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来例假,食堂里那些菜她一闻见就不适,不如拌个沙拉。
傍晚起了风,院子里的蔷薇花被吹得东倒西歪。
且惠拎着书包走进楼道,一边应付董玉书的查岗。
她不时点头,嗯啊上一两句,表示在听。
好容易那边长篇大完了。
且惠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油光水滑地保证:“放心吧妈妈,我今天也有努力学习知识,和同学搞好关系,没有顶撞老师,也没有谈恋爱,更没有和男生亲嘴,争取成为一个栋梁之才。好了,我要吃晚饭了,先挂了。”
她才说完,眼尾余光往楼梯上一剽,被吓了一跳。
不知什么时候起,沈宗良站在了这里,浅白衬衫黑西裤,居高含笑。
一副静静看她发疯的宽和长辈姿态。
那么,刚才那番胡话他全听到了。
且惠尴尬到想钻门缝,举了举手机,“沈总好,你......出门去啊。”
“嗯,出门。”沈宗良点了一下头。
瞧着他快跨出院门了,且惠叫住他,“等下,沈宗良。”
他端着手机,停下正编辑的短信,“还有事?”
且惠还是想解释两句,“因为妈妈每次都问很多,我索性一口气回答完。”
“所以呢?”沈宗良等着她的下文。
她干巴巴地回,“所以,可能有点......癫。”
说完自己都掌不住,先笑了。
沈宗良气息都不见任何起伏。
他完全体谅的口吻,“你这周都上三个早八了,带点情绪很正常。”
只不过,他越来越同意唐纳言的观点,这丫头的文静大半是装出来的。
那是钟小姐从小戴惯了的面具,是在初次会面时,她愿意给到陌生人的社交观感。
确实,这样能省掉很多无价值交谈。
摸不着她个性的人,看她如此缄默又好静,自然不会前去讨没趣。
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和自己有种殊途同归的类似。
沈宗良上车时,回望了一眼菱花窗内的剪影。
云边渲染出一笔红霞,昏茫日光里,且惠低头翻着一卷书。
一侧的头发从耳边掉落,她顺手掠了上去,露出半边姣美的下颌。
蒹葭暮色里,他忽然弯了下唇角。
到雁山时将近晚上七点。
远处青翠的山峦连绵,沈宗良走了进去,踩着一地枯黄的落叶。
院子里静悄悄的,盘曲的古树虬枝遮住天日,丛丛绿意随风而动。
王姨挑了珠帘出来,满脸堆笑,“是宗良来了?”
沈宗良点头,上前两步,“王姨,妈妈在里面吗?”
“在的,在的。”王姨说:“等着你吃饭呢。”
他迈上台阶,又问,“大哥来过了吗?”
王姨哎的一声,“来了,给你爸爸烧过了纸。陪着夫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好长一会儿?”沈宗良不大信的口吻,笑说:“姚小姐没撂脸色?”
姚梦是他嫡亲的妈。
说起姚家夫妇的这个老来女,京里头大概不会有人不知道。
娇蛮且任性,出嫁前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的,叫父母兄长宠上了天。
可就这么个目中无人的大小姐,竟然爱上了大她许多的沈忠常。
这门婚事,当年沈宗良的外婆是百般不愿的。
但女儿因一次采访,结识了当时已居高位的沈先生,只是她瞒得死,不敢叫家中知道。
等到姚母听到风声时,二人已到了相当的程度,说是如胶似漆也不为过。
无论如何,拆是拆不散这对鸳鸯了。
何况沈忠常又是那样的身份。
即便心中有不满,周边人恭敬道起贺来,姚家人还得笑眯眯的。
为此,姚母成日掉眼泪,劝女儿说:“你真是不听话,找谁不好?就是姑爷穷一点也不打紧,我和你爸爸养着你们就是了。现在好了,你连个深浅也不知道,还偏要去蹚沈家的水!抛开他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不说,有个半大小子的事我也不计较了!祖宗,那是咱们该待的地方吗?他能看得上商人之流?最后憋屈的还不是你自己!”
