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莺笑着点头。
小姑娘倒豆子似的说了今日在课堂上的所见所闻,最后一脸认真道:“先前我听说圆梦真人能驱使地龙,如今看来他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可怜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被他蒙骗了去。”
裴莺眼中笑意更深:“囡囡说得对。”
这就是为何要读书,读书能开阔眼界,增长见闻,不再偏听偏信,对人和事都慢慢会有自己的见解。
后面孟灵儿又说了不少今日学到的东西,恨不得将学的全部知识都分享给裴莺,带着娘亲和自己一同学习才好。
待她讲完,孟灵儿发现桌上有个锦盒。
好奇心作祟,她下意识伸手,想看看里头装了什么,但手伸到一半,忽然想起之前那条红宝石手链,顿时尴尬的僵住。
裴莺见状拿了盒子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只白玉镯子:“囡囡若喜欢就拿去玩吧,不喜欢的话就放着。”
孟灵儿瞅了几眼,觉得这镯子挺好看的,但是……
“娘亲,这真的是给我的吗?别又是那人给您的,若是这般,我可不敢要。”孟灵儿小声说。
裴莺无奈:“是给你的。”
孟灵儿仍有些怀疑。
裴莺无奈只得起身到梳妆台旁,将那只已经被她摘下的黄玉圆镯拿出来。
孟灵儿看了黄玉镯子,这下是放心了,美滋滋拿了白玉镯在手上把玩。
她记得二婶以前也有一只白玉镯,那是祖母传下来的,二婶以前也总拿来向她娘亲显摆,明里暗里讽刺娘亲不得祖母喜欢,连个值钱的传物都无。
如今看来,二婶那只她宝贝得很的镯子,还不如她现在手上这只成色好呢,更别说是娘亲那只黄玉镯了。
孟灵儿想到了以前,莫名有点惆怅。
读了书以后,她总觉得过往和现在隔着一层朦胧的纱,以前那种一天到晚待在孟宅绣绣花的生活似乎离她很远,可是明明才过去两个月左右。
孟灵儿的愁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她和裴莺说起了其他:“哦,对了,明日是冯医官给我授课,之前他就和我说过长平郡这周边有块很出名的药田,改日带我去瞧瞧。娘亲,我们应该没那么快离开长平郡吧?”
孟灵儿口中的冯医官全名冯玉竹,这位是幽州军的军医,其医术很是精湛。
之前辛锦挨了谭进一脚,落了内伤,后面她喝完了从老杏林那处拿回来的药仍有些不适,最后裴莺请了这位冯医官出手,帮辛锦彻底治好了内伤。
裴莺刚刚才吩咐辛锦收拾行囊,如今听女儿这般说,忙追问:“这药田具体在何处?你们是当日去,当日回吗?”
若是当天来回,那还无大碍。
孟灵儿有些迟疑:“听冯医官说,那药田好像和长平郡有个三天车程的距离,难得去一趟,估计会再待个一两天,算下来大概得花个七八日。”
裴莺眉心微蹙:“七八日啊……”
“娘亲怎么了,该不会是过两天就要离开长平郡了吧。”孟灵儿瞬间紧张。
她不想失去这个难得的实地学习机会。
裴莺:“明日我去问问。”
这事问谁都没有问霍霆山来得直接,毕竟他说大军何时动身就何时动身。
用过早膳后,裴莺找到霍霆山问了这事,话落以后,她看见他嘴角微勾,那副表情颇为懒洋洋。
她心里打了个突,有种不祥预感。
果然下一刻,裴莺听他说:“不巧夫人,明日就该启程了。”
裴莺看着他的眼,怀疑他是故意的。
霍霆山失笑:“原定就是明日启程,就算夫人今早不来寻我,午时我也会将此事告知于你。远山郡里还有些冀州军和朝廷之人,拖太迟再过去不妥。”
裴莺垂下眸子:“将军,要不您先去远山郡,我想和息女一同去药田,到时再改道直接前往远山郡。”
霍霆山淡淡道:“夫人何至于此。令媛如今是十五,并非五岁稚儿。她总有一日会离开你自己生活,提前让她独立些没有坏处,再说此行又不是只有冯玉竹一人和她同往,还有其他护送的卫兵在,夫人何须担忧?”
