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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江湖白(纪出矣)


推开窗户打量,窗外是亲热欢快的一片云霞,光色打在新翠的树叶上,哪儿哪儿都像水洗过一样。虽然是日落十分,到底赶上点好景儿,比一觉睁眼仍是昏沉浊夜让人心情透亮。
树上花瓣却是伤了好些,昨夜雨水太大,落了一地花雪,好在枝头还有两朵悄生的骨朵,再往边儿上看,就不好看了。院角挨着门廊那儿不知道为什么堆着两团破布,布的上方还冒着烟,姜梨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两个人。
“她醒了,你去跟她说。”
“我不去!你去!”
“昨天晚上你不是说得挺遛吗?”
“你也说是昨天了,现在是今天!”
姜梨推开门出去,在那两团破布后面绕了一圈,转到正面,几乎与他们同时蹙起了眉。
“干嘛,找死来了?”姜梨没好气儿。
眼前这“两团布”她都认识,一个是泣荒洲的磐松石,一个是聊羽斋的拂尘老道,两人昨天都跟酆记动过手,一个半死不活,让老冯给救下来了,一个手掌被鹰嘴钩扎穿了,也是老冯给上的药。
而老冯之所以救他们,全因姜梨进屋前说的那句话。
“您老顺便管管那俩。”
姜梨原先的心不算善,好坏善恶在她这儿都是事不关己,来了乐安之后改了不少,说不上谁的闲事儿都帮,反正赶上了就伸一伸手。毕竟不算什么深仇大恨,这两个又执拗,虽说一心杀她,但也算不得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至少对别人不坏。
俩人一个被打得半残,一个差点没了手掌,两副药下去精神头来了就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
他们认为他们应该一码归一码,姜梨是他们仇人不假,救了他们也不假,他们不能让她白救,得报恩,不然传出去就得留下一个白眼狼的名声。
其实谁能去传这事儿呢?知道昨夜那场事情的人都死光了,他们在江湖上也并不太出名,纯是心里美,觉得自己走到哪儿都有人认识。
“你说话能不能稍微好听点儿!”老道一看见她就条件反射的发恨,先前怎么琢磨的都忘了,张嘴就是一声嚷嚷。
磐松石比他强点儿,因为他跟拂尘老道不同,姜梨昨夜救下过他门中弟子,里外里算帮了他两次。他觉得他可以忍,又听姜梨对拂尘说,“你怎么跟磐松石凑一起了,准备上街耍猴去?”
“你才是猴!”磐松石也忍不了了,说话就说话,能别带这些侮辱性词汇吗?他要真不像就算了,当它是句玩笑话,关键他也知道自己像!
磐松石有点胡人血统,派中弟子以亲戚家孩子为主,说白了,这是个代代相传的家族门派,面黄,身量矮,络腮胡,都知道不好看,但都是这么长出来的。
姜梨懒得跟他们做口舌之争,直接道,“到底什么事儿。”
两个人支支吾吾,憋了半天才一个推着一个才凑成一句完整的话,“我们俩要报恩,不能让你白救,天下令的人不是要杀你吗?我们俩留下来,帮你杀天下令。”
可把你俩能耐坏了,姜梨咧了下嘴,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个笑。
江湖上排名前三的氏族大派都不敢轻易招惹的门派,他俩张嘴就敢干。不过也能理解,他们俩不还专心致志的杀了自己好几年吗?土豆天然就是实芯儿了,指望他们长心眼儿,这辈子都没可能。
姜梨说,“杀完以后呢?不跟我记仇了?”
“杀完他们再杀你。”
多好,要么说人家俩能当掌门的,想得多明白!
姜梨这次是真乐了,舔着嘴角点点头,“那我先谢谢二位了啊,用不着,你们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有时间的时候再来杀我。”
这俩一块儿摇头,“我俩现在就有时间,你也用不着谢我们,都是你应得的,你救了我们,该怎么算账我们心里有数。别看岁数大,别看个儿不高,该有的力气都有,该有的本事都在。而且也不瞒你讲,帮你,也不全是帮你,我这次带来的十五名弟子全死在天下令手里了,老磐头儿比我强点儿,有你出手相助,保下一多半儿人,我们活着的这些必须得给死了的报仇。”
“你们昨天就差点死了。”姜梨提醒他们,她要不是中途消耗内力去斩那几把铁索,后面还能多跟魏西弦那些人打一会儿。她希望他们能够理解,他们不是帮手,是累赘。
“人固有一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你就放心用吧,我老磐今天把话放在这儿,答应帮你就是一心帮你,绝对不会趁乱倒戈。”
“我老道也是这个意思!”