看妈妈日夜哭,姚梦也开始跟着哭,哭到沈忠常面前。
大热的天,她坐在他腿上捶捶打打,“完了,你家我去不了了,我要找别人去嫁。”
沈忠常抱着她,把秘书们都打发出去,“好了好了,别说小孩子话。”
老爷子被弄得哭笑不得,隔日登门,亲自提着拜礼,一个秘书和勤务也没带。
他做足了小辈样,在姚家人面前再三地坚决亮明态度,姚梦他娶定了,也断然不会叫她受委屈。
姚父姚母无法,凡事只能往益处想,他有这份心总是好的。
从姚小姐变成沈夫人,只不过换了称呼而已,姚梦还是那个姚梦。
饶是跟着沈忠常,也没学来多少察言观色,老爷子也肯宠着她。
到临终前,沈忠常生出几分懊悔,怕她这脾气会惹事,怕自己再也护不到她。
他握着小妻子的手,断续地说:“我要走了,你这性子也得改改,答应我。”
泪水堵住了姚梦的嗓子眼儿,她只知道点头。
没多久,病床上的沈忠常就闭了眼。
王姨立马卯了卯嘴,“这话也就你敢说了,仔细夫人听见。”
自来如此,姚梦一见到沈元良,就想到他早逝的母亲,心里就不大闲落。
沈宗良笑笑,低头跨过了门槛,朗声叫了句妈。
“老站门口做什么?进来。”
姚梦坐在沙发上,手里擦着一个旧相框,头也未抬。
这两个月,她苍老的速度明显加快,人也迟钝了许多。
仿佛老爷子走了之后,时光也在这栋院子里停滞不前了。
沈宗良坐过去,手肘闲散地搭在扶手上,架着腿撇了一眼,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在昆明湖边拍的。
那是爸爸少有的清闲时刻。
印象里,小时候爸爸总是很忙,开不完的会,休息日也在见下属。
过年节就更别提了,打着拜访的名义来行奉承之事的,多如牛毛。
往往这杯热茶还没放凉,又要拨出空去见另一批客,一年到头没个停。
他笑着喝了口茶,“妈,又在想老头儿了?”
姚梦放下相框,接过王姨的手帕擦了擦眼尾,瞪他,“三十岁的人了,有正形没有啊你。”
沈宗良笑笑,“这不是怕您太难受,逗个趣儿嘛。”
姚梦趁机数落他,“原来你也知道你妈难受,那怎么不见你回来看我?”
“集团事多。”沈宗良拿话推搪,“今儿不是来了吗?”
姚梦朝他杀来个眼刀,“今天是你爸的尾七,来也不是为我来的。”
沈宗良说这话不对,“人都说论心不论迹,就您难伺候。”
他目光一转,落在北面那架四扇螺钿屏风上。
明霞余光当中,描金树枝如烟火在漆面上铺开,有一股绵延不尽的富贵典雅。
说到难伺候,他沉默的当口走了个神,陡然笑了下。
还有一个比姚小姐更难伺候,更会拿话堵人的。
她高兴起来,把身上沉甸甸的担子一卸,能孩子气地啰嗦上一箩筐。
那天晚上不就是?听得他烦透了,也莫名舒心透了。
忽然姚梦叫他,“老二,我同你讲话,你擅自跑什么神?”
明明这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但无奈老爷子爱喊他老二,姚梦也跟着叫。
沈忠常有他的道理,元良虽没了娘,也不能在称呼上显出彼此来,免得大儿子吃心。
一律按排号是最公平的,不生分,也不疏远。
沈宗良咳了一句,收回目光,“您说,我听着呢。”
“在大院里住的还不错?”姚梦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点头,“也就那样吧,孝敬爸爸才是大事,我个人无所谓。”
姚梦轻哼了声:“你官话说得是越来越漂亮了,和你老子一个德行。”
“刚还说我没正形呢,自己编排上老头儿了。”
他妈不理会这些,只挑要紧的问:“听说楼下王社长的房子,搬了个小姑娘来?不是他的宝贝外孙女吧。”
听姚梦严阵的语气,沈宗良就料到是有人递了话。
他转了转手中的杯盏,迎着光端详了一会儿,釉色不错。
沈家曾有不少这样的值钱物件,在一场浩劫中砸的砸、碎的碎,现已不剩多少了。
沈宗良平静的口吻,“您不如直接问,我楼下住着的小姑娘,是不是叫钟且惠?”
