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言欸了两声,“有事有事。明天周覆就回来了,给他接个风。”
“好,你把地址发我。”
“还有啊,我跟你说你那表......”
沈宗良不耐烦地打断,“老唐,明天见面说吧。”
他撂了电话,从兜里摸出最后一支烟,咬在嘴边点燃。
白烟袅袅地升起来,红星明灭里,沈宗良深吁了一口,爆珠在齿间破开。
他无声地吐着烟圈,模样有些失神。
末了,他把烟拿下来,任由它寂静地燃着,积成长灰。
到底怎么搞的,连国会那帮刁钻的议员都没难倒他,被个小姑娘弄得进退不得。
他甚至连手都不敢乱伸,不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完全成了个毛头小子。
刚才她跑过来,他也很想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但又怕吓到她。
沈宗良站了很久,望着且惠紧闭的房门,长久地与黑夜对峙。
难得,在跌宕震颤又惴惴不安的思绪下,且惠还能睡得着。
头一天放假,她还歇了一个懒觉,到九点多才起。
下午要坐高铁去阿那亚,她洗漱完,收拾好要带的东西,端了杯牛奶站到窗边喝。
角落里那盆蟹爪兰长得很好了,叶子没有掉,花也开了。
之前且惠在清理院子时,看见它被曝在日光下就担心,怕它有一天会晒死。
蟹爪兰喜阳,可又不能过分暴露在光照下,叶片灼伤后会发黄。
且惠握着杯子出了会儿神,这怎么那么像她。
她对沈宗良也一样,心向往之,又不敢过分地靠近,过分地爱他。
既然早晚要分道扬镳的,陷得太深误人也误己。
可有没有人能告诉她,深与浅的界限又在哪里呢?由谁来裁夺。
怀着这样的心事,且惠温吞吞喝着奶,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沈宗良穿了身运动服,漆黑的额发上沾着汗,像是刚跑完步回来。
且惠一点不奇怪,他看起来就是常年健身的那种人,肌肉紧实,体脂率很低。
她把玻璃杯放下,探出头和他打招呼,“早。”
刚运动完,沈宗良的呼吸也平稳,一丝喘也没有。
他抬腕看表,“不早了吧小姐,十点了。”
且惠问:“可今天放假不是吗?你也起那么早啊?”
“处理了一点事情,”沈宗良隔着大半个院子和她说话,“吃早餐了吗?”
她扬了扬杯子,“吃了一片吐司,刚喝完鲜奶。”
他带了些难以相信夸她,“这么乖。”
她低头,伸手拨了拨面前那盆高而青翠的散尾葵,“我下午就去阿那亚了。”
沈宗良嗯了一声,“我派车子送你,国庆客流量太大,就不要挤高铁了,好吗?”
且惠张圆嘴,“可是我学姐那里,我怎么.......”
“如果你要我替你打电话解释的话,我也可以代劳。”
他贴心得可怕,甚至还要亲自通知,且惠赶紧摇了摇头。
彭学姐家境很好,她的父母都是东远的中层,兼职是为了锻炼口语而已。
不敢想象她接到爸妈领导的电话会是什么表情。
且惠只是设想了个开头——“彭真同学你好,我是沈宗良。”
停止吧,这已经够让人窒息的了。
且惠当即表示:“我可以自己和她沟通,谢谢。”
沈宗良点头,“那出发时间自己定?”
她说:“嗯,下午两点吧,正好到那边吃晚饭,明天才接团呢。”
他没有异议,指了一下楼上,“我先去换身衣服。”
且惠冲干净杯子,倒扣在大理石台面上沥水。
这个上午她少见的没学习,而是挑了部英国纪录片看,找找语感。
片子是她随便选的,2011年首播的《The Queen’s palaces》,展示了豪华精美的皇家寓所,BBC的雍容范儿和高贵冷艳的皇家气场一碰撞,火花四溅。
她一开始坐得很端正,聚精会神地听每一个发音,再喃喃重复一遍。
渐渐地就困了,且惠歪倒在皮沙发上,全身上下只有嘴在动。
连沈宗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且惠就感觉头被人托了起来。
然后就闻见他的西服裤上,一道再清润不过的檀木香气。
沈宗良坐下来,把她的脑袋抬到了自己大腿上,小心翼翼的。
他人往后靠了靠,“才刚吃过早餐,躺太矮了,小心胃液回流。”
她的耳朵被压住了,砰砰的心跳被放大数倍,立体音一样回绕。
且惠没敢挣动,就按他的意思继续睡着,“我没关门吗?”
