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户口迁出来就够了,房子和钱,我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夏茯越是抗拒,张梅越是苦口婆心。
“什么都不要?别傻了孩子,现在都流行婚前财产,你总不能什么都不要就跟男人跑了吧?现在的好只是一时的,以后呢?家永远是你的后盾,父母也是普通人,会做出些偏激、错误的决定,但到底是爱你的呀。”
不断编织出家庭温情的幻想,如同风吹落的蛛网、粘乎乎地贴在身上。夏茯像被踩尾巴的猫一样惊恐不定,急切地想要从对话挣脱。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分别都会变成闹剧,让她看起来像个不知父母爱意深切,精神不稳定的叛逆孩童:
“我自己的财产,我自己会挣!”
“我恨这个房子!你们把我关在里面,怎么会觉得我还想要房子?家里的东西我一分不要,赡养我也会照常赡养的,但作为交换,别联系我了,别再说这些爱不爱的傻话了,我受够了!”
夏茯越是言辞激烈,张梅便越是隐忍温和,甚至开始关心女儿的情绪说:
“哎,我知道你委屈、生气,不想听妈说话……但我知道这都是气话,你再好好想想,给妈一个补偿的机会。”
这是一场残忍的道德围猎。不被爱、不被关心也不被倾听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尽管说着不抱任何期望,但泪水还是像连串的珠子从她的脸上滴落。
心爱的女孩在不住的颤抖,方景澄已经看不下去了,他有一瞬间想夺过电话,告诉夏茯这样就够了,但她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停在了原地。
她并不需要他的精神支持,哪怕痛到眼泪不止,依旧能继续走下去。
夏茯收缩手掌,死死扣住了自己的大腿,以□□上疼痛止住心灵的阵痛,她一字一句质问,一点一点撕开紧紧吸附在身上,假以母爱之名的腐肉:
“县城的房子比S市的集体户口、人才引进的首套资格还要重要,这真的是补偿我么?”
“从小时候开始,你是就这样。说我是最不值钱的女孩,除了父母没人喜欢我,未来只能靠弟弟撑腰,但考上大学的是我,兼职补贴家用的也是我。你总是对我撒谎,总是贬低我,装作母亲的样子,让我听话让我努力,却把一切留给了弟弟,这是爱还是控制呢?”
一系列发问无意戳中了张梅的痛处,不待夏茯说完,她便激烈地反扑道:
“哎呀!你怎么说话的?!我是你妈!怎么把人想这么坏啊!”
不要哭、不要怕、不要让、不需要征求他们的同意,也不需要再这样痛苦了。夏茯清楚每个问题的答案,自然不需要等待张梅辩解,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正式跟过去告别。
“已经够了,我们没有关系了,搬不搬出来随便你们,我只是在通知你们。”
夏茯干脆地挂断电话,在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候感到一阵大地震动,脱力突然而至,她险些没有拿稳手机。
好在方景澄及时接住了她。把这颗滑落的宝石严实地藏回怀里。
“没事的,已经够了,你做已经成功做到了。”
尽管过程非常惨烈,但她已经成功做出了抉择。他早就知道了,他从来没有看错过她。炙热的喜悦和浓重的痛惜,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就像是热油和冰水,同时涌上心头、翻腾不已,方景澄分不清那种感情更深。
“我们下午就可以把迁出证办完。等到毕业,你就能和我一样作为高端人才落户S市。”
他向她描绘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需要将脸孔埋进她的颈窝才能压住上扬的嘴角。。
“我不会再让他们阻止你的。”
接下来是他做决定的时候。
陈鑫鸿已经在一天之内,拜访了夏彪两次。他紧盯着翘着二郎腿的汉子,面色不渝发出最后通牒:
“看在方总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要之前那笔彩礼,只要你愿意从这房子里离开,我还能再给你点钱,好聚好散。”
“……这房子本来就是个加盖,拆了就当攒功德,话说到这个份上,你真不走?”