他一贯讲话的习性,越是动了气,语调就越波澜不惊。
姚梦和他截然相反的个性,话都还没有听儿子说完,就急吼吼地摇手。
她说:“我不关心她叫什么,我只想知道,这个人她安不安分。”
沈宗良不屑地扯了下唇角,“人家安不安分,是我们该评价、能评价的吗?不要太高高在上了。”
话这么说,意思和道理也全对。
但更重要的是,他实在无法点评钟且惠。
沈宗良只知道,她温柔、活泼,很会说一些伶俐话,有主见肯上进。
她有时候很聪明,钻了牛角尖、怕打雷的时候也稚嫩,像个孩子。
再来才是最无解的,那么多的姑娘趋奉在他身边,只有她最得他的意。
总之他看到的全然是好处。
即便是有一些缺点,到了他的私心私情里,也会被歪曲成优点。
主观性都这么强了,还怎么做到客观地看待,这很难再客观了嘛。
姚梦咬紧了牙关,冲他发难,“好,好得很!眼见得我是问不出你的话来,也管不了你的事了!”
沈宗良靠在椅背上,情绪不显,“我的事您当然能管,可你张口闭口给一小姑娘安罪名,即便是在家里,我看也不太妥当吧。”
姚梦看着眼前温文尔雅的儿子,一时失语。
他长大了,比去美国之前更个性强硬,也更老练世故了。
非但油盐不进,不要想套出他任何话不说,还端出架子来教训上他妈了。
她没路可走,又拿出老办法来,“现在你爸爸走了,我就你这么一个依靠,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只好去找你爸爸了。”
又是这种灰心话,姚小姐这些年空长了岁数,言语上却毫无长进。
姚梦不知道,这些话能拿捏住她丈夫,却未必唬得了她这儿子。
沈宗良一听这陈年老调,闭了闭眼,“您要是自戕自残,真到了地底下,爸爸也不一定高兴见你,姥爷更是要责骂心疼的。这话我也不爱听,下次别说了。”
偏这时候王姨来添新茶,姚梦指着他说:“你听听你听听,他这哪是跟他妈说话,我看他跟你说话,都比对我要客气多了。”
王姨取过她的杯子,“夫人哪,您消消火儿,母子好容易见一回面,别为小事不愉快。”
“你看,”沈宗良立马赞同上了,“人王姨都知道大小之分。”
姚梦实在气不过,朝他手臂上掐了一把,“要把我气死啊你。”
沈宗良嘶的一声,“你这么着,这家我可不敢回了啊。”
“随你去哪儿,我不管。”姚梦郑重地叮嘱他,“我只告诉你,魏家那丫头我很喜欢,你和人好好处着,听到没有?”
他斩钉截铁地笑了,“我和她没有相处的必要,也决计处不到一起去的。”
“时雨那么样地喜欢你,你爸爸去世以后,她比你来看我都勤!再说,她魏家稳打稳扎这么多年,情势大好,她年纪样貌也同你般配!”
姚梦说完,一口气将半盏茶倒进肚子里。
沈宗良手里燃着半截烟,“我看魏叔叔这两年的动向,有些贪功冒进了。情势大好这种话不兴说的,谁知道哪一天就跌了跟头。“
“是是是,我老了,说什么都不对,”姚梦气得跳脚,伸手往外面一指,“你给我滚出去!”
他不疾不徐地站起来,“今天妈妈听了太多话,肝火旺,也易动怒,还是多在家静养吧。我改天得空了再来看您。”
王姨叹了声气,又为他的婚事闹成这样,回回都是。
这边晚饭都没来得及叫摆上,客厅里就出了吵架的大动静。
夫人也是不长记性,从前老二就反复强调,不要在这上头管束他,有合适的他自然会考虑。
就连老爷子在世,也不起头和二小子聊这些,爷儿俩一向是只谈人事的。
谁都知道,沈家老二绝不肯被人摆弄。
尤其他在国外主持了这么多年工作回来,这性子就更独了。
久不见面,刚坐下就这么浮躁地同他谈结婚人选,时机不对,方式更不对。
即便是亲母子,说话时也得软和委婉些,偏偏夫人不明白。
王姨送沈宗良出去,劝说:“你呀,怎么好这样跟夫人顶嘴?要气死她啊。”
沈宗良吸了口烟,将烟灰弹落在门口的景观盆里,“今天都谁来过?”