沈宗良拨开她颊边的头发,“没有,我以为你知道我要下来。”
她回想了下,“可能没关紧,出去溜达了一圈,忘了。”
沈宗良陪她听了会儿,实在没什么意思,“看这个不觉得枯燥吗?”
她眼睛盯着屏幕,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东西,却摸到了他的手。
且惠索性握住了两根手指,摩挲起他的掌心来,“躺沈总身上看呢,怎么还会无聊?”
她很喜欢他这双手,宽大、白净,根根骨节都明晰。
且惠突发奇想地问,“诶,你去过伦敦吗?”
沈宗良匀缓地跟她讲,“去过那么几次,大部分时候是在夏天,满街穿格子裙的男孩,人们戴着复古的羽毛礼帽,很多元的一座城市。”
他的语速很和缓,不快不慢的,尤其看着你的眼睛时,给人以如沐春风的舒适感。
但且惠不喜欢,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在耍官腔,作报告一样正式。
她嘟嘴,“又不是让你写游记,讲点浅显易懂的嘛。”
沈宗良低头看她,“请问我哪一句您没听懂?”
且惠气得快坐起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太正经了沈宗良。”
下一秒,沈宗良有些欠儿登地说:“伦敦吧,除了风景美点儿之外,也没别的。治安挺废,走在街上不留神就被飞车给抢了,还有百年基建,包浆地铁。”
且惠实在没撑住笑了,肩膀一抖一抖的,转过去,笑得把脸埋他小腹上。
沈宗良看她那样也忍不住跟着笑。
他边摇头,边拍着她的背说:“好了好了,你别笑噎住了。”
且惠眼泪花都出来了,她用手指擦了擦,肚皮仍然一吸一鼓的。
沈宗良大力捏了下她的鼻子,“就爱听这样的片儿汤话是吧?”
她点头,“你这么着,让我觉得没什么距离感,像个活人。”
“这叫什么话。”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
且惠也没心思看纪录片了,水汪汪地盯着上面的人看。
他可真好看啊,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睛,很经得住琢磨。
以致于往后漫长的岁月中,且惠的眼里再也装不下另外的人。
沈宗良伸手蒙了下她的眼睛, “还没看够?”
却被且惠一把抓住了,“沈宗良,你现在是我男朋友了, 是不是?”
他从鼻腔里哼出声笑来,“怎么总说这种多余的废话。”
她牵了牵他的衣摆,“说嘛,是不是?”
沈宗良揪了下她的脸,“是, 当然是。”
且惠转了个身,重新把脸闷进他的衬衫里,深深嗅了一口,好香。
他不晓得, 她这个人有多没安全感,总是要反反复复地确认。
两点还没到,车就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方伯来敲门拿行李,“先生, 就只有这个箱子吗?”
沈宗良也不确定,扭过脖子问正化妆的且惠,“小惠, 是吗?”
且惠抓着大号梳妆镜,刷睫毛的间隙看了眼, “嗯,就那一个。”
方朴是跟在姚梦身边多年的老人儿了。
沈家办完丧事后,他回老家休息了三个月,如今仍旧回来开车。
姚梦说她也不大出门了, 家里用不上这么多人,就派了他去照顾老二。
沈宗良自然知道他妈妈是什么心思。
不爱出门是假, 把个眼线弄到他身边是真,就这么点把戏耍来耍去的。
在方朴来见他的第一天,沈宗良就把丑话说在了前头,给了好大一个下马威。
那日,沈宗良坐在上边喝着茶,“方伯,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脾性你知道。”
方朴连忙说知道,都知道。
沈宗良笑:“您老也不用怕,只要我的耳根子清净了,大家都好过。”
言下之意,倘或姚梦整天揪出些琐碎来对他说长道短的,他一个都不放过。
方朴吓得只擦汗,怎么出了一趟国回来,老二比从前更难服侍了。
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父子俩意见不合冲撞起来,沈宗良也照拍桌子不误。
家里无人敢惹他,到后来连沈忠常都只挑他顺耳的说。
他想不到,这么个刚强不可夺其志的沈家老二,也有这样言语温柔的时候。
且惠化好了,提着她的托特包站起来,和沈宗良道别。
她站在他的面前,很有点舍不得地说:“我很快回来。”
沈宗良摸了摸她的发梢,“海边风大,披肩带了没有?外套呢?”