夏彪抽抽鼻子,喷出一道粗气,他重重一拍餐桌,道:“走什么走?这是我留给女儿的房子!我看该走的是你。”
“行,你横,下次再来的就不是我这么好说话的人了。”
陈鑫鸿当然知道夏家目光短浅、虚荣可笑,他就是靠这点,笼络他们入了圈套,但万万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扔出去的石头会砸到自己身上。
这栋危楼由他牵头,伪造的材料现在都在方景澄手上。本来这事儿在县城并不少见,街道审查不严,给当地的建筑公司增添了不少灰色收入。但万一出了人命给捅上去,上头一批人的乌纱帽都得落地,到时候处罚来的又快又猛,根本容不得一点周旋余地。
为此陈鑫鸿只能硬着头皮割肉,亲自挨家挨户赶人。
自打这栋小楼被定义为危楼,昨天开始,收到赔偿的租户便陆续开始搬走。有这么一个出卖女儿的极品邻居,美甲店的女老板对搬家响应十分积极,陈鑫鸿开门离开时正巧赶上她拖着行李箱从店里离开。
女人眉头紧锁,显然听到了夏彪的大嗓门。正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回头飞快地看了夏彪一眼,只不过这次,她没藏住心底的厌恶:
“真恶心。”
这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刺得一边的张梅眉头直拧,她看向夏彪,忧心忡忡道:
“真不走啊……他们会不会把水电都停了,常青这伤要是太热了,可不利于恢复。”
“走个屁,我就不信那小子真的敢动手!什么恢复不恢复的,他也就在你面前哼哼,我昨晚起夜还看到他在打游戏精神得很!没事干就进屋去,你这唉声叹气吵得我心烦,这个家还得靠我撑着。”
夏彪啐了一口,完全没把陈鑫鸿的威胁放在心上。
老实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房不房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方景澄的态度!
除了最开始的殴打,让两人的脸上挂了点彩,到现在方景澄还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看来他只是个为爱痴狂的毛头小子,最后搞得还是和平谈判那一套,压根不足为惧。
都是当父母的,他夏彪还不清楚那些有有钱人对方景澄寄托了什么期望?
凡是正常人家就不会让夏茯这种麻烦媳妇上门!如果方景澄想让他乖乖听话,和夏茯走到最后,最好把他当老丈好好孝敬,换个语气跟他说话,重新给常青安排工作。
不然他就带着全家去F大门口拉横幅跟方景澄闹,他不信那时候两人还能跟现在这样搞“罗密欧朱丽叶”这出。尤其是夏茯那个爱面子的小丫头,搞不好会先哭着求他。
至于这些邻居?
走得好,走得清净,最好连着两层都留给他们家,弄成家庭旅馆躺着收租不比什么汽修店打工来的舒服?
美好未来就在眼前,夏彪不禁放松下来,他懒洋洋卧在沙发的客厅上,朝天花板望去。
这房子装修还是太简陋了,电路设计也不合理,一到用电高峰期,电灯就会闪烁,昨晚张梅打电话的时候这样,今下午又开始乱晃。
拿到钱就再重装一次吧。之前水泥工打马虎眼留下的污渍也该好好修修。
这里有一条、那里也是。
男人全神贯注地数过墙面的裂痕,数着数着,突然发现其中一条居然在眨眼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如惊蛰时分被雷鸣唤醒的毒蛇,倏地扭动身体,灿白的闪电撕开了沉沉乌云,漆黑的天空撕开一道裂口,无数细小的粉尘窸窸窣窣落下。
接着便是“轰”的巨响,连远在酒店的夏茯都能感到这阵摇晃。
夏彪嘱咐工人拆掉女儿卧房承重墙时,它没有塌;夏茯含着眼泪祈祷结束一切时,它没有塌:方景澄告诫陈鑫鸿收回彩礼、叫夏家尽快搬出新房时,它没有塌;在夏彪第二次想将夏茯卖出去的时候,这栋新房终于不堪重负的倒塌了。
离巢的女儿不再旺他了。
自打接通了那通电话, 夏茯的世界就变得很吵。
废墟里有消防卫士的解释,叹:“加盖层数太多,远远超出了承重墙的负荷, 再加上一些住户私自装修隔断,现在施救情况非常复杂, 但我们会尽力的。”
有陈鑫鸿失了魂般的哭喊, 骂:“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在里面了!我都劝他们这房子危险,给钱让他们搬出来了啊!!”
