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宋霁声。
眼下他正像先前她曾设想过的那般,端坐高台,一副不染纤尘的模样。
只是她却不敢再多看一眼。
许是愧疚,许是心虚,抑或二者兼有之。
沅宁脑中空白一片,机械地跟着旁边地谢之舟一点一点往前走,最后停在了一个同正中高位之上的人距离不远不近的位置上。
似乎是不知该如何面对高位上那个故人,沅宁无知觉地下意识往谢之舟身后侧了些,视线也像是黏在了大殿中的玉石地面上,不敢挪开。
只是这副形态落在宋霁声眼中,自然便成了另一幅景象。
少女亲昵地同殿中的少年人站在一道,一副尽是依靠的模样。
宋霁声自然也感受到了她的躲闪,方才想要挪开视线给予其一点缓冲的时间,却恰好扫到了那抹绕在少年手背上象征着胜利的红色光晕。
宋霁声眸光一顿。
“晚辈拜见仙君。”
恰时,站在沅宁身旁的谢之舟又借着向宋霁声行礼的动作,将自己的身子又往沅宁那处挪了些。
谢之舟一进来便注意到了上位之人越过自己落在沅宁身上的目光,见其似乎无收回之意,便自然而然地遮了去。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位仙君看向沅宁的目光,有些不同。
闻声,宋霁声收回视线,看向沅宁身旁的那个少年。
少年的眉眼似乎同自己有些相似,只是对方轮廓凌厉,于是瞧着多了几分张扬肆意的少年气。
那是自己不曾有过的。
她和他又是什么关系呢?
他记得她从前同自己说过的,她喜欢好看的人。
先前她便因为自己长得好看而喜欢自己。
那么,她是不是也会同以前喜欢自己一样喜欢他。
又或者说,更为喜欢。
心脏同喉管像是一同被一只无形地手扼住了似的,苦涩也在唇舌尖蔓延开来。
宋霁声薄唇轻抿看向二人,遏制住脑中越来越多的念头,“嗯”了声,是对谢之舟方才话语的应答。
只是显然已有些心不在蔫。
“日后,你便留在主峰之上吧,旁边有座偏院你可以住在那里。”
宋霁声似乎是不愿再看二人站在一道的身影,说罢便想离开。
不过还不等宋霁声动作,谢之舟再次开了口。
“多谢仙君,只是我还有一事想让仙君成全。”
“何事?”
“后辈听闻尘世间的婚事多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后辈幼时便丧双亲,更无相熟长辈,现今仙君既已打算收后辈为徒。”谢之舟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看向正端坐高台的宋霁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儿还请师父为我同心悦之人定下婚事。”
此言一出,莫说宋霁声,一旁的沅宁也有些惊愕地看向身旁的谢之舟。
沅宁从方才进来便一直低着头,她不知宋霁声有没有认出自己,也不知他此时是何神情。
她记得先前系统同她说过的,宋霁声对她的好感度是百分之一百……
沅宁想抬头看一眼此时的宋霁声,却又怕偏偏弄巧成拙,故依旧维持着头往谢之舟那侧的动作。
宋霁声一时间甚至也感知不出自己此时的心境,反而视线平静地落在少女发间簪着的那只蝴蝶珠钗上。
那是他送她的。
他记得她以前很喜欢。
或许她现在也很喜欢。
只是,不喜欢自己了。
可她以前明明说过只喜欢自己,直想同自己成婚的。
宋霁声的唇抿得更紧了些。
“你也是愿意的么?”
