产后抑郁症,最终让她陷入了这样沉默的癫狂里。
“我来的时候,蓉妃娘娘就差不多睡着了。”竹清一说,倒是让宫女的脸色好了很多,她的担忧放下一半,又去梳妆台的匣子里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金镯子,“这是娘娘让人打的,戴过两回,如今送与尚宫大人。”
若她不要,只怕这个宫女不安,竹清便受了,她提醒道:“蓉妃娘娘这个样子,还是要请太医来仔细瞧瞧,你们平日里也多看顾。”
“我知道。”宫女的口音有些歪,不自觉地把奇斯国的调调带进来了。
大皇子的高烧持续了一段时间,连带着竹清也严阵以待,在此期间,陛下没有去临幸任何一个妃嫔,而是在勤政殿、落竹轩、承乾宫以及寿仁宫之间来回跑,连去椒房殿与皇后坐一坐的时间都少了很多。
尤其是落竹轩,陛下去的多,太后隔三差五去看看大皇子,皇后则是日日去。
过了三四日,高烧退了,大皇子的哭声逐渐变得震天,宫中一竿子人能稍微放下心了。皇后是最辛苦的,一对乌青挂在眼睛下面,不消细瞧,就知道她这些时日过得多糟心。
“大皇子那麽能哭。”皇后抚着心口,心有余悸。哪怕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大皇子张大的嘴巴。
“能哭是好事,意味着身体康健呢。”丁香说,“要是像前几日那般只有一点点声音,只怕还有得忙。”
“也是。”皇后转而想到了落竹轩里另外一个主子,“不说本宫,陛下与太后都曾去过几次,怎麽不见蓉妃出来行礼?”
“据说是蓉妃不好了。”丁香不像皇后那般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大皇子身上,她还与尚宫聊了几句,“竹清告诉我,蓉妃生产之后恶露不止,气血亏空,连下地都难。蓉妃已经向陛下太后告罪了,看陛下没有别的吩咐,想来应该是不计较。”
“竟是这样,也没见太医院有太医为她诊治。”皇后恍然,“不过这样的病,太医都是男子,自然不好说。”
“那她就消沉下去了?”
皇后的话才说了一日,忽的就听闻蓉妃使人去勤政殿请了陛下,看样子这是又好了?
落竹轩,竹子在微风中摇曳,皇帝盯着那竹林好一会儿才再次抬脚。在正殿里,他看见了梳妆打扮好的蓉妃,穿着她第一次在宴席上穿的有着明显异域风情的奇斯国衣裳,两条手臂上戴满了金镯子,一个抬手便引起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碰撞声音。
“陛下来了。”蓉妃看向这个年轻内敛的帝王,他是她的额夫,是她孩子的额父,也是大文朝的君主,“陛下,就是恨你,也是一种罪。”
“蓉妃娘娘,这可不能说,是冒犯陛下的大罪呀。”跟在一旁的何盛康简直吓得额头冒出汗水,听听这是甚麽话,当着陛下的面,难不成不想活了?
“你下去。”皇帝对何盛康说,“所有人都退下。”待所有宫人出去了,皇帝又接着说道:“蓉妃,朕知道你恨在哪儿,但是朕没有错。”站在他的立场,开疆扩土、消灭小国自然是没有问题的,甚至可以让他青史留名,他自然不会觉得错。
两行清泪落下,蓉妃眨了眨眼睛,带着哭腔说道:“这一个月以来,我每一日都在哭,有时候看见了我的额父额母,看见他们摸我的脸,摸完以后越走越远,我跑啊跑,却怎麽也追不上他们。”
“陛下,你没有错,奇斯国难道就有错了麽?我的额父额母难道就有错了麽?我又有甚麽错,要受这父母双亡的苦?”蓉妃质问,她以为她能在面前这个男子脸上看见类似于“愧疚”“惭愧”的神色,但是没有,甚麽都没有。
他只是那般冷静地站着,冷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自然没有错。蓉妃,世道不是非黑即白的,也不是单论对错,你应该明白。奇斯国曾经掳掠大文的百姓回去当人凳,人凳你知道吗?”皇帝解释,“就是绑着手脚,使他们跪伏,臀部朝上,把臀尖砍掉……”
“当朕十岁时就知道了人凳的事,自那时起,灭掉奇斯国就是朕下定决心要做的事。”皇帝笑了笑,虎沙国为何能屡屡骚扰奇斯国,甚至把奇斯国逼到要寻求大文帮助?