这两位那话您就听去吧,标准的江湖人,一身的江湖气,北方话叫虎,南方话叫宝气,书本上有三个字的精确总结——大老粗,还伴随着不经脑子的不自量力。
姜梨还是那句话,“用不着,该回哪儿回哪儿去。路费有吗?不够找老顾拿。”
她也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说完这些,她抬腿往点心铺里走,饭菜正好上桌,折玉在桌前摆碗筷,跟昨天打更前那顿饭一样,她的人全在,正在饭桌边坐着等开饭呢。
顾念成脑门子上有颗桃子似的大包,乍一看肿得跟寿星公似的,昨天夜里他被魏西弦掌风打飞的时候是脑门着地,此刻看着伤势仍是非常严重,需要抬起脑袋才能看到眼睛。
“门主。”
“少主。”
几个人要起身,姜梨说了声“坐吧”,身后跟着她的那俩“大老粗”也跟着坐下了。但是人家挺懂规矩,知道这是家宴,不坐饭桌坐客桌,还非常外行的在付记点了一盒点心吃。
平灵几个跟姜梨交换了一下眼神,“跟您说了?”
他们昨天晚上就知道了他们的决定,说了一晚上“用不着”,两人死活就是不走。
“说了。”姜梨把碗往跟前拢了拢,问平灵,“付锦衾呢?”
她路过他房门的时候还看了一眼,里面没人。
平灵说,“付公子下午就出门了,说是去他姐夫那里一趟,晚饭要是没回来就让我们先吃。”
去林执那儿了?
姜梨估计是昨夜的事惹了付瑶,找他说话去了。
“去多久了?”姜梨问。
“两个时辰吧。”
“别是打起来了吧。”姜梨自语,有点不放心,刚站起来走到门口,门前就踏进一阙天青色连云纹长衫。两人走了个对脸,付锦衾一脸莫名的看着姜梨,“上哪儿去。”
姜梨无声打量付锦衾,脸上没伤,身上也没有,拉过来站到一侧,咬着耳朵说,“你把付瑶打了?”
“我打付瑶干什么?”付锦衾愣了愣,随后笑出了声,“是别的事儿。”
也有昨天夜里的事儿,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念叨,付瑶脾气不好,心却是向着天机阁向着他的,另一件事倒是有点特殊。
林执最近在街上听到不少内容,大致是说他跟姜梨好了,姜小疯子好像还搬到了付记。之所以用“好像”,是疯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棺材铺,夜里打完一更才转回付记。七大姑八大姨们由于常年被人冠以造谣生事的名号,也开始讲究严谨二字,不确定的事儿不敢说实,就妥善地用了“好像”。
“他们好像住一起了。”
“好像夜里吵架姜梨还回过一次娘家,付公子亲自去接的。”
“好像孩子都怀上了。”
林执为此做了很深刻的自我检讨,他认为这些传闻都已经被编造的这么传神了,他居然现在才了解到情况。他为自己之前没眼色的给付锦衾说亲而懊恼,觉得自己这个姐夫当得太不称职。
除他以外,乐安城明里暗里喜欢付锦衾的姑娘,芳心也再次碎了一地,尤其说亲那次被认为最有可能嫁进付家的孙家姑娘,根本没有想到付公子那样体面一个人物,会喜欢一个脑子不好使的。
她不是个疯子吗?还总被人砍,那得多遭人恨呐,怎么喜欢上这么个麻烦。
“但是咱们实话实说,棺材铺那位长得确实不错,跟付公子走在一处也登对,就是太疯,之前不是还跟付瑶吵过架吗?”
“可不嘛,自古以来,婆婆、媳妇、小姑子都处不好,天生就是一台戏!”