宋霁声的视线依旧停在沅宁的发顶,语气平静。
开口却有些涩然,同多月前的那个雪夜里说他同她说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了的时候。
是一样的。
曾经朝夕相处,日日相伴过的人。
沅宁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识海里书灵的声音骤然响起。
“宿主请注意,攻略对象的好感度已至百分之九十八,还请宿主请按照攻略对象的意愿完成剧情,尽快完成任务。”
识海中,书灵的话语还在继续,沅宁却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看向端坐高台上的男人。
男人平静眸色下早已全是情绪的碎渣,只一触便觉疼痛万分。
一瞬间,沅宁甚至有个不管不顾的念头在脑中横冲直撞,想要破土而出。
可是很快又被身旁谢之舟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谢之舟见沅宁愣着神,不由俯下身拍了下沅宁的肩,凑到了她的耳畔:“阿姐,你不是答应过我的么。”
沅宁垂下眼说了句“是”。
或许是回答谢之舟的问题,又或许是在回答宋霁声的问题。
“好。”
听到沅宁的答案,宋霁声彻底已溃不成军。
“我会留意的。”
而后还谢之舟那句“多谢仙君”说完,便见宋霁声已站起来身。
他往高位后方唤了句“小黄,回去了”,随之一只小黄狗从后头跑了出来,往宋霁声身侧跑去。
只是方才跑到一半,那只小黄狗似乎也发现了殿中那个熟悉的身影,调转了脚步便要往沅宁那处跑,身后的尾巴也摇得格外得欢,瞧着见到沅宁很是欢喜。
“小黄,回去了。”
宋霁声喉头轻动,咽下喉见尽数的苦涩与腥甜。
他的声音提高了两分,小黄狗看了看站在殿中的沅宁和她身旁的那个陌生男人,又转过头看了看宋霁声,最终还是停住了往沅宁那处的脚步,有些委屈地呜咽了两声,走到了宋霁声的脚边,伸出头蹭了蹭,似是安慰。
沅宁出神地看着一白一黄两道身影一点点淡出自己的视野。
谢之舟自然早已看出了些端倪,但他并不想去探究。
只要他的阿姐是他的就好。
其他的,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谢之舟的视线落在沅宁身上,像是草原上的狼崽子,毫不掩饰对自己领地的独占欲一般。
不过还不等沅宁转过头,他便又收起了自己带着侵略性的眼神,藏起了利爪,变回了沅宁最熟悉的模样。
他的阿姐,惯来喜欢顽皮可爱的稚犬。
他从来是知晓的。
“阿姐,你会怪我擅作主张吗?”
谢之舟的语气比起寻常软了两分,像是在为方才自己的擅作主张而反思。
但究其根源,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
谢之舟认错似的神情落在沅宁眼中。
她不知该怎么说,这能摇了摇头,回了句“不会的”。
毕竟,是她先带着攻略他的目的接近他的。
现在着不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她马上就能回家了。
可是,为什么她好像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风卷起长廊外的落花低低地绕了几个旋后,又穿过了被略微撑起的窗牖落在了房中。
一个时辰前,男人明明还坐在这熟悉的房中,满怀期待着那人的到来,可此时却像是失了魂魄一般,站在屋中那方木架前。
男人面前的木架上搁着许多书,但靠右上方的那一格却像是被人特意留出来了一般。
里头搁着一只很是普通的兔子花灯,兔子的模样圆滚滚的,额间有多嫣红的花钿,长耳和尾巴上都特意裹了圈白棉花,瞧着毛茸茸的,很是可爱。
是先前中元节时,沅宁给他买的那盏。
他一直留着。
而那只兔子花灯的旁边还搁着一只小小的胡桃木色的匣子,男人伸手将那只匣子取了下来。
里头是那块被沅宁先前不告而别时退回的玉坠子,以及那封拆开后重又被叠好的信笺。
她明明在信笺中同他说的是有很重要的是要去做,可是才不过一载,她便有了要成亲的对象,那他于她而言又算什么呢。
一想到方才的情景,他的口中就像是含了一颗不上不下的苦果,苦的甚至有些发涩。
男人一人在屋中从午间坐到了太阳西落,又在黑暗中看着月色探进屋中。
他只记得自己坐了很久,久到站起来腿因许久未动走起路来都有些不适应,他微微有些踉跄着在完全昏暗的环境中行至床边,像是脱力一般倒了下去。
向来爱干净的人,却是外袍都未脱,便扯着被子麻木睡下。
似乎只需闭上眼,明日起来时,这一切就会回归原位。
或许是在洛云村,同沅宁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
又或许是在这场幻境外,从未遇到过她,也未尝过情爱一心只有修行的时候。
宋霁声缓缓阖上了眼,长睫也覆在眼下,遮去了所有情绪。
夜色侵入,蝉鸣清脆,枝叶上露水聚合滴落,一滴一滴缓缓划过叶脉沁入土壤之中,荡起层层无声的涟漪……
“宋霁声——”
少女清浅的声响从须弥中传出,却格外清晰地落在宋霁声的耳中,像是夏日生长出的狗尾巴草被人折下,又轻柔地扫向心间,撩得人痒痒的。
“宋霁声。”似乎是未听到有回应,熟悉的声音再次唤了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不确定,像是在询问。
男人于混沌中猛然睁开了双眸,身体比理智更先给出了反应:“我在。”
少女得到回应,佯装生气地嗔怪道:“你怎么还不来掀盖头啊,我都等了好久啦!”