“我真倒霉, 我当初就不该招惹他们的,我真是鬼迷了心要盖这栋楼, 完了、完了, 全完了……小方总, 求求您,帮帮我,我都按照你说的劝他们了。”
有医生冰冷地宣判,说:“家属到了么?麻烦在这里签个字吧。”
还有殡仪馆人员宣读火化注意事项的声音。
这中间或许还夹杂了一些李老师和方景澄安慰她的句子, 但事情太多了, 夏茯一时间没法清楚地回忆起来。
她看着不同面容上不同形状的嘴巴一张一合,好似黄昏时刻河畔乱舞的蜻蜓,透明的翅膀搅动饱含水汽的空气,震动不止,发出沉闷的嗡鸣。
嗡嗡嗡、嗡嗡嗡、这声音太吵了, 远远盖住了夏茯心里的声音,她平静地听从他们的安排,机械地行动, 心底却一片空白。
等到殡仪馆超度的经文逐渐远去,工作人员将托盘上的骨灰罐递到夏茯面前, 那似乎一刻也不会休止的噪音才小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漆黑的瓷罐,一时间很难将这三个小小的东西和曾经的亲人联系起来。
真是不思议,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像是阴魂不散的鬼怪、难以翻越的高山,死了却变得这么小、这么安静。
接过那个托盘时,夏茯不动声色地掂了掂他们的小罐子,发现它轻得出奇,好像所有的罪孽都在烈火中烧尽了,生下来的只有构成人的最本质的那点东西。
接下来只要在殡仪馆的表格签下名字,她就能和这些麻烦正式说再见了,说不定接下来的人生也能因此变得“轻”一些。
这是件简单的小事。
今天她已经签过很多个名字了、在户口补办申请上、在死亡证明上、或许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夏茯的笔偏偏停在殡仪馆的表上,难以落下。
为什么?
这些人对她不好,她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离开那个家,摆脱父母的控制,他们的死不应该是件好事么?
夏茯在犹豫中叩问自己的心灵,在绝对的寂静中,听到了自己的哭声。
【这不公平,凭什么他们能这么轻易的死掉?】
她没法听进周围人的安慰,她觉得自己压根不配得到同情,毕竟自意识到不被父母所爱的那天起,她就开始了诅咒——
我讨厌爸爸妈妈。
他们只喜欢弟弟,就因为我是女孩,哪怕我再怎么努力,他们都看不到我的身影,都是因为他们,我才会变成这种自卑又阴暗的女孩。
我没有温暖的家人、我没有亲密的朋友,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好嫉妒、好委屈、好孤独……所以我只能恨他们。
对!我恨他们!
我要做他们禁止的事情,我要让他们生气要让他们恼火,我要变得比谁都厉害,我要努力读书出人头地,让他们后悔、羞愧。
我要把自己撕碎,我要把他们留给我的皮肉、那些懦弱的、可怜的地方一点点扒下来,变成一个崭新、坚强的我,这样我才能重新活下来。
这小女孩似的哭叫又可怜又可笑,却实打实成为夏茯多年来努力的动力,撑住她走过灰白的青春。
直到现在他们死去,她还是恨他们。
他们活该,他们应该同她老死不相往来,他们应该承受街坊邻居的谴责、活到他们应该有的岁数,被生老病死所折磨……而不是这么死了,死得这么突然、这么轻易,就一下无影无踪,那伤痕累累的她又要向谁证明自己的努力?又去往何处呢?