他为了那一日,谋划了两年。
蓉妃眼睛瞪大,不知是在震惊人凳,还是震惊皇帝的狡猾与心机,她摇摇头,想说甚麽,又不知从何说起,只一个劲儿地说道:“不,不……”
“你觉得奇斯国无辜,但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把手伸向朕的子民。”皇帝眉眼蕴含一丝讥讽,看蓉妃如遭雷击的模样,说道:“如果奇斯国有机会吞并大文,你的额父会收手麽?”
“呜呜呜……”蓉妃哽咽,一时间竟无语凝噎,过了半响,她无力地说了一句,“我恨你,陛下。”面前这个人灭了她的国家,逼死了她的家人,可是她甚麽都不能做,她还有一个孩子。
叮当一声,她右手松开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掉落在地。
“陛下,我不能再侍奉你了。”蓉妃凄惨一笑,父母亲人遭此劫难,她怎麽能够伺候灭她族人的男子?
“你不要大皇子了?”皇帝仿佛已经知道了蓉妃的决心,他看着蓉妃讽刺地笑了笑,说道:“陛下,自从大皇子生下来,我只看过他三回,每一回,我都无比想要掐死他。”
但是又因为怀胎十月,是千辛万苦生的,她终究下不了手,又不能面对他,“我死了以后,还请陛下为他挑一个好的去处。能让尚宫大人养他麽?她是个好人,经常提醒我甚麽该做甚麽不该做,我有时候想,如果她在奇斯国,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是女官,不能抚养皇子,朕会把他送到承乾宫,由太后照料,竹清是承乾宫的掌事姑姑,会照顾他,也算是如了你的意。”皇帝不会强迫蓉妃活着,或者说,在他灭国的那一日,他就清楚地知道,蓉妃很大概率会自裁。
她是骄傲的,明媚的,直来直往,没有心计。如果她不是奇斯国的公主,那该多好。
“还有乌合与乌雅,就让她们一直伺候大皇子长大,可以麽?”
“朕答应你。”说罢,见蓉妃已经无话可说,他似乎觉得无趣极了,转身离开了正殿。在踏出门口的那一刻,何盛康迎上来,听见帝王吩咐他,“何盛康,蓉妃一应份例要给足,还有大皇子,不能怠慢。”
“是。”何盛康惊讶,陛下竟然不计较蓉妃娘娘的逾越麽?其实细想来,陛下对蓉妃还是有几分喜爱的,她身上有着大文朝女子所缺少的灿烂,轻而易举的就能吸引住人的目光。
翌日,蓉妃上吊的消息便传到了尚宫局,竹清怔了怔,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蓉妃从前是艾绒公主,身为公主,尊严与底线都不允许她继续伺候皇帝,也不允许她继续活着。
来传口谕的小太监继续说道:“蓉妃娘娘的丧礼仪制按照贵妃的丧仪来。”
“真是没想到。”黎司宝低声嘟囔,谁能想到发高烧的大皇子没死,反而是一直不露面的蓉妃死了?
“也不知道大皇子何去何从。”齐司乐摇摇头,蓉妃一死,大皇子就没有了生母照拂,而宫中能抚养皇子的妃嫔们自个又是正年轻,能生养,又怎麽会养别人的皇子?