长平郡周边经过多番清扫,无论是蓝巾还是山匪都已被拔得一干二净,安全得很。
裴莺承认他说的有点道理,但又止不住担忧:“可她还未离开过我那般长时间。”
“凡事皆有第一回。就这般决定吧,明日夫人随我一同去远山郡。”霍霆山最后一锤定音。
裴莺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霍霆山目光往下滑,落在裴莺空空如也的皓腕上,狭长的眸微敛。
得知又可以去药田后,对比起裴莺的忧虑,第一次自己出远门的孟灵儿显然要兴奋居多。
“水苏,把这个给我带上,噢噢,那个也要装起来。”
孟灵儿在房中转了好几个圈,待水苏收拾好行囊,她笑着扑到裴莺怀里,抱着母亲撒娇:“娘亲您笑一笑嘛,我就去个七八日而已,很快就回来的,到时咱们在远山郡见。”
裴莺捏捏她的小脸蛋:“小学生去春游都没你兴奋。”
“娘亲您在说什么?”孟灵儿疑惑。
两队人马是一起出发的,霍霆山和裴莺这边是大军,孟灵儿和冯玉竹那边是小部队。
裴莺仔细看了番,和孟灵儿同行的约莫有五十人,皆是装配有马镫的骑兵。
裴莺心中稍安。
大军启程。
远山郡和长平郡有些距离,裴莺乘马车过去,路上花了三日才到。
作为冀州的权力核心,远山郡远比冀州任何一个郡县都要繁华。
店肆林立,街上车水马龙,人群川流不息,吆喝声声声不绝,行人笑容惬意,仿佛没沾染任何战乱的忧愁。
裴莺不由勾起了嘴角,心情好了不少。
州牧府的大门早已敞开,收到消息的黄木勇和陈广陵早早在门前迎接。
他们见幽州军来是来了,却没看见霍霆山的身影,反而有一辆被骑兵簇拥的马车尤为显眼。
黄木勇和陈广陵眼中皆有疑惑。
只见那辆挂了“幽”字牌的马车一路行至州牧府门前方停下,车门打开,从内下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正是霍霆山。
黄陈二人眼露震惊,第一反应是霍霆山身受重伤,不然他一声名赫赫的武将,为何会乘马车?
然而定睛看,见这人面色如常,全须全尾,可见纯粹是他想乘马车罢了。
黄陈二人欲往马车里瞧,但霍霆山身形魁梧,完全挡住了后方半开的车门,加之他关门动作快,二人并未看清,只隐隐察觉里面还有一人。
霍霆山下来以后,朝着驾车的卫兵挥手,示意他驾车先行入内,而他则上前和黄陈二人寒暄几句。
客套话说过几句后,黄木勇不住问:“霍幽州为何乘马车来?”
霍霆山睨他一眼:“黄将军有空关心这些,还不如着手准备回朝之事,莫让陛下等久了。”
黄木勇僵住。
冀州内的蓝巾贼如今除尽,他这个为诛蓝巾而来的朝廷将军,确实该回朝廷复命了。
只是他要走是一回事,霍霆山提醒他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这般,倒像是赶他一样。
然而敢怒不敢言,想起那日他藏在林间看到的屠杀,黄木勇只能扯出一抹僵硬的笑:“霍幽州说的是,其实某本就打算再见霍幽州一面就启程回京,如今人见着了,某也该准备准备了。”
霍霆山笑而不语。
远山郡的州牧府非常大,比长平郡的郡守府还要大数倍,论其精致程度,这边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莺心情复杂,看来这冀州牧之前也是个会享受的。
来远山郡前,她听闻州牧府有冀州军在,但来了以后,裴莺是一个都没看着,她身边的全是幽州的熟悉面孔。
霍霆山似乎闲下来了,每日都会和她一起用膳,偶尔还会和她一起逛逛后花园。
彼此相安无事,他未再有逾越之举。
今日和午膳,裴莺依旧和霍霆山一起用,两张案几摆得很近,午膳丰盛。
一般而言,虽是分案而食,但为表尊重和礼待,彼此的菜色都是一样的。
若有旁人在此,能发现两张案几的菜色略有不同,右侧案几摆了腊羊,左侧案几本该摆腊羊的位置,被换成了一道鱼羹汤。
裴莺拿起勺子正欲舀些羹汤,却不知为何心头陡然一慌,一股强烈的、难以言说的恐惧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裴莺手不住一抖,那玉勺啪嗒的摔落在案几上,竟是断成两截。
裴莺紧紧盯着那断玉,心头更是沉闷,方才那种感觉她昨夜其实也有过,只是未有如今这般强烈。
“夫人在想什么,连用膳都走神。”霍霆山看向裴莺,见她脸色微白。
正欲说其他,此时外面有士兵急匆匆入内:
“报——!长平郡出现地龙翻身,数座村庄遇袭严重,数百房屋被毁,百姓伤亡预计不下千人。”
裴莺眼瞳收紧,她猛地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直发黑,正要栽倒,这时一条铁臂圈上她的腰,硬是将她揽起来。
“地龙何时翻的身?”霍霆山从后面半拥着裴莺问。
卫兵一直垂着头:“昨夜子时。”
裴莺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
子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这时百姓都睡了。
第34章
听到卫兵回答说昨夜子时, 裴莺倏地哆嗦了下,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干瘪到极致的肺部泛起剧烈的疼痛。
恐惧, 慌乱, 无措。
所有的负面情绪如浪潮般席卷, 又似一只只水中鬼怪的手, 抓着她不断往下沉,沉入冰冷又无望的深渊。
如果有鬼神, 那个鬼神一定是大自然。山谷撕裂, 江河断流仅在几瞬可完成。
裴莺记得, 她读研那会儿有个来自大山的舍友, 某日夜里聊起往事,舍友说她差点就没办法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大山里贫苦,许多人日子过得紧巴巴, 平时只是勉强能果腹, 因此不少家庭为了生计绞尽脑汁。
有外出务工的。
她舍友的祖父祖母便是如此, 将自己几个孩子托付给家中老人, 夫妻二人在外谋生。某日回家探亲, 她年幼的父亲见到双亲欣喜不已,不想与之分开,于是在父母临行前,偷偷藏进了箱子里。
直到被带到车站, 这对夫妻才发现幺子竟悄悄跟了过来。当时条件不允许, 多带个孩子不合适,夫妻二人打算将幺子送回去。
但就在这时, 地震发生了。
车站内的设施疯狂摇曳,顶板掉落, 夫妻二人幸运没被波及,待地震结束后,他们彻底绝了立马离开的心思,想回家看看。
带着幺子的夫妻二人原路返回,结果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他们那个坐落在两山中的村庄没了,那两座大山竟合二为一,中间所有的东西,人也好,树木也罢,全部消失不见。
裴莺仍记得舍友说起这事时脸上的惊惧,她说虽然这些事她也是从父亲口中听来,但她父亲的表情和语气令她无比深刻。
如果当初她父亲没有调皮的藏在箱子里,那他将会随着他的祖父母和他的兄姐一起被埋葬在大山里。
除了从舍友口中听到的事,裴莺还从电视里看过地震救灾。
高楼大厦在地震中或沉入地下,或轰倒歪斜,油柏马路直接从中折断,钢筋水泥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只是血肉之躯的人呢?
“数座村庄遇袭严重,数百房屋被毁,百姓伤亡预计不下千人。”
“昨夜子时。”
卫兵的话一声声在耳边交错回响,令裴莺头痛欲裂。
裴莺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找到她囡囡,要去救她,囡囡不能有事。
她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女儿,实在经不住两次丧女之痛。
若是囡囡有事,她也不活了……
然而怎么找,谁又会冒着危险肯为她去震区寻人?
“此事我已知晓,你且下去吧。”
身后传来醇厚的男音,陷在迷雾和仿徨的裴莺精神一震,那个刹那飘走的思绪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猛地扯回。
裴莺忙转了个身。
她还在他怀里,他的长臂圈着她,她抬眸迎上他幽深的眼,第一次张口却因情绪起伏得过分,只出了个气声。
裴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些:“将军,您能不能派人去那边帮我找找息女?”
她知道女儿身边有五十个幽州骑兵,但她更清楚大地震后一定伴随有余震,此时派人过去,很可能连带着救援部队一同有去无回。
她不能让他把之前那些当作可以被舍弃的沉没成本:“而且将军,那边还有您的骑兵,您爱兵如子,一定不会放弃他们的对不对?”
