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手却是一片冰凉。
“斯宇?斯宇?!”
女人的恸哭打碎了夜晚。
这绝对是方熙玉人生中经历过最惊心动魄的夜晚, 和她当年丧夫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前一脚刚赶到在儿子公寓,听了一通没头没尾的哭诉说:“妈!你要帮帮我,涵山知道了不会原谅我的!我就是被他们骗了啊!”, 后一脚就得到了孙子在老宅吞服过量安眠药进医院抢救的通知。
两件事撞在一起,方熙玉终于在心里彻底放弃了方嘉诚这个蠢货。
经商不善, 头脑简单, 平时容易被合伙人几句好话捧得漂漂欲仙也就算了,反正丢的只是点小钱, 但这次他居然因为美人计掉进大坑,把自己的股份分了一部分出去。
哦, F大本科, 对岸研究生经历, 和年轻时的孟涵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加上一口温柔的香江嗓音就把他迷的七晕八素,乖乖交上手里资源约定怀孕离婚?
阴阳怪气谁呢?想从谁那里找优越感呢?方熙玉敢说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出他的小算盘。
这蠢货口口声声什么只是玩玩,想气气老婆。结果就是被竞争对手骗了资源不说,那位董小姐还怀着不知道谁的种, 卷了钱直接跑了个没影。
贱骨头!真是个贱骨头啊!她怎么怀了这么一个窝囊废?为什么她在老宅踩的只是一张相片, 而不是方嘉诚那张蠢脸啊?!
儿子是个指望不上的废物,哪怕孙子死了股份给娘俩平分,加起来还是斗不过一个涵山。这姑娘本来就是个天选生意人,工作讲究一个杀戮果决,天知道失去儿子后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眼下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方斯宇还有一口气, 进的是ICU而不是太平间。
婚姻过错人方嘉诚没脸、也没能力进入孟涵山镇守医院,而她作为公司董事、小孩奶奶,向院长托了不少关系, 好说歹说终于在第三天被放进病房。
孟涵山正在床前发呆。向来西装革履的女强人此时不施粉黛,只随便套了件乳白色的雪纺衬衫, 一头黑色的长发被条粗皮筋松松垮垮挽在肩上,看起来随时会散开。尽管素有恩怨,见她恍惚疲惫,方熙玉也不由得感到一阵同为母亲的哀戚,抢救过程她已经从院长那里听说了——
孩子被发现时命悬一线,他本来就有严重的心脏问题,心脏余颤可以说微乎不计,更别提那套常人也难抗的洗胃流程。
但方斯宇偏偏熬过来了。
他到底舍不得妈妈崩溃,当她双膝跪地,趴在病床摆边哭得歇斯底里说“求求你,求求你别走!你死了,妈也不要活了,妈求你了!”,他选择在病床上挣扎最后一次。
现在他平静地闭着双眼,看起来只是困了,好好睡过一觉便会醒来。可生命脆弱好比白纸,沾上水手指轻轻一揉就碎了。
老太太发出一声长叹,痛惜道:“事情会发生成这样,我们谁也想不到。关键时期,我们把纠葛放一放,一家人拧成一股绳,好好照顾斯宇吧。这么多年他都太辛苦了,也借这个机会好好休养休养。”
医院是治病的地方,空气里都弥漫着看不见的细菌。老太太左右看了遍,还是不找地方坐了。
不过孟涵山也没打算留她长谈。她轻轻摇头,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道:“不,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我要离婚。”
方熙玉立刻给她上价值观,教育说:“你别冲动呀!怎么能离婚呢?斯宇一觉起来没了爸爸、妈妈,你让别人怎么看他,他以后结婚怎么办?”
她还以为媳妇愿意放她进来是需要家人心理安慰,关系缓和的标志呢!