“除了你大哥,就是棠因和杨小姐了,再没别人。”
他点头,沉默地迈下台阶。
王姨不放心,在后头叮嘱一声,“你别去责难人姑娘。”
沈宗良负在身后的手摆了摆,表示不会。
他还不至于跟个小孩子过不去。
王姨又说:“回去给老先生烧一炷香,听见吗?”
沈宗良背对着他,扬了扬手里夹着的烟,“烧过了。”
庭中竹影参差,他大步踏灭了烟,走出去。
司机在门口等着,不料沈总这么早就出来,忙扔了手上的烟。
沈宗良笑着从身上摸了包给他,“拿着吧老许,下次可以抽完,不打紧。”
许师傅恭敬接过,说:“谢谢沈总,您现在去哪儿?”
“回大院儿吧。”
车开进市区,吹了一阵冷风后,沈宗良面色稍霁。
许师傅这才敢开口说话,“还以为要留在家里吃晚饭,这么快出来了。”
沈宗良不欲多言,“有点事。”
不要说吃饭,再坐下去多说两句话,他那个妈就要扬桌子了。
自来就是这样,一两句话不对付了,没可着她的心意了,姚女士就要生气的。
这怪不得旁人,都是叫他那个位高权重的爹惯出来的,唯我独尊的毛病。
想想看,强权如沈忠常都要听她指派,她还肯给谁好脸色?
老爷子临终前的话,她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白费了他那点心思。
沈宗良觉得也怪,从前他对姚小姐一百个和气迎逢,今天怎么就从一开始就呛上了?
追溯根源,还是起头那一句关于且惠不安分的疑问错了,就这句点着火了。
无缘无故造人女孩的谣,他听不得这一类的言语,心里不爽利。
今晚闹得这一大通不痛快,全从这儿来的。
他到家时,且惠仍坐在桌边温书,背影单单薄薄。
都老半天了,笔尖立在那儿都没动,被什么难住了的样子。
沈宗良看了会儿,径自从北面上了楼,踢鞋进门。
开了灯,他拧松脖间的领带,一把揪下来扔沙发上。
长茶几上放了杯白兰地,冰块已经消融在烈酒中,快满出来。
他心里烦,抄起来喝下去半杯,眉头当时就皱成一团。
冰凉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抵达胃部时有股灼烧感。
沈宗良扔下杯子,转头进了书房。
他不喜欢暗沉沉的,到了夜晚总是大灯全开,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
打开电脑,里面还有一封待处理的邮件,来自德国合作方。
他聚精会神地看完,附上审核意见。
忙到半夜,胃被酒精刺激得剧烈收缩起来,牵连着小腹也痛。
一开始还不很明显,沈宗良哆嗦着点支烟,抽了两口就摁灭了。
但没多久,那份被压下去的痛感又卷土重来了,一阵阵地扯着疼。
沈宗良用拳头抵着腹部,踉跄着出来,走到临窗的长几上翻药箱。
他脚步虚浮,杂乱地踩在木地板上,几步路走得几近失态。
到窗边时,一道纤瘦的身影闯入视野,是钟且惠站在院子里。
她正对着他这面,和靠在竹栅栏旁的庄新华说话。
那小子穿了件风衣外套,西装领双排扣,被凌厉的夜风吹得微鼓。
他身板还薄,这样穿着不见得多稳重,倒蛮潇洒。
隔得远,沈宗良身体也不舒服,听不大清谈话的内容。
但月下那对人影,看起来倒是很登对,都一样的年纪小,面容鲜亮。
且惠裹着披肩,抿唇看庄新华凑过来说话时,一股温柔的乖巧。
忽然间,刚才绞痛着的腹部好像更严重了。
沈宗良剥出一粒止疼药,放在手心里才想起倒水。
却在转身的那一刻,茫茫然地绊上桌腿,趔趄着摔下去。
这离奇的一幕,且惠是眼睁睁看着的,在她忽然仰头的瞬间。
她变了神色,急冲冲朝庄新华,“你先回去吧,晚点我再找你。”
然后就撒腿跑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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