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幼时的许织夏,这时候已经被他哄好了,眼泪汪汪含着他买的糖画,软糯糯地叫哥哥。
但现在的许织夏,不只是青春期对哥哥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的许织夏,也是明知禁忌,却还是偷偷写了四年日记的许织夏。
现在的许织夏,听出的是另一层意思。
哪怕过去四年,哪怕他们早已不在同一户口本,哪怕不再有法律上的束缚,她依然也只是他的妹妹。
兄妹情从来无关风月。
只不过因为十三年相依为命的感情,让他们如同恶魔的左右眼,这样深刻,难以分割。
他是个骨子里有侵略性的人,是个蔑视礼教的人,只要他想,他不会在乎道德观念,就算血缘紧密相连,他也能做出在阴暗潮湿的欲望里夜夜风流的事情。
但他没有,他这个哥哥当得没有一丝杂质。
证明在他那儿,他们的关系,没有兄妹以外的可能。
许织夏不知道自己是四年前就明白其中道理,还是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也不知道自己心里那艘背德的小船,是四年前就沉了,还是在这一刻才彻头彻尾沉入海底。
总之这一刻,她想要向自己妥协了。
心很累,想挣扎都没有了力气。
不管是纪淮周,还是周玦,都算了。
长久的相顾无言。
许织夏终于暗自吸了口气,努力不被看出勉强地牵起个笑容,温顺唤他:“哥哥,我吃过晚饭了。”
她乖得和从前没有两样。
遥远的一个画面倏而蹿出纪淮周的脑海——小孩儿眼圈红红,鼻音浓重,对着他说,哥哥,我会乖的。
纪淮周敛眸笑了下:“吃的什么?”
在便利店糊弄了个饭团,但许织夏当然不会说,只若无其事回答:“和同学吃的。”
纪淮周直起腰背,半倚半坐到桌沿:“那怎么办,哥哥一直在等你,还没吃呢。”
许织夏扬了扬睫毛:“我这里只有泡面。”
闻言,纪淮周看住她,目光穿透力很强:“叫你好好吃饭,没听话?”
“不是,半夜饿了才吃的。”
许织夏又说:“哥哥不吃饭吗,很晚了。”
纪淮周下巴轻抬:“那给哥哥泡一碗吧。”
许织夏怔住,随后便听他哼笑一声,一语道破她心思:“赶我走呢?”
她眼神飘忽了下,没讲话。
他再不走,她就要装不下去了。
纪淮周不捉弄她了,揉了把她的脑袋,带着管教的口吻:“可以睡了,哥哥过两天再来看你。”
离开她的宿舍,步回夜色里,人到车前,纪淮周停住,回首仰颈,往上望了一眼。
九层的窗玻璃内透出朦胧橘光。
小姑娘不再是以前的小猫体质了。
——你现在是纪淮周,还是周玦?
他半阖下眼,若有所思。
车子一路开到中环会所地下车库,纪淮周长腿迈下,没关门,车钥匙随手一抛。
单独候立在旁边的保镖凌空接住,心领神会地代替他坐进驾驶座,立刻将这台车子开离。
纪淮周双手抄进裤袋里,面色沉冷,先前在薄扶林道的纵容和耐心早已没了影儿。
眼底随之替上的,是三分喜好吃花酒的公子哥的浮浪,和七分不正眼瞧人的傲慢。
私人会所的鸡尾酒吧音乐节奏鼓动,氛围灯光雾斑斓,他没露面,直接走了内部通道,去往包间。
这间象征身份与金钱的会所,连通道都是人造海底隧道,全景透明水族缸,幽暗的蓝光下,时不时有双髻鲨从身边游过。
直面遇上行色匆匆的陈家宿。
一见他,陈家宿瞬间卸下浑身紧绷的劲,手搭着腰骨,心力交瘁地盯着他走近:“大佬,总算回了!”
纪淮周漫不经心:“你这胆量,是越活越回去了。”
陈家宿伸冤:“我是为我自己吗,还不是怕你私会漂亮今宝被发现。”
听见私会两个字,纪淮周皱了眉:“不会讲话了,得我教你?”