霍霆山凝视着她已然通红的眼眶,她面上血色褪去后,一张玉面宛若霜雪般清透,只有眼眶和唇残余了一点绯色,那双沁了水的眸子再次清晰映着他的倒影。
“夫人,地龙大翻身后必有余动。”霍霆山面上情绪很淡。
裴莺咬了咬唇,试图在脑中搜寻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但时间太紧促了,地震的消息令她此时头脑一片空白。
她什么也想不出来。
只能看见面前人那双同样映着她身影的狭长眼眸。
裴莺眼瞳微颤,第一次主动抬手握着他的大掌:“将军,您能帮我去找息女吗?”
几乎是她的手一碰到男人的手掌,他的大掌就立马收紧了,将那只骨节纤细的素手裹在自己掌中。
男人带着厚茧的指腹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肌肤:“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若是我肯派人帮夫人找令媛,夫人就乐意当我的女人?”
裴莺那个“是”字在将要吐出的最后一瞬,被她为数不多的理智强硬拉回。
她缓缓摇头。
霍霆山动作顿住,皱着眉正欲开口,又听她说:“我可以陪您几宿。”
霍霆山眉心松开些,但很快又皱了起来:“夫人为何只愿和我当露水夫妻?”
他比她那短命鬼夫君都不知要强几何,她为何就这般对他避之不及?
裴莺见他反而说起其他的,只觉他还是不乐意出兵寻人,方才鼓起的希翼像被扎破的皮囊,咻咻的迅速干瘪下去。
裴莺挣了挣手,想将手收回来。
但没能挣脱。
霍霆山见她面有戚色,眼里的光也慢慢暗下去,不由轻啧了声:“行,我应了,夫人许我五夜便可。”
其实一宿足够他对一个女人腻味,但他毕竟惦记她有一段时日,因此多添几宿也无妨。
待五宿以后,他应该能彻底满足,以后对这位裴夫人真正的以礼相待。
裴莺没想到峰回路转,怔住片刻,眼中重新亮起光芒:“谢过将军。”
“主公不可。”
陈世昌听了霍霆山说的,第一个开口反驳:“救援之事哪怕要安排,也不该放在如今这等节骨眼上。地龙大翻身后,在往后的数日皆会有再次异动的可能,此时前去实在万分危险。”
其他人亦是不同意。
“大将军,陈先生言之有理。地龙翻身非同小可,万一在前往长平郡途中再遇地龙翻身,对咱们幽州军是一记重创。”
“是啊,如今好不容易才得了冀州,万一军队此时受创,被旁人趁虚而入劫了胜利果实该如何是好?”
“大将军,这里只是冀州,并非咱们的幽州,何须那般尽力救援呢?等个数日,待一切平定下来再出兵也不迟。”
“请主公三思。”
“请大将军三思。”
宽阔的书房里一众武将和谋士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劝着上首的男人。
秦洋见公孙良一直没说话,偷偷挪了两步靠近,低声道:“公孙先生,你也一同劝劝大将军吧,他平日最重视先生,先生之言他肯定能听进一二。”
公孙良摸了摸自己的羊胡子:“某认为此事劝不动,也无需再劝。”
秦洋惊讶:“先生何出此言?”
公孙良笑而不语。
一收到长平郡内有地龙翻身的消息,主公便想立马出兵救援,若说这其中没有裴夫人的推动,哪怕把他的宝贝胡子烧了他都是不信的。
因为裴夫人的心尖肉,那位孟小娘子此时就在长平郡。
救援军姑且算他个三千人,就算这三千救援部队全部有去无回,但如果能以这批人马换得裴夫人铭记恩情,日后尽心辅助,公孙良觉得还是很值得的。
虽然冷漠,但有些事实确实如此。
比如人与人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人矜贵得紧,价值连城,一人可抵数千铁骑之命。
心中所想不为外人道也,在沙英也偷偷来暗示他加入劝谏之列后,公孙良开口了,但说的话截然相反:“某认为主公此举甚是精妙。”
满堂皆惊。
“公孙先生?”
“公孙先生!”
霍霆山这时才抬眸看向公孙良,他和那老家伙对了个眼神,看着对方精光闪闪的眼睛,心里不由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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