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们之间那面绝对安全的墙已经崩塌,她再靠过来,只会跌入一个伪君子阴暗的禁室。
他慢慢睁开眼,阴沉的底色暴露在昏暗里,欲望带着瘾,催着他重新拿起指间的手机。
光映在他脸,暗味的眼神,显得他那一刻像个完美犯罪的败类。
屏幕点开的相册里都是她的照片。
从五岁到十八岁。
她小小的脸蛋沉在他掌心,睡得很香,两颊还鼓着没咽下去的肉包子。
院子里她握着遥控手柄,仰着脸去看那架他送的藕粉色涂装模型直飞机在天上飞。
罗德斯玫瑰第一次盛开,她抱着小橘在花池前眯着眼笑。
被隔壁郑叔家的几只大白鹅,在巷子里追着跑,哭喊着哥哥逃向他。
吃着西瓜罚站,还要瘪嘴委屈。
他们也有很多一起的照片,比如那年腊月在书院天井,他靠坐在藤木摇椅里,拎着一壶冬酿酒,她戴着虎头帽,双手托着一只红柿子,捧到他面前,献宝的样子把他也惹笑了。
初中到高中,一身校服背着书包,有时他给她扎马尾,有时编她最喜欢的鱼骨辫。
参加过省市无数场古典舞比赛,她总能抱着奖杯站上舞台。
他溺在唇边笑意,在照片里她一天天长大,眉眼间逐渐有了少女模样的同时,一点点变了意味。
眼底那片静谧的深海,也隐现挣扎,割裂出了海浪潮涌的痕迹。
少女时期的她,皮肤雪白,双眼灵动,露在短裤小吊带外的胳膊和腿,是有肉感的纤细。
金灿灿的阳光洒下,她站在院子里,歪着脑袋,擦着湿漉漉的长头发,浑然不知腰际停了只小蝴蝶。
他笑着拿出手机,想拍给她看,她在那个瞬间似有预感地,忽而回了眸。
镜头里的她,直直地和他对视上了。
那双眼睛清澈,一尘不染,将他肮脏的心思暴露无遗。
屏幕倏地熄灭,他仰颈闭上眼。
小女孩年幼无知,在青春期难以界定自己的情感,混淆了对他的情意,情有可原。
可他作为一个在遇见她之前就已经心智成熟的男人,反而没约束住自己的道德,才是真正的不可原谅。
她是糊涂的,会走向清醒。
而他始终都是清醒的,却在往背德的深渊堕落。
纪淮周胸腔里的窒息感强烈,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对自己养大的妹妹有性欲。
是罪么?
这个问题埋葬在了深夜里,黎明之际,有光照进来,他依然还是她表面不含一丝杂念的哥哥。
许织夏回旧金山的航班在周日晚八点左右。
但世间的一切都在瞬息万变,总是不如人愿。
再过几天,就是纪淮周按家族规定,接管纪氏总部的日子,但他近月过于张狂,在港区流连忘返,于是纪世远派钟遒和几个心腹亲自前去,美其名曰请他回英国。
四年的监视,非但是管制他与那个小姑娘再见,也是在逼他就范,只要答应联姻,他就能自由。
他们到港区请他的那天,正好是周日。
如此眼皮子底下,想要悄无声息离开一趟,不如平时容易。
为他能脱身,陈家宿想了出调虎离山,雇了名演员,设计仇杀的戏码,制造混乱,以便引开保镖。
毕竟暗杀这种事情,在这种明争暗斗的庞大家族里,实在不足为奇。
何况接他回英国的私人飞机就在机场。
过去见到妹妹,只需要那么几分钟的时间。
夜晚七点多,一台钻黑色古思特轿车从中环会所,开至港区国际机场。
保镖拉开车门,陈家宿跟着纪淮周迈下车。
夜色如同当年在杭市机场错过的那晚,无星无月,路灯光影暗淡。
纪淮周沉着眉眼,一步步走向航站楼。
“哥哥,你能来送我吗?”