“棺材铺生意还不景气,点心铺本来就不赚钱,再娶这么一房赔本的媳妇儿,往后日子过不下去,肯定还得让林大人和林夫人从中帮衬。”
对于这件“板上钉钉”的事儿,看好的人不多,唱衰的人不少,这些“衰”的内容“跑”的比好的快,连柳捕头都忍不住提醒林执,这事儿怕是不妙,两口子都不赚钱,指着您那点儿俸禄怎么养活啊。
林执想的却没那么复杂,先是懊恼自己,后就是为付锦衾高兴。从他这个姐夫的角度看,好的坏的他都愿意接受,这世上从来就没十全十美的人,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他觉得姜梨挺好,最主要的是他们彼此喜欢,喜欢这事儿是轻易求不来的,比门当户对难多了。
他决定替付锦衾向姜家提亲,付家没有长辈做主,他这个做姐夫的再不为他们张罗,还有人能帮他们吗?于是,在付锦衾和付瑶谈完话以后,林执很兴奋地把他拉到了一边。
“你跟姜梨,是不是...”林执刚开了个头,付锦衾就笑了。
那种提到某人就忍不住想笑的状态林执也经历过,这种事掺不了假,林执继而凑近道,“在一起了是不是?”
付锦衾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之间的事不像林执想的那么简单。状态确实是在一起的状态,但话没说开。他倒是想要个“名分”,疯子不见得给。“醒了”以后可烦人了,整天想东想西的,生怕别人误会她没长脑子。
“想过要娶吗?”林执再问。其实心里有担心,替姜梨担心,他这位内弟生了张风流又薄情的脸,虽说没在乐安惹出什么桃花,长相上来说,并不像一位专情人物。他身上总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气质,是众人远观欣赏却不敢抓进手里的华光。
当然姜梨也不像寻常女子,林执觉得她像阴沉天气里的闷雷,有呼风唤雨的厉害劲儿,谁惹她不顺眼,她都敢劈他。
晴天,阴天。
华光,闷雷。
林执是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不知道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只觉得这些不同反而成就了他们的相同,他觉得他们是一类人。
“想过。”付锦衾给了一个肯定答案。
“那姐夫给你提亲去!”林执兴高采烈,一直盼着付家添人进口。他是他小舅子的半个爹,自家儿子的事能不上心吗?
付阁主不知道林执胆大包天的把他视为了半个儿子,只知道事情不妙,一看他要出门,赶紧拉了一把,“现在去?”
林执打了一下自己脑门,“瞧我这记性,一高兴什么都忘了,我看看黄历去!提亲得选好日子,得找冰人,备彩礼,正正式式的去。铺子不赚钱没关系,姐夫明年俸禄就涨了,不够花的时候就找姐夫要。你说姜梨不会因为上次我帮你说亲忌恨我吧?”说完又一晃头,“不会,她脑子不好,应该记不住,其实那姑娘挺不错的,娇憨,人也直来直去。”
付瑶从屋里出来,听了个一知半解,“哪个姑娘不错,给谁提亲去。”
“当然是给内弟和姜梨。”林执热情洋溢,付锦衾想拦都没拦住。
“你这个当姐的都没注意到吧?他们在一起了,之前你还说让我给锦衾找媒人,你瞧瞧,天作成媒,人家对面住着就住出感情了,我琢磨着。”
“你琢磨什么你琢磨!你知道他们俩怎么回事么你就琢磨。”这话在付瑶这儿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姜梨是什么人,嚣奇门主,刺客之首!想杀的人排着队来都得杀五六年。
付锦衾又是什么人,天机阁主,不说觊觎阁中至宝琼驽鼎的人有多少,就说姜梨这边的烂账,前有仇家后有死敌,天下令主陆祁阳坐拥三十六派武林盟支持,姜梨要杀他,就是与三十六派为敌,付锦衾若是跟姜梨在一起了,是不是要帮她报仇?报仇之时自家门庭还保不保,姜梨此番来乐安,又与琼驽鼎有没有关系。若她也要夺鼎,她跟付锦衾又会走向何种结局。
付瑶虽然只是付锦衾的师姐,可她对他的感情跟亲姐无异,她怎么可能同意这桩百害无一利的婚事。
“我不同意!”付瑶只能对林执这么说。
“夫人为何不同意,就因为那姑娘砸过我的头?小孩子不懂事也是有的,之后不就好多了么?”
“小孩子?”付瑶差点被林执气死,心说你知道你口中这个小孩子杀过多少人吗?那是人间屠手,地狱的阎王!