他冷淡的眼神一掠过来,陈家宿立马举手投降:“好,今今只是你的宝贝妹妹。”
话落,陈家宿又不正经地笑了:“但是二哥,今宝未必只当你是哥哥啊。”
“有话就讲。”
“所以她看见你不一定高兴的嘛。”
他的视线投过来,陈家宿站得规矩:“再讲了,你是以哥哥的身份去见她,还是以纪大少爷的身份呢,这很重要。”
耳畔又回响起小姑娘今晚问的那句话。
纪淮周沉眉:“有什么重要?”
陈家宿心虚地低咳了声。
“纪兰濯这傻仔来过了。”陈家宿说着躲开视线:“我讲纪大少爷你,在睡女人,没空……”
他永远只有度春宵一个借口。
纪淮周指了下他鼻子,懒得搭理他,抓着他领子把人拽开到一边去。
陈家宿跟上去:“二哥,那几个保镖都是纪伯的心腹,你再多往港大跑两回,我真要瞒不住了。”
“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就不会为了见她一面,亲自露面资助什么研究所了!”
纪淮周斜睨他。
陈家宿叹气:“你要实在放心不下今宝,乔爷就在港区。”
那天许织夏去听了心理学科研中心的实训课。
课上讲了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概念。
潜意识能操控人的行为,当逻辑无法解释,或情感难以面对时,潜意识会自动给出答案。
而催眠大师艾克瑞森说,任何一个行为背后的动机都是对的。
实训课结束,已是晚八点。
托特包背到肩上,许织夏准备离开,刚到门口就遇到了谈近。
淡近笑着上前:“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织夏觉得,他是特意在等她。
尽管相识不足两周,但谈近给许织夏的感觉,就像高中时的齐恒,眉清目秀,举止得体,专业上的话题与她十分投合,他们总能聊到一起。
许织夏莞尔:“催眠真的能操控人的意识吗?”
谈近自然而然地陪她同行:“虽然没有算命那么玄乎,但催眠真的不是江湖骗术。”
他又提到了算命,有故意调侃的成分,许织夏难为情地笑了笑:“学长,我很相信科学的。”
“我倒是很向往做个相信命运的人,相信命运,说明看破了红尘。”
走出研究中心,夜幕低垂。
谈近侧首,眼里笑意不减:“天黑了,送你回宿舍?”
许织夏意外愣了两秒。
他问得太过自然,没有半分刻意的痕迹。
潜意识的拒绝刚到嘴边,许织夏迟疑片刻,她的潜意识突然又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从那晚开始,从那句永远都是妹妹开始,她就该同过去的自己和解。
这四年困住她的,或许不是被凝视的欲望,也不是被审判的道德。
真正困住她的一直都是她自己。
她应该像个正常女孩子,试着和男生正常地相处。
许织夏恍神顷刻,回眸淡淡笑回:“好啊。”
从港大到宿舍,十几分钟的路程,他们颇有闲情雅致,一步步并肩慢慢走着。
天边悬着一轮明月,脚下月影融融。
从今晚的课堂聊到学术,谈近又说道:“这几天赶deadline,总是梦到交不出被博导痛批。”
许织夏轻笑:“你太焦虑了。”
“确实,梦境都是人潜意识里隐藏的欲望。”谈近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不过有一回很奇怪,梦里居然不是博导,而是一个女孩子。”
话音刚落,许织夏还没来得及细思,迎面和男人对上了目光。
她眼睫忽颤了下,不由放慢脚步直至停下。
谈近顺着她视线看过去。
看见这个阶级感强烈的男人,双手慵懒揣在裤兜里,人倚在路灯下,阿斯科特领巾水墨深蓝带抽象纹理,这高贵考究的搭配在他身上,显得他一身英伦的优雅。
谈近不由问:“认识吗?”
许织夏不着痕迹绽出笑:“是我哥哥。”
谈近又看了眼男人,没有怀疑:“那不打扰你们,明天可以约你吃个午饭吗,我们顺便聊聊课题。”
“好。”
“明天见。”
谈近离开后,许织夏无事发生般向前走过去,用以平常心,笑盈盈望住他:“哥哥。”
纪淮周垂下眸子:“大晚上跟男生待一块儿?”
许织夏眨了下眼睛:“他是港大的学长,人很好的,我们很合得来。”
纪淮周不自觉皱眉:“你们在谈恋爱?”