她的手在他手臂上滑动一下,“都带了。”
临出发前,沈宗良为她关上车门,吩咐说:“方伯,送钟小姐到酒店,路上慢点。”
方朴戴好白手套,点点头,“好的。”
且惠隔着车窗同他挥手,用唇形说了声bye-bye.
沈宗良淡淡点头,“去吧。”
且惠怏怏回头。没有拥抱,也没有吻别,什么都没有。
好歹她也要走个三四天的呀,沈宗良怎么这样。
她头一次感到,深沉内敛这样的特质显影在男人身上,竟也能成贬义词。
还没出大院,冯幼圆的电话就来了,她抱怨说庄新华没等她,家里司机又去了接她爸。
且惠感到奇怪,“庄新华把你都给扔下了?那他一个人干什么去啦?”
“谁知道呢!最近和谦明他们几个鬼鬼祟祟的,”冯幼圆举着手机站在马路上,“你出发了吗且惠?我现在去高铁站找你还来不来得及?”
且惠说:“我没坐高铁,你把你的位置发我,我过去接你吧。”
“还开车去啊?”幼圆觉得有点不大对,“你一个人吗?”
她看了眼前面的方伯,“嗯,我坐了车,路上说吧。”
方伯在后视镜里打量了且惠一眼。
这个年轻姑娘很耐看,就是四肢太纤细了点儿,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好。
明明也没有皱眉,但就是觉得她身上萦绕着淡淡的愁绪。
看老二对她的态度,想必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了,方伯也不敢怠慢。
他自我介绍说:“我姓方,是给沈先生开车的,钟小姐是吧?”
且惠忙坐端正了,“方伯您好,就叫我且惠好了,家里人都这么叫。”
方朴点头,这姑娘倒是个好相处的,说话也和气。
她报了一个地址,“方伯,先去接我一个朋友。“
方朴转了个弯上高架,“好的。”
“谢谢。“
“不用客气。”
蓝湛湛的天里,冯幼圆看着那辆金顶迈巴赫朝她开过来。
再一看车牌,是沈总日常坐的没错,何况开车的还是方朴。
她坐上去,笑着和方朴打招呼,“方伯您好。”
这是沈夫人身边的人,冯幼圆自小在这个圈子里,哪有不认识的道理。
方朴也微笑致意,“冯小姐,你好。”
瞧两个丫头欲言又止,互相的目光都在脸上转来转去。
方朴识趣地将挡板升起来,“你们俩聊吧,我不听。”
幼圆吐了下舌头,“谢谢啊方伯,我还真有话审她。”
挡板将车内隔成两个空间,后排宽敞安静。
且惠觉得这个氛围,她们都可以开瓶香槟喝一喝了。
她去按中控台的旋钮,幼圆问:“你要干嘛?”
且惠研究了一下,“我看沈宗良弄出过冰镇威士忌来,试试。”
冯幼圆把她扳过来,“别搞这些没用的,我问你这怎么回事?”
“哪个?”且惠装傻充愣,“什么怎么回事?”
她指了一圈车内,“沈宗良的车,沈宗良的人,你说呢?”
且惠嗯了声,学着沈总无波无澜的语调,“就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和他在一起了。”
幼圆控制不住地激动大喊:“我的个天哪,这盛世如我所愿!”