林执跟付瑶吵起来了,付锦衾夹在中间劝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架。
“你竟真想过娶她,你想过后果没有?”付瑶最后问他。
当然想过,所有一切付瑶顾虑和没顾虑的付锦衾都想过,但是他仍然想赌一把,赌他下在棋盘上的每一步棋,赌姜梨对他的心。
付锦衾说,“姐,我不会置天机阁于不顾,也不会放弃姜梨。”
“别的什么事儿?”姜梨刨根问底,将付锦衾从回忆里拉回现实。
付锦衾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以后再跟你说。”
他们会有一个漫长的以后,所以很多话不急着说,很多事要一步一步的办。

第74章 你也可以不回答
“我地天呐!这点心怎么这么难吃,卖这么贵还这么噎人,给对面棺材铺拉生意呢吧。这没水往下送都得死人!”客桌上传来一声咒骂,成功引来了付锦衾的侧目。
但这动静很快被压下去了,一个刚开了一个头就被另一个把嘴捂上了。
磐松石压着嗓子教育拂尘老道,“多喝两口水不就行了?!”
这点心铺是付锦衾开的,姜梨走后老磐头特意慢行了几步,亲眼见过那位跟天下令的人动手。
长夜如白昼,起手逆乾坤。
魏西弦死前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有。
修罗场也不过如此了。
“折玉,换盒热的给那两位。”付阁主不动手的时候一直都是和气掌柜,他们家点心不止噎人还硌牙,最近发现新出锅的尚可入口,所以客人抱怨时,一般都给回个锅。
“诶?不用,不用!我们牙口好,就这么吃。”磐松石一直觉得他脾气不好,自从见过付锦衾另一面后,便有了诸多忌惮。姜梨是九渊恶鬼,这位就是地上神魔,他已经有了一个恶鬼仇家,实在不愿意再面对一个难打的神魔。
“那钱可不能退。”付公子撩袍落座,这人你现在去看又是另一番气度,脸上没有那日的肃杀之气,如玉如酒,如远山如诗客。
付锦衾也是一码归一码,进到点心铺里就是客,出了点心铺,是人是鬼再另算。
“我们有钱!”老道胆子大,晃了晃手里干瘪的小荷包。
“那就多吃点儿。”付锦衾摇头哼笑,当个乐子去听,根本没看他们。
双方各自坐下,继续吃饭。
姜梨右手使不了筷子,平灵要喂她不让,问折玉要了只小勺挖着吃。付锦衾没怎么管她,自顾自地吃饭,细看又觉得这人实在细心,勺子挖饭的时候碗容易跟着跑,付锦衾的另一只手一直为姜梨护着饭碗。
顾念成悄无声息地看着这两个人,主要观察的是付锦衾,他到底是谁呢?南城一战实在惊心,三十把裂山弓弩着实开眼,这乐安各处到底还有多少是付锦衾的人。付记日常露面的只有三五个伙计,剩下的那些又是从何处来的。
他没想到付锦衾手下有这么多可供调度的人,更可怕的是,付锦衾的人很有可能不止分布在乐安。有这样的人护在姜梨身侧,怎么再下手。
顾念成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他在南城那场夜战里表现的非常好,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和迟疑,他为自己的谨小慎微感到骄傲,为头顶烂桃似的大包感到自豪,可他也有不愉快之处,比如,天下令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横插一杠,为什么会知道姜梨在乐安,他那狗徒弟柳玄灵到底还活着没有,南城一战一点忙都没帮上,还损了一大堆人,她不仅是个废物还是个混账。嚼着大米饭再往客桌那边看一眼,更心堵!泣荒洲的磐松石和聊羽斋的拂尘老道都在那儿坐着呢,明明是他费劲巴力找来的人,还投靠过来了!说好的烧屋之仇不共戴天呢?说好的搬我祖石,必要与她同归于尽呢?倒是拼啊,不如死在南城!
“我俩准备帮你打更。”
不仅投靠,他们还主动给自己揽活,众人都在吃饭,嚼点心这俩不知道怎么合计的,忽然对姜梨说了这句话。
姜梨头都没抬,脑袋一直在碗里,扒饭。
“用不着。”她对这俩说的最多的话就是用不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缺了一只手也吃得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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