直到见了对方毫无反应,才急急忙忙好言相劝:“斯宇还要治病呢!离了婚他被后妈欺负怎么办?涵山,我这辈子只认你这个儿媳,绝对不会让其他妖魔鬼怪进门的!这样吧,我这就压着嘉诚去结扎,叫他再也干不出荒唐事!你消消气,有什么话好好说。”
这个一直以为看不起她的婆婆原来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啊。
先前自己委曲求全、或者兢兢业业想要赢得的样子可真傻,她竟然会为了这种扭曲的家庭折磨自己和孩子。
涵山终于抬起头来,对方“同仇敌忾”的样子只让她觉得可笑。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嘲弄的苦笑:“这个家还有什么维系的必要么?我看了斯宇的遗书,他会觉得累,会痛苦到想死就是因为有这种爸爸妈妈……”
他太傻了,悲伤到了极点却不会伤害他人,不哭不闹,只拿自己下手。
“我让你进来只是想口头通知你,现在我说完了,出去吧,我不想看到你。”
她愿意放方熙玉进来,不过是因为斯宇即将转移医院,在离开S市之前,她要按照孩子遗书期望的那样,跟一切做个了断。至于离婚的钱,也不是方熙玉嘴里简单的一半划分——
各种证据确凿,她要生生撕下那狗男人几块肉。
说罢,孟涵山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眨眼家门外就进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左一右护法似得把方熙玉送了出去。
老太太从没受过这气,瞪圆了眼睛一副岂有自理的表情正要大叫,却发现作为眼线的院长正远远站着,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用口语表示:对不住了,现在你媳妇才是话事人。
刚刚那俩“保镖”是他医院的护工。
“等等妈,妈先去外面处理点事。”
了却一桩心事,孟涵山温柔地拍拍儿子的手背,拎上背包向楼下走去。
包里装的是方斯宇的遗书,他并不善于表达感情,临别的话语只有短短几句,被压在床头柜的夜灯下:“妈,我把芦荟带到了外面,公园的风景很好,希望它能认识新的朋友,也能开出金色的花。希望你和弟弟能平安快乐。”
纸背面写他银行账号、密码,以及一些投资产品金额信息的字都比他心里话多。孟涵山光是回想起来,都觉得鼻子泛酸,哭干的眼泪又要往下掉——做母亲做到这份上,还不如她代替斯宇去死好了。
但她要做的事还没做,斯宇也还睡着。孟涵山只得强忍悲伤,走在公园寻找儿子遗物的小路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青灰色的石子被雨水冲洗得透亮,路边尽是枯黄发卷的叶子,萧瑟的景色看得她心头阵阵发紧。
那颗芦荟本就半死不活,又在移盆过程里伤了根。这三天她光顾着着急儿子的抢救,也不知道小东西现在是死是活。或许她应该尽快去植物园选一颗外形相似的替身,免得儿子醒过来失望。
方斯宇吃午饭的地方很好找,孟涵山没担心很久,就在浓绿色的丛林中一眼找到了它,她的“斯宇”——
“他”好好地呆在那里,小不愣登的新秀脱掉了最外层焦黄蜷曲的腐叶,藏在中心的芽点上生着四个小小的尖刺,它比任何时候都绿,像呱呱落地的婴孩冲世界蹬动手脚。
芦荟哪里都能活。
当炎炎酷暑终于过去,就到了多肉植物旺盛生长的秋日,它会挣开桎梏,等待下一场雨水。
世界有一瞬间变得很安静,她眼里看着那颗芦荟,什么都听不到,但那之后世界又慢慢变得很吵闹,有树叶在风中振翅、有鸟儿啁啾歌唱、还有路过行人的笑声。
孟涵山记不得上次出门散心是什么时候了,她坐在斯宇常去的长椅上,看着小鸟还有这些盆景,不知不觉又掉下了眼泪。
但这次是不一样的眼泪。
第97章 正文完结
方斯宇的遗书里提到了弟弟方景澄的名字, 等他脱离ICU情况稳定后,孟涵山便同意了小儿子的探访。
老实说方景澄这几天相当不好受。亲生哥哥吞药恰逢自己离家出走,他再怎么心大也难免多想:为什么?是我的错么?是我惹妈妈生气, 所以他们吵架了么?