且惠吓得去捂她嘴,“小点声行吗?方伯听见了多丢人哪。”
“来,说说细节,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听了。”
香槟没找到,且惠开了矿泉水喝。
她言简意赅地说:“就是那天晚上,他突然胃痛,我照顾了他半夜。”
幼圆摸着下巴感慨,“哎哟喂,侍药床前,小意温柔。”
且惠翻个白眼,“我和他说了很多话,说在江城多么难,说起了我的pony。他没什么反应,我自己哭上了。”
“哎哟喂,倾诉过往,惹人怜惜。”
“昨晚在他那儿吃饭,我差点磕着茶几,他就那么冲过来抱我......”
且惠忽然顿住不说了,幼圆着急地去催她,“讲啊,抱你然后呢?”
她说:“我怕你又要哎哟喂,先留空间给你发挥。”
也不知道冯幼圆哪来这么多的词。
“……”
且惠朝她摊摊手,“也没什么了,我觉得他有点太在意我,就问他是不是喜欢我,就跟你那天怀疑的一样。”
幼圆剧烈甩动两下头发,“不会吧,还能这么直接问?”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之前明目张胆勾引沈宗良的前辈们,死得也太冤了点。
有一次珠宝晚宴上,李家的那个大女儿穿得花枝招展,故意摔进了沈宗良怀里。
面子上的功夫沈总倒是做了,很绅士地伸手扶了她起来,问她有没有事。
李家的得寸进尺,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趁便就往他肩头靠。
但沈宗良下一句话,就叫她从头凉到了脚后跟。
幼圆还记得,他当时手里端了杯酒,口气拒人千里,“李小姐,你这个风情卖弄的,稍显廉价了吧?”
当时幼圆才十五岁,躲在罗马柱后看的津津有味,心想小沈叔叔的模样真潇洒,也真冷情啊。
她回过神,看见且惠笃定地点头,“就直接问,还有什么好婉转的。”
“然后呢?”幼圆一脸听灵异故事的表情,“他就说是?”
“嗯。”
冯幼圆的两只手用力地插进了发缝里。
过后,她又忽然放下,两眼放光,“给我来两个沈总这档次的,我现在强得可怕。”
且惠喝了口水,无可奈何,“......你有时候吧,就和我一样神经。”
从小到大,她俩能一直玩儿到一块去不是没道理的。
幼圆呵呵直笑。
很快她又觉得不对,“不是,我请问呢,如果他否决了你,要怎么办?”
且惠拧紧瓶盖,往杯筒里一放,“那我不就知道答案了吗?以后就死心了。”
被他拒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沈总拒绝的女人不要太多。
何况,她在大院里又住不长久的,日后也没有多少机会见他,怕什么没面子。
“要不怎么说呢,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幼圆说。
且惠只觉得听了个笑话,“我算什么勇敢?不过被逼到那份儿上了,不说都不行。”
幼圆好奇地凑过来,“咦,他拿什么逼你了?”
“万中无一的男色。”
“……”
两个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歪到一边去了。
幼圆撇了下散落的头发,“真的,我还是要恭喜你,得偿所愿。”
不为对方是沈宗良,仅仅是她得到了心上人正向的情感反馈。
且惠只觉得害怕,“但是幼圆,他这根枝头太高了,实在不是我能碰的。”
“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
“当然不会。”
幼圆握起她的手,“你既然喜欢沈宗良,和他在一起是很好的,我相信他会照顾好你。只是呢,不要想能有什么结果,享受过程就可以了。沈夫人可不是个清淡的角色,她拣选儿媳妇的眼光挑着呢,这个不行那个不妙的,咱们犯不上去受她指指点点。”
意识到说的太严重,且惠听后,脸色也不好。
幼圆又接着补了句,“不过咱们年纪小,比沈总玩儿得起,大不了,将来分手就是了。”
且惠听从且盲目地点头。
她知道幼圆是一片真心为她好,话也说得委婉。
虽然难堪,但不晓得有多少人上赶着去求沈夫人的指点呢。
可幼圆说的是,咱们犯不上。
沈家的门槛是很高,但对于不想进去的人来说,就算是堵墙又能如何?
她也不是没有任何退路,清醒就是她唯一的退路。
车厢内弥漫一阵悲哀的安静。
且惠苦涩地动了动唇角,天下哪有这样谈恋爱的?
八字刚一撇,就已经预见了败走麦城的结局。
讲到底,还是他沈宗良这个人本身太具诱惑力,身世又太好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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