“你保证你会来。”
他后面跟着钟遒和几个簇拥的保镖,陈家宿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有意无意隔开他们的距离。
“哥哥保证,”纪淮周想着那晚,他在电话里的话:“多晚哥哥都会来。”
航站楼的玻璃感应门敞开。
迎面出现一人,全身都是黑的,戴着口罩,黑色帽檐压住了上半张脸。
这时,裤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无疑这是一通他不得不接的电话,他掏出手机,垂眸瞧了眼,屏幕上果然显示着小姑娘的来电。
余光不经意掠见一道匕刃的暗光。
纪淮周瞳孔忽缩,敏锐抬眼。
电光石火间,黑衣男子猛地扑向他,朝他腹部狠狠捅下去。
纪淮周闷哼弓下腰,额际青筋一跳。
他清楚感知到了尖刀真实刺穿皮肉的剧痛。
耳底一阵嗡鸣,保镖迅速追捕而去的混乱的声音里,有陈家宿一声惊愕的“二哥”。
掉落在地的手机还在振动着。
纪淮周低下头,手捂到腹部,摸到一手湿热。
“小姑娘,再不过安检,小心停止登机哦。”或许是她等在安检口外太久,安检员善意提醒了她一句。
许织夏回头,礼貌道了声谢。
电话无人接听,虽然芙妮他们帮她办理了行李托运,但再过十分钟,她也必须得过安检了。
许织夏放下手机,玻璃门冰凉,她凝着眉望出去,想起当年在油麻地警署,她也是这样,趴在门上,想着他望眼欲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许织夏的心跳就像屋檐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水,煎熬和忐忑不休不止。
走出航站楼,天地间夜色沉寂。
许织夏失落地垂下眼。
就在动了放弃念头的那一秒,一只宽大的掌心落到了她的头顶。
许织夏屏住呼吸,顿然昂首回眸。
路灯朦胧的暗光下,男人轮廓分明的脸映入视野。
许织夏暗淡的眸子一下子亮起了眼神光,笑容蔓延到了整个面部:“哥哥!”
纪淮周摸了摸她的发:“对不起,哥哥又来晚了。”
许织夏飞快摇摇头:“没错过。”
纪淮周翘了下唇。
相比平常健康的浅红,当时他的双唇不是很有血色,港区那么闷热的天气,他居然反常地搭了件黑外套。
许织夏眼底浮起茫然的担忧:“哥哥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是不舒服吗?”
“没有。”他不假思索,平静的语气不露出一丝破绽:“只是累了,哥哥从英国过来,刚下飞机。”
许织夏一知半解地点了下头,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置疑,她忙不叠脱下肩上的书包,取出她做的那本布艺日记本,递到他面前。
“哥哥,这个给你。”她抬着笑意浓郁的脸:“书套的织布,是以前在染坊,我自己染的。”
纪淮周接到手里,拇指指腹摩挲了下,敛着眼睫,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压抑紊乱的气息。
过片刻,他声息沉稳问:“下个月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许织夏眉眼弯弯:“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他黑蓝眼瞳里噙着明显的笑,凝视着她的眼睛,后半句别有深意地压低了嗓音。
“哥哥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许织夏睫毛眨一下,又眨一下,不由在他深邃而微妙的眸光里,放慢了呼吸。
如果四年前他对她讲这句话,她一定会问——
哥哥,包括情爱吗?