方才睁眼,屋中的陈设便同大片的红色一道极具冲击力地撞进了宋霁声的眼中。
红烛轻摇,喜字醒目,顺滑的红绸缎团出花状缠在胡桃木色的拔步床上。
床榻之上穿着喜服的人坐在正中位置上,袖子下是交织着的双手,纤细的十指葱白似地缠在一道,应是在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
宋霁声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垂在身侧的手指骨微屈,轻捻了下,不知是还未反应过来,还是在思索眼下的境况。
不过宋霁声并没有停顿太久,很快便迈了步子往床榻边走去。
他不想让沅宁等太久,哪怕他很清楚,这应当只是一场梦。
男人停在了床榻前,长指勾起旁侧搁在木托盘里的那杆秤,将遮去面前之人容貌的那块大红盖头挑起。
动作轻柔又虔诚,像是在展开一副上好的古画。
少女头上的红盖头被一点点的撩起,其后那张令宋霁声朝思暮想的脸也随之显露了出来。
不同于平时的模样,精心描妆后的沅宁少了几分平时的天真烂漫,多了几分娇俏和妩媚,眨眼间更是似有眼波流转,红唇亦是惊艳。
光亮重新落在沅宁眼中,沅宁也随着男人的动作抬起了头,仰头看着立在自己身前穿着喜服的男人。
一双杏眼含笑,在烛火中晶亮得像星星,让人根本挪不开眼。
沅宁红唇轻启,满室安静中,宋霁声只听得她笑着问。
“宋霁声,今日我好看吗?”
燃烛声同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在耳廓中跳动得愈发清晰。
宋霁声的视线定定落在沅宁面上,喉结微动,片刻后才轻声应道:“嗯,好看。”
闻言,塌上之人忽地探出身子,在宋霁声的唇角蜻蜓点水一般印下一吻。
男人本就紧锁在沅宁身上的视线不由又沉上了几分,只见喉结上下滑动了下,双唇紧抿,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唇上红色的口脂印在男人唇上,给其那张如山间明月一般不容亵渎的脸也平添了几分艳色,在那身大红喜服的映衬下,男人瞧着颇有几分活色生香的意思。
沅宁盈着一双笑眼看向宋霁声,同样不吝夸赞。
“宋霁声,今日你也很好看。”
他有幸再次在她的眸中看到了自己。
此刻,明月亦不再高悬,而是心甘情愿地向他的神女坠落。
男人弯下身,一手抚上沅宁的脸颊,唇也毫无偏差地再次贴了上去,两唇辗转研磨间,沅宁唇上的口脂也终是花了个彻底。
不同于往日的温柔缱绻,男人一反常态,似是攻城略地一般,毫不魇足地摄取着沅宁胸腔中的氧气。
这个吻,莫名有些凶。
甚至连带着男人脖颈中的青筋也若隐若现地跳着。
后来直至感受到怀中之人早已软了的身子开始轻颤,宋霁声才将将终止了这个吻。
只不过他并未退开,而是同人唇贴着唇,鼻息交缠间,绽开了笑意。
方才便落在沅宁颊侧的手也轻轻摩挲着她的脸,直到大拇指揩至沅宁被吻花的口脂时,男人才将自己的唇推开了些,用指腹细心替人擦拭着被吻花唇,
只不过目光依旧深深烙印在沅宁面上,像是下一刻便想将人拆吃入腹。
沅宁喘息之余缓过神睁开一双迷蒙的眼,便瞧见男人染着口脂嫣红中又透着潋滟水色的唇,已经唇侧那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像是山海经中引诱世人的精怪。
显然,宋霁声此刻已剖去了所有理智。
虽知晓自己卑劣,却又止不住沉沦。
一旁桌上的红烛簌簌落着烛泪,酒盏也不知何时已经倾倒,酒液洒落在桌上,洇出一片深色。
而窗外夜色依旧如常,如盐似的月光也缱绻着落入房中。
风吹帘动,隐隐有茉莉香幽幽传来。
“宋霁声。”
少女本清脆的声音揉进了几分潮意,小声又零碎地唤道。
“嗯?”