“还没有,不过我二十多岁了,谈恋爱没问题。”许织夏乖顺地说:“小姨和小姨父一定都会开心的。”
她披着长发,几缕夜风拂过,将她鬓边的发丝吹到脸颊。
纪淮周一瞬不瞬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不得语。
彼此都安静了良久,纪淮周手指勾住领巾,慢慢从脖颈扯落,另一只手掌从她耳朵滑到颈后,拢住她柔顺的长发。
“哥哥呢?”
真丝领巾一圈一圈缠绕上去,扎住她凌乱的黑发。
他在这时候静静问:“你觉得我开心么?”
领巾的真丝面料凉意亲肌,而他的手指体温明显,一凉一温在她后颈的皮肤,擦过来,又蹭过去。
心颤悠悠的,颈椎泛起酥麻感。
但她没有表现出异样,只是稀松平常地站着。
自小他们就有着身高和体型的差距,便是如今她长到了一米六五,在一米八八的男人面前,依旧很小一只。
她的脸,正面着他的喉骨,领巾此刻绑在了她的发上,他冷白脖颈间那道尚未消退的血痕,近在眼前。
在风月场来来去去的贵族少爷,浮花浪蕊,夜夜笙歌,却薄情,欠下千万桩风流债。
他在外的名声听得多了,心里能猜想到是因为打架,但又克制不住去联想,那是和女孩子疯狂过的抓痕。
许织夏半垂下眼帘,语焉不详。
“……如果哥哥谈恋爱了,我会开心的。”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声音很轻,散在风里。
领巾绑住她浓密的黑发,在他指间缠出一个蝴蝶结,长长的巾尾垂下去,夜风一吹,往前扬起,落在她的锁骨。
纪淮周看着她瓷白的脸,和那双自带湿气的鹿眼。
忽而想起那天陈家宿在电话里问他,你不会真不知道自己妹妹有多漂亮吧?
那时他说,一般吧。
他养大的小姑娘怎么会不漂亮呢。
“不是想和哥哥住一辈子,谁都不走么,”纪淮周清楚记住了她说过的每句话:“自己讲过的话,忘了?”
许织夏缓缓眨着眼睛。
她当然记得,当初那个夜晚,她以为棠里镇要没了,攥着他手指,巴巴望着他说,想和哥哥在这里住一辈子,他们谁都不要走。
她说,住在这里,她特别开心。
但棠里镇终究还是没了。
或许还在,只是不再是他们的家了。
“没忘,”许织夏仰起脸,眼底的情绪藏匿住了,只有笑意:“我还是会陪着哥哥的。”
“妹妹陪哥哥,天经地义,不是吗?”
她眼睛弯弯的,套用他曾经的话,冲着他笑容灿烂。
纪淮周面无表情。
他讲不出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可能是有不爽,好像有人没经过他的允许,就要抢走他的骨头。
可是他的骨头也有自由的权利。
不过能清醒感觉到的是,无形中有只回旋镖扎到了他自己身上。
从少年起,他就是个被命运磨去了痛感的人,后来他的血肉都是为她而长的。
所以只有她能轻而易举扎痛他。
中环私人会所,鸡尾酒吧的灯光调到了暧昧的暗度,光影团团,仿佛浸在五光十色的液体里。
会所会员制,只为上流阶层服务,能进到会所里的都是非富即贵,这里是权贵富贾的销金窟,酒柜上随便一瓶酒,都是天文数字。
陈家宿倚在吧台,身子跟着音乐的节奏慢慢摇晃,舞曲躁动,他却越来越觉得没劲。
缺了那几个人,不痛快。
一杯龙舌兰拎到唇边,抿了口,肩头突然落下一条胳膊。
陈家宿看向对他搭肩勾背的人。
“家宿老弟,我到港区都三天了,就没见二哥露过面,是故意晾着我……”纪兰濯往他旁边的高脚凳一坐,耐人寻味拖着腔:“还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陈家宿瞅他一眼。
中短发波浪卷,洛可可风金丝刺绣长礼服,内搭宫廷蓬领上衣,半截及膝紧身裤是拿破仑最爱的克尤罗特,一双长靴都要镶上几条貂皮。
去哪儿都穿得跟中世纪公爵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纪家少爷里最风骚的那位。
陈家宿不易察觉地扯唇,回眸抿了口酒。
他见妹妹都得夹缝里偷时间,鬼才有空同你这傻仔周旋。
“你知道他的,女人和牌局,一样都戒不掉啊,小四爷。”陈家宿佯装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不最近又有心头好了,顾着哄人呢,别说你,我都见不着他。”
纪兰濯不以为然:“他还会哄人?”