而现在的许织夏,只是笑着回答:“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只是瞧着她,放心不下的情绪便止不住泛滥而出,纪淮周斟酌措辞:“需要哥哥陪……”
“我没问题的。”
许织夏回视他的目光,莞尔:“这次哥哥来送我了,所以去美国,我一点都不害怕。”
纪淮周笑而不语,揉揉她脑袋上毛茸茸的头发。
“我得走了,哥哥也回去吧。”许织夏拽上背包的肩带:“我可以自己走。”
纪淮周含着笑:“好,哥哥看你进去。”
“哥哥再见。”许织夏抬起胳膊,向他挥了挥手,转身尽快去向安检口。
纪淮周望着她背影远去。
四周沉浸在一片孤寂和清寡里,他眼皮的重量在慢慢往下沉。
就在他感觉自己要坠入黑暗的刹那,他向前的视线里,走远的小姑娘突然回了头。
航站楼闭合不久的玻璃感应门,向两边重新敞开。
那个身段窈窕的身影去而复返,跑出明亮的大厅,笔直地奔向他。
纪淮周怔住。
错觉回到曾几何时的画面,小女孩儿推开院门,小小的身子随着夕阳的光涌进来,奔向他。
笑盈盈说,回来陪他。
她一头栽进他怀里的瞬间,纪淮周下意识张开胳膊,在腹部牵出的剧烈疼痛之下,依旧稳稳接住了她。
“哥哥,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纪淮周额鬓泛出薄薄一层汗,听见她的话,他张了张唇,又怕声线的颤抖被她察觉异样,没发出声音。
只掌心按着她的脑袋,压在自己胸膛。
“不能再见也没有关系。”许织夏抱着他腰,脸埋在他身前,轻声说:“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纪淮周低下头,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私欲,嘴唇落到她发间,又轻轻蹭过。
他知道。
她回头的那一刻,他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年斯坦福校园的红叶树下,透明伞面滑落着雨珠子,她和一只小橘猫一起蹲着,想过的那个问题,已有结果。
都没有好好告别,就遥遥无期分开的人,还是会再见的。
那正经告过别,不留遗憾分开的人呢?
还能再见吗?
路灯低垂,一圈泛黄的光笼罩在他们周围,如同剧场一束打在他们身上的追光灯。
剧场里虚情假意的世界,只有他们是两个孤独的,相互依偎的真实灵魂。
鼻息嗅到女孩子发间清淡的香气,仅存的理智都在竭力保持清醒,见不得光的心思便随之似有若无泄露而出。
纪淮周合着眼,嘴唇轻轻蹭着她的发丝,覆在她后背的手掌,指尖缠陷进她披散的发梢。
十七年前,她去而复返投入他怀抱,他用自己疯长出的血肉养护她盛开成一朵最清濯的花。
十七年后她的奔赴而归,他疯长出的是兄妹之外,变质的、再也回不去的情和欲。
是他弄脏了她。
“……小尾巴。”他只气息虚浮地回了这么一声,再多讲一个字就要被听出发颤的声线。
“哥哥,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吗?”
昏暗的光线掩护住了他泛白的面色,纪淮周垂眼去看她从自己的臂弯里仰起脸。
她有张线条柔和的小鹅蛋脸,小时候就是。
他耳畔隐约响起一个遥远的声音。
——哥哥,什么是一辈子啊?
小女孩儿温糯又稚嫩地问他。
鸦青色的雪夜,他们牵着手,向着古木灯笼的光亮,走在街巷间的青石小路。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怎样算一辈子,只知道面前是回家的路。
“古人说,‘爱你五十余年惠’。”蒋惊春曾告诉她的话,多年以后,许织夏终于真正清楚地理解。
她迎着他的注视,不闪躲:“一个人能陪另一个人的所有时间,就是他的一辈子。”
对视间,她双眸澄澈。
“哥哥,一辈子,就是五十年。”
纪淮周看她的目光变得深刻。
当初问他这个问题的小姑娘,如今自己有了答案。
“周玦能陪我的所有的时间,都已经陪过我了。”许织夏双手慢慢从他腰上落下去,眼底一片清明:“所以哥哥,不能再见,也没有关系。”
她小小的身子,从他怀里退出去。
最后凝望了他一眼,她唇角漾起,留下一个潋滟的笑容,转身离开的刹那,夜风在他眼前,扬起她的长发和裙角。
心很沉,睫毛也很沉。
纪淮周视线里她的身影一眼比一眼朦胧,直到航站楼玻璃内,她人完全消失不见,他强忍着的那点意志力跟着消失不见。
不能再见,也没有关系……
耳旁反复盘旋着这句话,他眼皮敛下去,硬挺到现在,最后一丝的劲也透支殆尽,纪淮周身形一晃,重重仰倒下去。
但那本胭脂粉布艺日记,始终捏在手里,没有松开。
外套散开,露出里面的黑衬衫。
尽管衣下临时缠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此刻腹部的衬衫面料,也被浸得透出湿痕。
宁愿承受冲撞自己痛入骨髓,都要牢牢接住她,在任何时刻。
“二哥——”
背部砸到地面的同时,一直守在暗中的陈家宿一声呐喊飞奔而来。
争分夺秒的鸣笛划破长空,陈家宿的私人医生陪同上了急救车,向医院飞驰而去。
钻黑色古思特紧随其后。
陈家宿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闹出假戏真做的结果,焦急和悔恨的情绪混乱交织。
他攥住拳头,猛地砸向窗玻璃。
钟遒在砰的声响过后,肃穆开口:“如果家宿少爷不故意挡住保镖,就不会发生今晚的事,这是胡闹。”
“胡闹。”陈家宿气笑了,睨向副驾驶座:“不胡闹,你们肯放过他吗?”
