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关好门,回了自己家,仍然和头天晚上一样,埋首书案到深夜。
复习到了刑法这部分,过分多的观点展示,让且惠的进度肉眼可见地慢下来,画思维导图很费时。
眼睛告诉她已经看了三遍,脑子也高调表示应该懂了,但一做题就废。
听视频课的时候,感觉哪儿哪儿都简单明了,在厚厚的讲义上这划一下,那儿也划一下。
等过一个晚上再来看,她一头雾水地怀疑自己,这怎么全部都是重点啊?
牵连犯是什么?吸收犯怎么定义?那什么又叫竞合?区别点在哪里?
且惠无奈地揉着太阳穴,只好继续死记硬背条文。
滚瓜烂熟地背完了,又开始踌躇满志,于是拿两道主观题来练练手,做完依然冒出满脑袋问号:这玩意儿她真的复习过了嘛?
大概就是这么个反复搞她心态的过程。
眼看快一点了,且惠伏在桌上打了个长哈欠,收拾好书去洗澡。
刚起身,冯幼圆的电话就到了,她说:“明天下午雷家的高尔夫球场开张,我们一起去吧?”
对比且惠,她连声音都精神抖擞。一听就是睡了整整一天,到晚上才正式出来活动。
且惠说:“可我下午要教小孩子,去不了。”
幼圆哎呀一声,“你和同事换个班是多简单的事儿!天天待在家里你也不怕闷坏了。”
旁边进来庄新华的声音,“且惠,你再顺便帮我把车开来,省得我去取了。”
想到这个累赘的物什,她才松口说好:“那你把时间地点发我。”
就怕一个犹豫,改天又不知道上哪儿去逮庄新华,否则的话,他真能把车撂在这儿十天半月。
心里总记挂着一件未了的事不说,还占地方。
她打语音给王老师,那边也还没有睡,也乐得明早歇个懒觉,一气儿答应下来。
洗完澡躺床上,且惠望着天花板放空时,忽然想到楼上的沈宗良。
他出去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至少且惠没听见响动。
她拿过手机,试着用号码加他微信,加完就放回了枕边。
只是试一试而已,且惠没觉得他那样老干部式作风的人,会时刻把手机放身上。
傍晚在他家时,她看他的手机一直丢在窗台边,不响就不去管的。
朦朦胧胧即将入睡之际,枕头底下震动了一下。
且惠拿起来看,是微信提示,弹出和沈宗良的聊天框,显示双方已是好友。
她一下子又没瞌睡了,给他发:「hello,我是钟且惠。盘子我放回了你家,我的披肩也拿走了。」
沈宗良竟然很快回复她。
S:「辛苦了,早点睡。」
且惠自动代入他那张脸,短短六个字,瞧出了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其实是打算问,今晚他是不是不回家了。但想了想,仿佛于身份不合。
她又不是沈宗良的什么人,就大剌剌过问起这些来了。
于是,且惠删删打打,最后也只回了句:「沈总也是,晚安。」
发完就扬手丢在了床头柜上,没再睬他了。
昏幽的光线下,且惠的脸深陷在柔软的枕头里。
她想,多险啊,差一点就稀里糊涂地越界了。
好像自从家里出事,人生的试错成本变高后,且惠变得很怕行差踏错。
紧张局促的生活不允许她做任何一次错误的选择。
小到说一句话,大到做一个决定,且惠总要思之再三。
这个令她凡事迟缓不决的过程,却荒诞地被其他人称之为沉静。
她撅着唇,小声地对自己说,是你自作主张先提两壶酒上楼,沈宗良怕授人以柄,才请你吃了餐螃蟹,左不过再顺手教你写了两个字,别自作多情了。
托了刑法的福,头昏脑涨的且惠很快就睡了过去。
隔天早晨,随便吃了两片吐司后,她开车去了培训机构。
且惠停车时,不少家长也送孩子过来,看她把卡宴停在车位上,都挺惊讶的。
有一位妈妈说:“这是钟老师的车?没看她开过啊。”
“可能是朋友的,她要有这么富裕,还会出来兼职吗?”