竹清在心里划拉一圈,已经猜到了大皇子很大可能送去承乾宫,到了落竹轩,果不其然,正看见何盛康指使宫女们把大皇子抱走。
“何公公。”
“尚宫大人。陛下有令,即日起大皇子交由太后娘娘抚养,以慰藉太后娘娘膝下寂寞。”何盛康说。
“那你先忙。”竹清与何盛康匆匆打了一个照面,她入内,瞧见了蓉妃的尸首已经裹上白布,明明是那麽鲜亮的一个人,到头来白布一盖,了此余生。
“殿中所有的灯笼、烛台、挂着的纱帐都拆下来,换上我们尚宫局准备的物件……”竹清一一吩咐下去,很快,落竹轩内便布置好了灵堂。
落竹轩本来就偏僻,这下蓉妃死了,就更没有人愿意到这边来了,绕着走。
蓉妃也没个好友,故而除了竹清,为她上香烧纸钱的都是守灵的宫女。哭得尤其伤心的是乌雅与乌合,眼泪止不住哗哗哗地流出。
宫中沉寂了一段时间,就连一直爱折腾的贤妃也没了动静,她虽然爱顽,但是显然也清楚地知道陛下心情不佳,故而不敢跳太高,只安分守己呆在长春宫养胎。
倒是承乾宫,一时热闹起来,大皇子白白嫩嫩,刚生下来的红皮已经褪去,怎麽看怎麽可爱。
太后抱着大皇子,待他睡着,把他放下后才对竹清说道:“西侧殿可准备妥了?”
“是,太后,要不奴婢把东侧殿搬好,让大皇子住?”竹清问,东为尊,西略次。
“不必,就住着,他人小,住西侧殿也够了。”太后说,“太皇太后的病如何了?今个早上不是又传了太医去寿仁宫?”
“奴婢看着呢,好像是两日睡不好,太医开的安神药不大管用。”竹清想如果是太皇太后薨逝,宫中又要冷清一两年了。
“大皇子的新奶嬷嬷找好了吗?找好就带来给哀家瞧瞧,心思不正的不要。”太后想到了大皇子先前的奶嬷嬷,就因为蓉妃不在意大皇子,这起子奴婢就敢糊弄主子,简直是该死!
随着天越来越热,蓉妃的存在也越来越淡,再过两年,只怕宫中也不会有人记得她了。
大获全胜的归义大将军携三子班师回朝,一时间好不风光气派,竹清着手开始安排宴席,一桩桩一件件,办得极为妥当。
“尚宫大人,皇后娘娘请您去椒房殿。”
“欸,我马上过去。”竹清心里疑惑,她与皇后向来只有面上的情分,她是太后的人,皇后不可能真心信任她,这会子单独让她去椒房殿,是想做甚?
等与皇后交谈,竹清就印证了心中的想法,皇后想插手这次为归义大将军等人接风洗尘的宴席。
竹清四两拨千斤,轻松地就把皇后的话给堵了回去,枯坐一刻钟,皇后终于放了她。出了椒房殿,她疑虑皇后这是怎麽了。
明明答应过太后暂时不沾染尚宫局,也不会插手尚宫局管的事,但是她这会儿……
竹清把这件事告诉了太后,“太后,您说皇后娘娘想作甚。”
“手里没有权力,地位不稳,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孩子。”太后说,如果过个七八年才把嫡子生下来,在嫡子牙牙学语时,其他皇子都已经上书房了。
“她有些急了。”太后这般说。
陈学恒等人到了尚宫局快要一年了,该学的都学会了,竹清请示陛下,应该怎麽安排她们。
“暂时继续在尚宫局。”皇帝捏着鼻根,叹了一口气,与大臣们的较量并不顺利,想要让女子作官,任重道远。
“朕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尚宫局要另外招收一百人,让她们分散在各司。若将来朕的想法能成,女子能科考,就需要尚宫局的女官去监考、搜身,这些人需要现在就培养出来。”虽然暂时不能让世家们让步,但是皇帝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
“一百人?哪怕再加上尚宫局原本的女官,也才四百多个人,如果分去各州府,似乎不太够。”竹清拧眉,科考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不少。女子科举,验证身份的公人、守门的衙役等等可以是男子,但是搜身的必须是女子,只是大文朝那麽大,得派出多少女官?
“不急,到时候若科考,也不过是每一个州府有几个得中的,平民百姓的女儿不识字,世家大族的娘子受困于后宅,第一批参加科考的女子能有一百人已经很不错了。”科考,起码得认识字,不然空有一身不甘心有何用?
“说到此处,微臣倒是想到了萧大人写的信。”竹清停顿了一下,待听见帝王出声后,她才继续说道:“在北安州,能上书院读书的除了男子,还有女子,不管是三岁、六岁、二十岁,只要有那颗心,就能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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