不不不,我的哥哥斯宇就是嘴巴毒了一点、表情冷了一点, 但绝对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老天啊, 不要这么快收走他年轻的生命。
还有斯宇你也争点气,你平时工作不是很干练, 熬夜过完项目方案,也能六点起来看回邮件么?快醒醒, 不要睡, 别吓我啊!
大哥病危在抢救室挣扎, 他也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难眠,英俊的面庞飞快地消瘦了不少。
直到亲眼确认青年在病床安睡,旁边显示仪上心跳曲线顽强起伏,方景澄悬着的一颗心才算真正落进肚子。他捧着写有哥哥字迹的遗书, 心里五味杂陈, “你怎么这么傻啊?”这种话想骂又骂不出来。
十几年的隔阂不是一两天就能消除的,再次重逢,母子之间客客气气的样子甚至有点生分。
“妈……你还好么?”
“嗯,谢谢你来看他。”
在能听到心电信号病房中,方景澄只是坐在床尾, 安静地陪着母亲,看她眼眸哀愁地垂着,望着病床上哥哥, 好像要将剩下的生命全部用来赎罪。
但今天不太一样,是孟涵山主动联系了他和夏茯, 地点也不同,不在医院,而是公司附近的公园,三人曾经一起聚餐过的地方——
这次轮到母亲跟儿子告别了。
“斯宇情况稳定不少了,我上午已经把他转移到了B市的医院,等处理完离婚官司,就带他去国外养病。”
尽管周身仍有悲伤萦绕,但孟涵山状态明显好上了不少,说到未来打算时,语气平和好似正在计划一场海外度假。
她真的不是在勉强么?
方景澄仔细观察母亲的表情,左右放心不下,补充道:
“如果需要我的话,我也可以留在这边照顾哥哥,要是官司遇到麻烦,我还能帮你拦住他们……”
他之前跟夏茯商量过,即便已经和家里断了联系,如果方斯宇真的出事,他也会休学半年回去尽到作为儿子的义务。
但孟涵山出乎意料地坚定: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没关系,我来处理就好。”
“本来这些大人的事就不该牵扯到你们,你才二十岁……正是要出去玩,探索世界的年纪。”
看着昔日花花公子形象的小儿子在不知不觉如此沉稳,她心里止不住地叹息:
唉,想想看,她二十岁在做什么?在校园里和富家公子讴歌爱情,享受“本地豪门”提供的物质洗礼,而家中温和宽厚的父母从不需要她烦恼。
她总恨方嘉诚是个只顾自己的自私鬼,但她又何尝不是呢?她在小儿子面前真的像个妈妈么?
她早就应该知道这些个道理,但现在明白也不迟。
“去做你喜欢的事吧,等累了再回来看看。”
从小被方熙玉带大还能保有本心,说到底他也是个温柔的小孩。留在国内反而会被方氏母子纠缠,夹在母亲和父亲之间里外不是人。
孟涵山不想给儿子太多心理压力。
而且除他之外,现场还有一个被她自私伤害的孩子。
思至此处,孟涵山看向一边的女孩,颔首致歉说:
“夏茯,我欠你一声抱歉。”
“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我那时候太自我了……很封闭,没法好好看待真实情况。”
那姑娘将双手交叠搭在身前,摇头道:
“我已经不介意了,换我也不一定能做到更好。”
经过工作的折磨,见识过各种奇葩同事尔虞我诈后,夏茯的心态已经平和了不少。说到底,孟涵山只是态度差了些,她没有克扣自己的工资,也没有去说坏话。
等看到周鸿霞拿出对方准备的一叠教授推荐信,还有豪华奖学金后,夏茯最后一点恩怨也烟消云散了,现在顺着楼梯救下
“伯母,你叫我小夏就好。”
爽利干脆的样子令孟涵山弯了弯嘴角:
“谢谢你,你是个好姑娘,澄澄就交给你了。如果他哪里做的不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坐飞机去教育教训他!”她对渣男的恨意真心实意,哪怕亲儿子也照打不误!