“那不一定。我看她气质老好,谈吐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也许是大小姐体验生活。”
小月牙拉了拉她妈妈,“我们快点进去吧,要迟到了。”
“好好好,进去。”
且惠上完课,还没来得及换下舞鞋,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进去时礼貌地敲门,“郑老师,您找我呀。”
郑晓娟让她坐,“是这样啊且惠,马上就是十一了,国庆晚会上有个少儿组的节目空缺,台里已经明确了要舞蹈演出,我呢,把这个名额拿下来了。”
且惠擦汗的纸巾还覆在额头上。
她意识到接下来会非常忙,面色僵了僵,“是要我带队去表演节目吗?”
说实话,她不想接这个差事,会耽误太多的时间。
在工资不变的情况下,手头上的事越少越好。
这应该是每个打工人最朴素的愿望。
郑晓娟看出小姑娘那点心思,了然地笑了笑。
她拿笔指了指且惠,“别站着了,来,坐下说。”
且惠把手上的纸巾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内。
她先亮出自己的缺陷,“郑老师,在舞台表演这一块,我没什么经验的,搞砸了就不好了。”
郑晓娟咦了一句,明知故问的口气,“真的没有经验吗?那当年你是怎么拿到少儿组冠军的呢?你家里花钱买的?”
“那当然不是。”且惠低下头,仍有汗珠汇流在下巴上,“也许我老师编的那支舞好。”
郑晓娟顺着她的话说:“舞我已经编好了,也从各个班上抽了几个尖子生,你只要负责教会她们就行。”
“可是......”
且惠还没可是完,郑老师就提出来,“这个月发你三倍工资,就当辛苦费。”
这确实是她拒绝不了的条件。
临出门前,且惠还是忍不住问,“机构里好老师这么多,为什么一定得是我呢?”
郑晓娟也无奈,“还不是钟老师得人心,选出来的女孩子们投了票,她们都非常喜欢你。”
真是没有白教她们。且惠心里莫名一暖,微笑着关上了门。
她去淋浴间洗澡,换上黑色紧身POLO线衫和网球短裙,戴了顶帽子。
且惠拿上小背包,边往外走,边检查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班级群发了个通知,要求入党积极分子填表格,她顺手点开,把个人信息录入进去。
剩下的,就是幼圆发了餐厅定位过来,叫她下了课后直接过去吃饭。
且惠上了车,把小背包扔在副驾位上,按照导航找过去。
地方在工体北路,机电大院里的一家素食餐厅,刚摘下米其林一星。
她停好车,问了服务员才找到包间,幼圆他们几个都在。
且惠一一打过招呼,坐到了幼圆身边,把车钥匙给庄新华,“庄庄,拿着。”
庄新华收在掌心里,双手合拢朝她拜了下,“您受累了。”
魏晋丰笑,小声说:“这怎么跟对你太奶似的。”
庄新华回头就削了他一下,“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太奶吗?”
“还说你对人家没意思!”魏晋丰喝了口茶,说:“这会儿又承认她漂亮了。”
像生怕且惠听见,庄新华急忙皱眉制止他,“少说屁话,我们是纯洁的革命友谊。”
魏晋丰端了杯茶睇着他,“怎么,你们一起革过谁的命吗?”
庄新华大言不惭,“革自由的命,革爱情的命。”
“......你别让晓乐知道就行,她小心眼儿,闹起来又鸡飞狗跳的。”
头盘是百合泥,盛在罗汉果壳里端上来,带着药材本身的甜香。
沈棠因是这个时候到的,她一个人,没有带她的尾巴杨雨濛。
魏晋丰眼睛都亮了,赶紧让座,“棠儿,你怎么现在才到啊?”
一句棠儿,从这个京油子嘴里说出来,全没了武侠里的浪漫氛围。
但沈棠因还是笑了,“路上堵车,不好意思来晚了。”
她冲幼圆笑,也和且惠打招呼,“又见面了。”
且惠淡淡点头,扯了一下唇角:“是呀,最近很有缘。”
这个又字让冯幼圆生出浓厚的兴趣。
她凑过去问:“你什么时候和她见过?”
且惠拿勺子挖着牛肝菌冰淇淋。
她吃了一口说:“昨天傍晚,在她小叔那里。”
身边人瞪大眼睛,“你跑到沈宗良家里去了?”
“那不然怎么把披肩要回来?”