陈家宿似真似假一笑:“小心肝,可不得哄着。”
纪兰濯眼神狐疑,陷入思量。
那就是个能心平气和把刀子插进你喉管里,再要笑不笑地说手滑了的疯子。
他能哄人?
纪兰濯嗤笑,胳膊肘搭上吧台,人斜斜倚着,尖酸地说:“别是传闻中,他私下养的幼女吧?眼看着就要掌权了,家宿你也劝着点,这龌龊事要传出去,纪伯可没第二个儿子了。”
纪氏掌握着欧洲财团的命脉,家族历史很深,百年前因国内军阀混战而举家迁至英国,血脉都是华裔。
家族人员基本不出现于公众,不接受任何社会采访,因而在外界眼里,这是一个神秘而古老的隐性家族。
只有四年前那回,因太子爷下落不明,家族内部争权,闹得人尽皆知。
纪氏现任的家主,就是曾被英国王室授予爵士头衔的纪世远。
虽然无人知晓纪淮崇的存在,但纪世远确实也没第二个儿子了。
纪淮周是唯一的继承人。
事实上纪兰濯这话很微妙,大姐三姐是嫁出去的,只要纪淮周倒下,纪家有继承资格的第一个就是他。
不过这种话,纪兰濯是不敢在纪淮周面前说的。
陈家宿刚想好言相劝一番,视线越过纪兰濯的肩,看到了慢慢悠悠走近的纪淮周。
他今晚从港大回来得倒早。
陈家宿有短瞬的诧异,发觉他一脸阴郁,难不成被他猜中了,今宝不乐意见他?
陈家宿目光不动声色掠回到纪兰濯脸上,满眼真诚地看着他:“小四爷,他这人呢,心情好可以陪你玩玩,心情要是差了,你千万别上脸,有多远躲多远,邵家那位的教训还不够吗,别怪兄弟没提醒过你。”
纪兰濯哼笑,无知无畏:“他不是和小姑娘玩得正欢吗?能把我怎么样?”
“诶家宿老弟,他几时回?”纪兰濯说到来劲:“我倒要替纪伯问问他,他的小心肝养在哪儿了。”
陈家宿抿出笑弧,闭上眼,同情地拍拍他肩。
纪兰濯还没理解他意思,猝不及防被一个强劲的力道抓住后领,连衣服带人拽离凳面,猛地甩出去。
一声惊呼,纪兰濯滚到地上,揉着磕疼的额角,正要咒骂,一抬头,和纪淮周凌厉无比的目光相撞。
他蓦地打了个哆嗦。
“要替老东西问什么?”纪淮周眼底浸着冰水般,没低头,只眸子下沉着,眸光居高临下割着他的眼睛。
“问。”
他吐出一个字,纪兰濯都瞬间头皮发麻,坐在地上都没胆子站起来。
脑子慢半拍回想起了邵家那位。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当时纪淮周刚回国,纪世远在老宅庄园办了场盛大的接风宴,昭告家族所有支脉,太子爷的存在。
邵家公子有个毛病,喝大了就出言不逊,宴席上直骂纪淮周文弱书生一个,心慈手软难成大事的窝囊废,不配继承。
他其实骂的不是纪淮周,而是以纪淮周身份活过的纪淮崇,但当时坐在那里的,早已不是纪淮崇那头温和的大象。
邵家公子不知道对面的人内里已是一匹恶狼,嚣张地要同他赌酒。
结果纪淮周漫不经心说:“喝酒算什么赌。”
众人因他的反常目光惊异。
只见纪淮周放下长腿起身,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双手撑到桌边,俯身盯住邵家公子,那是他们都未曾见过的阴寒眼神。
他唇边勾着诡谲的笑,幽邃的嗓音缓缓说出了那句,让邵家公子后半生都无法摆脱惊恐的话。
“带你去住停尸间啊?”
停尸间一夜,邵家那位精神失常至今。
众人眼中的纪淮周脱胎换骨。
再不是曾经谁都能捏一下的软柿子,此后无人敢去招惹他。
想到这里,纪兰濯脸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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