男人尾音里掺着笑意轻轻上扬,不上不下地勾着,又轻柔地落下一吻。
夏时的雨总是落得急促,转眼间便见大颗大颗地雨珠簌簌地坠在塘中的田田荷叶之上,又积在荷叶之中,将其压的东倒西歪,直至荷叶难以负载,这才向一边倾斜而去。
只是荷叶方才倾下身,叶中水珠便自荷叶上滚落融进荷塘之中,激起圈圈涟漪。
叶间亦有游鱼嬉戏其中,时急时缓,尾巴撩起清波,同落下的雨珠荡开地涟漪交融在一道,一圈又圈的扩大。
雨落未停,宋霁声却于黑暗中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眸子,满室寂静随之皆入其眸。
梦中的场景似乎还如饴糖在口,甜意未消,可包裹在里头的,属于现实的苦果却早已等不及似的尽数泛了出来。
又苦又甜地梗在喉中,舍不得吐掉又难以下咽。
温腻的触感似乎也还萦绕在指尖,可当宋霁声伸手摸去时,相触的又只剩下自己身侧无人的空床榻。
明明早就知晓只是一场梦,他却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
原来,他是这般卑劣又重欲之人。
连他自己也想唾弃,却又心甘情愿。
或许,只因这每一场梦里,都有她的身影。
可是,现实却是,她已经不要他了。
她很快便要同别人成亲了。
可是,他还是很喜欢她。
他又该怎么办呢。
那个要同她成亲的男人还偏偏成为了自己的弟子,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像无事发生一般悉心教导他么?
可是,他明明嫉妒得快要发疯。
沅宁未想到昨日方才见过的人,今日竟然便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门外。
彼时晨露未晞,雀鸟啁啾,空气中似乎也还弥漫着清晨独有的草叶的味道。
男人穿着其惯常穿的素色衣衫,立在庭中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露水洇湿了他的衣角,又被清风微微掠起,瞧着像是已经等了有一些时辰了。
他的头低垂着,似乎是在出神。
直到听到木门被推开发出的“吱呀”声,男人这才抬眸朝这处看来。
刚将门推开的沅宁,手还未来得及松开手中的木门,甚至头脑也还没完全清醒,视线就这样毫无预期地同宋霁声望来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二人相隔得不近,沅宁看不清男人眼中的情绪,但还是对上的那一刻,脑中却只剩下大片的空白。
一叶香樟无征兆地在二人之间随风落下,又打着旋儿擦过宋霁声的肩膀,掉在了他的脚边。
而时间仿佛也在这一刻停滞,沅宁的呼吸也被无意识地拉长。
沅宁张了张嘴,嘴角轻轻扯起,似乎是想像先前一样同宋霁声打招呼,可是却偏偏又做不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对宋霁声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尽管,并不是出于她的本愿。
方才开门的手依旧停在原处,打招呼的话也像是如鲠在喉,沅宁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打破眼下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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