幼圆顿时浮想联翩,“只是拿披肩,就没点别的事儿?”
“有吧,都是些正常的事。”且惠低垂着眼睫弄吃的,说:“我们一起吃了顿螃蟹。”
“不是吧!”
幼圆忽然捂住口,险些失声喊出来。
她压低了声音,“我天,这还叫正常啊?”
且惠反问:“都到那个点了,邻居坐下来吃顿饭,不正常?”
难道沈宗良是什么很不近人情的异类吗?
所以他在外面的风评差到了这个地步?
比她之前对他本人的误解还深是吧?
幼圆和她对视,反手后指了一下庄新华,“他小时候也住家属院里,也和沈总当过邻居。你问问,他和沈宗良吃过几次饭?”
一直仔细听着的庄新华笃定地摆手,“一次都没有!沈总那身份和级别,和我们就不是一桌的。”
幼圆扬了扬眉,“听见没有,我说什么来着?”
且惠投降,用只有他们三个能听见的声音,“喂,咱们能别老在这儿讨论他吗?”
她真怕沈棠因读懂唇形。
然后告诉她小叔叔,你楼下的钟且惠正和她的亲友团疯狂议论你,好像对你别有居心。
这种误会一点都不美好好嘛。
庄新华把一碗小馄饨端给且惠,“尝尝这个,皮儿是油菜叶做的。”
且惠舀起一个吃了,里面的馅是姬松茸,尝起来鲜美又清新,令人回味起春天。
这家店噱头很足,因为知道包厢里客人们的身份,主厨卯足了劲儿施展浑身解数,但用力过猛了。
是以,在一系列巧立名目的花头菜里,反而是这道朴实的馄饨最好吃。
第12章 chapter 12
雷家新开的球场在郊区,据说是京郊最好的一块草坪,需要会员邀请才能进入,会籍费一百多万,每年另收两万的管理费。
今天试营业,来的都是与雷家相熟的客人,不需要线上预定。
他们提前半小时抵达,低矮的复古白石墙外一组烫金英文,刻的是球场的名字。
魏晋丰问:“谦明儿下午总起得来吧?”
“谁知道呢!雷谦明昨天胡闹到两点。”庄新华把轮胎打直,解了安全带,“反正有他姐坐镇,要他有什么用!”
服务生引他们进去,球童说可以先到旁边练习切杆推杆,并告知了今日的风速以及果岭速度。
且惠打高尔夫不来事的,她不怎么会,只练过一些最基本的动作,生疏得很。
人陆陆续续到了,却迟迟不见谁开局,都在看庄新华。
他戴着白手套,拿的是球童给他选的七号铁,教练站在一旁纠正他的姿势。
且惠站在人群外围,她问幼圆,“他什么时候练过高尔夫呀?”
“我反正从来没看他打过,”幼圆哼了一声,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果汁,“这把是奔着出洋相去的。”
“......”
教练往上抬高他的胳膊,一步一步慢慢地指导他,“引杆立腕,中心保持稳定,杆身不要超过平行线,好,现在脚向下蹬地,围绕左侧膝关节旋转,来,挥杆击球。”
庄新华一米八五的身高,再配上肩宽腰窄的比例,动作无疑是好看的。
只不过,他自信满满挥杆的瞬间,小白球纹丝未动,地皮倒是被铲掉一大块。
那一瞬间飞扬起的草皮土屑,让他身边没来得及躲的人,都条件反射地背过身体去。
魏晋丰站得离当事人最近。
他吐了吐嘴里的沫子,“Tui!我说庄公子,就您这技术放在我们老家,一天下来高低能锄个三亩地。”
随后就是一阵尖锐又持久的笑声。
幼圆最夸张,一口果汁喷在了魏晋丰背上,笑得前仰后合。
就连且惠都背过身去,肩膀头子一抽一抽的,实在难忍。
庄新华自个儿也呸了两下,“小时候我舅总要带我来打球,我老大不乐意。他要说这玩意儿能装逼,我他妈不早就学会了吗!”
强打着精神来自己球场招呼客人的雷谦明打了个哈。
他靠在且惠身边,手搭在她的肩上,指着前边说:“咱们庄儿啊,这一波也是向上流运动逼近了,但就是有一种......”