“我们有要完成的任务,不能坏了规矩。”
钟遒目视前方,神情一丝不茍:“只是见面,何苦要送出半条命。”
窗外城市冷冰冰的夜景,在陈家宿深暗的眼瞳里一幕幕闪过。
他想起自己身为外姓的孩子,初到纪家,任人欺辱的小时候。
改变他一生的那天,他顶着满是淤青的脸,追在那个人身后。
“你为什么要帮我?”
“没有帮你,我只是不想当帮凶。”
“他们都在看,只有你出手了。”
“冷眼旁观就无罪了么?”
“……我以后能跟你吗,二哥。”
在那个人人冷漠而险恶的纪家,因为他的存在,他才走到了今天。
陈家宿眸光邃远,声音沉下去:“因为你们都是空心的人,他不是。”
过顷刻,他冷眼看过去。
“我就想知道,”陈家宿语气讽刺:“从他离开,到现在这十七年,你们有没有一秒钟想过,放了他。”
钟遒眼中掀起一秒微不可见的波澜。
他没回答,也许是能当他们父亲的年纪,心有动容,也许是回忆起了某段讳莫的往事,良久后,他才说了一句话。
“今晚他们见面的事,我可以向纪董保密。”
去往旧金山的客机飞上三万英尺的高空。
许织夏坐在舷窗边,一如来时。
后座响起桑德黏糊的声音:“你理理我吧,宝贝,我有点想你。”
“嗯哼。”曼迪正沉迷看剧:“等会儿。”
“等会儿会更想。”
芙妮听得翻白眼,扒着座椅转过身去,日常嫌弃桑德:“哥们,你能不能有一天不开屏?”
桑德笑着投降:“好,我安静。”
“夏。”里斯探出半身,目光越过芙妮,落向许织夏:“后日Kepler’s Books有读书会,一起去吧。”
芙妮胳膊伸到他面前,隔开他视线:“坐回去,不要影响她看书。”
里斯无奈叫苦:“我在追女孩子。”
“惦记人家几年都不告白,现在知道追了?”芙妮抱臂哼声:“我们夏和谈近学长情投意合,你没戏。”
四周的声音自动屏蔽。
许织夏望着舷窗,外面的天黑沉沉。
周围的一切都一如既往,从旧金山飞到港区,又从港区飞回旧金山,这短短的一个月,恍然如梦。
舷窗映出她的脸。
许织夏瞧着玻璃中的自己,长久长久,静静地看着。
不知不觉间,眼角倏地落下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再掉到手背。
许织夏却平静含着笑。
想起从前那堂心理辅导讲座上讲师的话。
——控制情绪并非戴上虚伪的假面,伪装喜悦,伪装冷静,稳定情绪不是不允许情绪的存在,而是接纳情绪。
她不再与那个患得患失的自己较劲,不再硬巴巴忍住不哭,或许直到这一刻,她才算得上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这一刻,她才是真正的熨平了自己。
回到美国,旧金山的吉野樱开了。
异国他乡又是一年。
但这是许织夏留在斯坦福的最后一个月,六月份毕业典礼结束,她准备回国。
身处熟悉的校园,许织夏即刻便投入了斯坦福浓厚的学习氛围,听课,去图书馆自习,回宿舍,偶尔参加社团活动,同过去四年一般规律。
每天下课,穿梭过斯坦福的廊桥,都能听见胡佛塔传来的钟声。
某回许织夏在钟声里想起了那部电影。
她抱着书,回眸望向夕阳。
蓦然间感觉,自己正也在经历一段廊桥遗梦。
红瓦屋顶间的棕桐大道,西海岸的风吹拂着她的发梢,余晖下,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很长很长。
她依稀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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