夏茯努力挪动颤抖的手指,她很清楚自己并不同情他们,即便没有发生这场事故,她也不会再次回到他们身边。
可周围实在太安静了。无休止的诅咒一下丢失了用于宣泄的主体,于是寂静变成了一种空虚,无尽无垠,叫人没法承受,所以泪滴才会突然落下,慢慢晕开那个她出生后拥有的第一个名字。
这也是她为他们流下的最后一滴泪。
县城的殡仪馆多建在郊外,从院子出来后,外头就是绕城高速的入口。青黑色的柏油马路上悬挂着深蓝色的标牌,方景澄说这条路直通车站,他就是开车从那边过来的。
违规建筑倒塌事件上了当地新闻,哪怕没有刻意通知,老家那边还是跑来了不少亲戚,嚷嚷着夏茯那回去避暑的奶奶还没死,遗产应该分出一部给老人养老,打起了赔偿款的主意。
最开始这些人还以夏茯没有工作不稳定为由,想拿走全部,谁知一向硬朗的老人听闻乖孙惨死哭得晕在了床上,他们这才开始细思夏茯逃婚克死父母的事迹,不敢做的太过分。
通过方景澄的路子,夏茯把小吃店以及童年住的平房全部折成了现钱,这笔钱一部分用来支付葬礼费用,一部分捐给了自己的母校。因为陈老板支付的罚款数额巨大,剩下的部分依旧足够夏茯毕业后在附近的二线城市安稳度日。
三天后,夏茯坐上了通往S市车站的汽车。绕城高速两边,小吃街、殡仪馆、墓园、一切一切都在远去,她又看到了那个深蓝色的标牌,提醒她已经离开了县城的地界。
她没了能回去的家,接下来只有应该去的地方。
只要还在和方景澄交往, 夏茯就不需要为钱或者日常琐事发愁。
每年夏天都是学生户口迁出入、办理各种证明手续的高峰期,教务秘书会提前上班。进入S市服务区后,方景澄先是打了个电话请人帮忙, 等两人下了高铁到达片区派出所时,骑着电瓶的快递小哥就把装有凭证的信封递到了夏茯手上。
现在是周三下午, 派出所里等待叫号的人不多, 没过一会儿夏茯便坐上了办事处的小板凳。工作人员扫过夏茯的材料,和蔼地笑道:“哎呀, 小姑娘来F大上学啊。把身份证给我,然后把这几个地方填下。”她抓着鼠标点了几下, 打出几张登记表, 接着转身把夏茯的身份证放上扫描机, 整个流程耗时不过半小时,夏茯便拿到了新的户口页。
盖有鲜红印章的纸张微微发烫,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又轻又脆, 宛若一个不太真实的梦。夏茯仔细把户口页收进文件夹, 生怕不一小心会弄皱它。
处理妥当后,方景澄主动地牵起她的手掌,邀功似地说:“本来这些东西是开学交到户籍科统一处理的,但我觉得你现在直接拿着会比较放心。”
“刚好旁边是银行,要不要看点理财产品?我的客户经理今天也值班。”
消防员们从废墟中找到了夏茯的行李箱, 这箱子是方景澄给她买的摄影师同款,材料坚固,又刚好被放在储藏室角落, 倾倒的立柜完美挡住了坠落的石块,它保留的相当完整。打开后, 里头除了有夏茯的钱包、被换洗衣物裹着的笔记本电脑也完好无损。
赔偿款被尽数打进夏茯交学费用的银行卡。这笔钱她本来想做大额存单,等毕业后再作打算。免得头晕脑热损失本金。如今托方景澄的关系,她被迎进银行的VIP接待室,签订了卡里数十倍金额以上才能享有的理财产品,收益据说和S市膨胀的房价持平。
这样能让她轻松一点么?
从事发后夏茯就表现得异常镇定,她像一台精确的机器,妥善处理各种手续,仅在殡仪馆掉了几滴眼泪。
过度的冷静有时反倒是抑郁的前兆,她本来就是那种喜欢把心事悄悄藏起来的性子。
方景澄望着夏茯的侧脸,觉得那张娟秀的面庞正悄然变得成熟,逐渐和记忆里另个人重叠起来,她的鞋跟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视线漠然越过他的身侧。他忍不住询问说:“接下来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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