球场上阳光刺眼,且惠穿着紧身球服,蜂腰细腿。
她抱着臂,眯了眯眼睛,“有一种拆迁款刚到账,还没完全适应的感觉。”
雷谦明笑得直拍大腿,后面也传来噗嗤一声。
且惠回头,见是沈棠因举了杯番石榴汁站着,朝她微笑了下。
沈棠因也点头致意,她说:“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还这么会说嘴。”
且惠有些羞赧地解释,“对别人自然是不会,庄新华太熟了嘛,我们经常互开玩笑。”
“棠儿,那是你不了解且惠。”雷谦明在一边帮腔道,“小时候她住在我家隔壁,我最清楚了,她一直就是温柔又活泼的。”
沈棠因历来不与人争的。
她应和说:“是,将来要当律师的人嘛,口条好、能说会道是基本的。”
且惠把头转向远处,入眼是延绵不尽的春山,风也轻轻柔柔。她心中汹涌着从不外露的情绪。
人人称道的温柔底色里,她或许曾有过更亮眼的活泼,但日复一日的压抑与沉重中,那些个性自发地躲进盒子里,偶尔才肯出来透透气。
在风尘仆仆赶路的途中,活泼是最无用武之地的。
沈棠因面露愧色,为自己也落入了这样世俗的眼孔里,认为钟且惠没什么值得来往的必要。
但实际上的情况却是,虽然且惠落魄了,但仍是个风趣可爱的姑娘。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一定非得为名为利,也可以为点别的什么。
“都没人打球吗?谦明也不上啊!”
一道磁性的男声从斜后方搅进来。
众人转过头,见唐纳言笑着走过来了,旁边是一身休闲的沈宗良。
且惠的目光与他短暂相接,沈宗良绅士地点了个头,她也礼貌笑了下。
不知道他昨晚忙到几点,但是看起来仍神清气爽,或许是习惯了藏好疲态。
他们身后,还跟着杨雨濛和庄齐,应该是一起到的。
她们一来就拉走了沈棠因,坐在蓝白相间的遮阳伞下,三个人讲小话。
雷谦明松开且惠,抱歉地说:“我去陪一下棠因她小叔叔。”
今天他是主角,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且惠笑着点头:“嗯,快去吧。”
雷谦明走后,她就站在那儿,幼圆冲她喊了句:“你自己喝点东西呀,我练会儿球。”
知道她不爱这些,刚才就请过了,就也不再勉强且惠。
且惠也点头,说:“好,不用管我。”
就这么枯坐了半个小时,仿佛置身一场与己无关的集会,身边都是热闹的谈笑,且惠却挤不进任何一小段里。
好在她是惯于自处的。耳机一戴,手肘撑在桌面上,将下巴一托,盲听起了雅思。
她托腮望着远处树林,也不做题,只是漫无目的地去听,纯粹为了培养语感。
没多久,视线被一身白衫遮住,且惠抬头,对上两道墨黑的浓眉。
她摘下耳机,仰着脖子叫了一句:“沈总。”
沈宗良径自坐在她对面,他摘下手套扔在了桌上,“怎么不去玩会儿?”
且惠笑笑,“还是不了,我没什么运动细胞,坐着看看风景蛮好。”
“到处都乱糟糟的,能有什么风景?”沈宗良环视一圈,指了指远处说:“你真想看,不如到那边去走走。”
她一个人坐久了也腰痛,反正幼圆还这么快回去。且惠点头,“好啊。”
随后,她把蓝牙耳机放进电池仓,扭过身子塞回了小背包里。
刚才架着腿坐久了腿麻,又怕沈宗良等得太久,起身时有点赶,且惠没防备地绊了一跤。
还是沈宗良扶住她,说了句小心。
且惠纤白的手腕握在他的掌心,热度一簇簇地浸染到她皮肤上,温泉一样淌过去。
她站直了,急急忙忙挣脱开,红着脸小声道谢。
沈宗良仍旧淡淡的,他说:“走吧。”
他们走了很远,远到纷扰的人群变成七零八落的小黑点,渐渐看不见了。
且惠站在一株榕树下,举目眺去,眼前是起伏绵延的绿意,深深浅浅地纵横,偌大的草坪宛如一张被精心养护的地毯,远处错落着与云彩相接的高大树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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