说话时亲娘攥紧拳头,眼里实打实地的杀气能让旁听的方景澄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不对,他只是单纯有怕妈而已,又不是心虚。他行的正坐的端,是新世纪好男人!
于是方景澄只缩了一下,意识到情况不对,马上站直身板大声反驳:
“我才不会对不起夏茯!有问题天打雷劈,我自己把头砍下来送给她!”
丢人哇!
没出息乱发誓的样子惹得夏茯抬高了手臂,去揪他后脖子肉:
“你不要瞎说话。哎呀,你别躲呀!”
方景澄一被挠就想要弓背:“太痒了嘛……”这种事只能回家悄悄再做啦。
目睹两人互动,孟涵山忍不住笑着出声调侃:“你们感情真好。”
夏茯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男友亲妈面前做了些什么,喃喃道:“嗯……他也挺好的。”白净的脸上窘得发红,匆匆转移话题跟她又聊了些出国的打算,就拉着对象回学校:
“伯母再见,时候不早,我们先回学校了。”
“再见。”
孟涵山看着两人肩并肩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进了楼梯。
这些天一直是夏茯陪着方景澄,斯宇需要静修,病房里容不了太多客人,有方景澄在旁边陪护,她就在学校准备出国的事项,等到饭点再拎着两个小碎花图案的便当保温袋过来慰问。
两人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将金属饭盒放在膝上,脑袋挨着脑袋分享食堂出炉的饭菜,压低了声音亲密地说些情侣间的小话。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们年轻的面容,但孟涵山依旧能从儿子偶尔抖动的肩膀猜出他们此刻的表情——
他们一定是在笑的。
像严严冬日,挤在树洞里取暖的两只松鼠,用宽大蓬松的尾巴裹紧彼此,把笑容藏在温暖的毛绒里。
即便她孟涵山早就过了相信爱情的年纪,但那一刻,她真心觉得他们能把生活过好。
为了提前适应出国后的艰苦生活,出行历来靠车的方景澄现在学会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了。
他坐在公交亭附近的长椅上,将两条长腿叉在身前,回头又看了一眼医院的方向,表情十分迷茫:不仅他要出国,马上妈妈和哥哥也要走了啊……
方家在立秋这天支离破碎,方景澄总觉得不太真实。他在秋风中感叹:“老实说我从没想过他们真的会离婚。”
自打有认知以来,家庭就像一个扭曲又诡异的庞然大物,明明已经濒临瓦解,却因为纠葛太深,连恨意都成了捆绑零件的绳索,硬生生以旁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稳定地运转,向着可以预见的深渊笔直行进。
他做了种种尝试,它依旧纹丝不动……小小零件无人在意,似乎永远没法影响不列车的方向。
于是方景澄在无可奈何下选择放手,从没有料到家其实是由所有人构成的,这世上没有谁是不重要的。当一个齿轮悄然脱落,一个齿轮决议情愿被履带嚼碎,也要反方向转动,牵一发动全身,总能激起一片“轰鸣”。
总是被他抱怨性格阴沉,经不起折腾的哥哥是个其实相当刚强的人,羸弱的心脏拥有足以融化钢铁的热度。
“我原来一直很羡慕斯宇,觉得妈妈老是偏心他,但现在想想有点对不起他。”
原来不被爱的孩子不快乐,被爱的孩子也活得痛苦……
他审视着过去的自己,如是发出感叹,在这一刻才算从“自己总是被忽视、无人在意”自怨自艾的阴影中真正走出。
而旁观这一切的夏茯同样感触颇深。
“毕竟感情是相互,看到母亲为了自己受委屈,孩子也会难过的吧。”
“因为我喜欢你,我天下第一在乎你,所以也希望你能幸福,绝对不要受到一点伤,哪怕因为我也不可以。”
这是多真挚的感情啊,爱一定是种美好的东西。但人只有先学会爱自己,才能把这珍贵的礼物分享给对方。
不过人降临和离开的时候都孤零零的,如何和自己相处,如何找到快乐最终还是要自己探寻,这一定是个艰巨又漫长的过程。
好在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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