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让阿风领你们去雅间。”沈明月依旧平静,却不晓得这简单的笑容在临安知府那儿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同这公子会面至今,便是再怎么热情,临安知府也只换来了他平静的礼貌,那礼貌是客气而疏离的,没见过他任何的笑容,怎么这一小会儿,就突然对沈明月这么温和还微笑的呢?
临安知府几乎又要去纠结那个问题了,万一真的发生,到底要不要得罪这人保下沈明月呢?
只是沈明月却没再给临安知府思考的时间。唤来阿风领着二人前去,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沈明月没有注意到临安知府纠结的神色,另一边食客又喊着要往古董羹里加水,沈明月赶忙提着壶走过去了。
光加水还不够,那食客瞅着知府二人不在,尽管临安知府已经足够平和,但百姓对官到底是有份天然的害怕在,于是尽管好奇,声音也刻意压低,悄悄问道:“沈掌柜知道知府旁边那位公子是谁吗?怎么看着大人对他那么尊敬?而且这人穿着狐裘,这天也没多冷,也是怪奇怪的。”
沈明月还没回答,旁边桌的那个中年男人反倒是先叫起来:“你没见过那人,但你肯定听过这人的名字!”
中年男人没有直说,先卖了个关子,惹得那年轻食客转头面向他连连催促:“大哥快些讲,那人到底是谁?”
这下不单是那年轻的食客,周围所有听到几人对话的食客都凑上前来,催促那人:“快说快说,这人究竟是谁?”
那中年男人清清嗓子,一下子端起姿态来:“这事儿,还要从十二年前的那场塞北大捷说起。”
第38章 江南好
十二年前, 新帝即位不过三年,边关告急,崔将军领命驻守岭南, 严将军则携爱子严弘晋奔赴塞北,二位将军一南一北, 护佑王朝安宁。
岭南自是无甚大碍, 南方多小国, 不过是一些日常的小小摩擦冲突,翻不起大浪,可塞北凶猛, 就连先皇在时蛮族人都敢三番五次挑衅, 何况如今朝中积弱, 更是肆无忌惮起来。
但固然朝廷积弱,严将军率领的将士们可不是吃素的,因而二位将军出发前, 虽然谨慎,但都没有太大的担心, 毕竟二人一同征战三十余年,眼下也正值壮年,实在没什么可怵的。或许将军天然便有一份勇往无前的魄力胆识,因此于京城分别前, 二人甚至约定好, 待得胜归朝,便让两个孩子先订个婚。
这一年严弘晋十二岁,崔家独女崔嘉平十岁。
“那我等你回来, ”十岁的崔嘉平还不知道什么叫面对心上人羞涩,因此她依旧同往日一样爽朗, 大大方方送给严弘晋一个明媚的笑容,又不服气地补充,“要是我同你一般大,我也能跟着我爹去岭南了。”
一旁的严父哈哈大笑,他是看着崔嘉平长大的,自己没有女儿,她便是唯一的女儿,因此怎么看怎么喜欢:“虎父无犬女,等到时候,就该让你跟弘晋一同出征了,我和你爹就安心享福!”
严弘晋素来便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双眸平静,只是点点头:“那你等我。”
严弘晋翻身上马,身形利落地让崔嘉平恨不得拍手叫好,十二岁的少年正是英姿勃发之际,只是严弘晋自小便比旁人成熟内敛,他坐于马上,身姿挺拔,尽管脸庞青涩稚嫩,却已经隐隐透出少年将军的英武气势,看起来便觉得踏实可靠。
“记得给我带些塞北特产!”崔嘉平用力地冲远去的严弘晋挥手,丝毫没把这次的征战当成什么难事,她自是笃定他们能够凯旋。
身边的崔父也是如此,目送老友离开,他笑吟吟冲崔嘉平道:“走吧,我也该出发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塞北这一仗打得异常艰难。冬季严寒,本就对京城来的人不利,朝中不知为何粮草供给迟迟跟不上,塞北的将士们忍着饥寒交迫,卖力厮杀。
边塞的山这样高,无数地山峰交错在一起,天地间白茫茫的,野草枯萎,树木吹折,河水凝冰,寒风悲啸,让严父通体生寒。
严家父子头一次觉得仗这么难打,主帅帐内,严父鬓角生出了不少白发。
严弘晋抿抿唇:“或许京城没有收到粮草支援请求,我再派人去催一催。”
严父看着面庞青涩的儿子,却扬起一丝苦笑:“催了这么多次,便是爬也该到了京城,可粮草却迟迟不见,这是皇帝故意收不到的啊。”
其实早在京城之时,严父便隐约预感到皇帝已经对他和崔父不满,不单单是功高震主,皇帝这皇位来得多少有些不清白,更因为自新皇登基便排斥武林中人,只是早期皇位不稳,不好贸然罢免,如今相对稳固,自是要对朝中进行大换血。朝中凡是同武林相关的人,几乎都在被悄悄边缘化。
一朝天子一朝臣,严父没什么好指摘皇帝的,只是这次的领兵出行给了严父一丝希望,让他觉得皇帝还有些回旋的余地,哪怕自己和崔家都同武林来往密切,也看在他们护卫国家百姓这么多年,看着他们还有些用处的份上,保留了些情面。
可是粮草迟迟未到,让严父觉得心凉。他不愿相信皇帝会弃大局于不顾,让这些将士们忍饥受冻地去同敌人厮杀,也不敢想象,一旦塞北边关失守,面对着城中百姓的会是什么。
想着将士们期待的双眼,严父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无法接受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自己而枉死关外,更无法接受自己护佑的百姓因为这些官场博弈的污糟阴暗而覆灭家园。
严父苦笑,他明白皇帝是想寻个借口,战事失利也好、勾结外族也罢,可是他的家人还在京城,他的百姓还在身后,不论是为了谁,他都不能让这事发生,于是严父只能咬牙坚持,希望能熬过这个冬天。
唯一的慰藉大概就是,严父自己面对着凶残的蛮族,忍受着塞北的冰雪,那老友崔父那里,应当会好受些,毕竟他只需要驻守一段时间,小国摩擦,断不像这样步步死局。
将士们都是好将士,尽管有些怨怼,也都明白大局当前什么才是重要的,因而努力将那些作祟的情绪压下,仍旧卖力厮杀。
只是时间久了,一同奋战的袍泽一个个倒下,再好的将士也不免对远坐庙堂之高的人生出恨意——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在这里守着别人的江山百姓,却连些温饱食物都满足不了。
一连数月,所有人都觉得,塞北边关的冬天,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好在这皇帝还有些数,估计也担心逼急了这些战士,会直接在边关谋反,杀回京城,于是终于在众人快要忍不下去的时候,带来了粮草的消息。
终于士气受到鼓舞,所有人都感到振奋,又恰巧蛮族继续来犯,严父穿好铠甲翻身上马,愁绪全部散开,几乎又能看出些领军打仗这么多年飒爽桀骜的影子,他兴奋喝道:“将士们随我杀敌,待此战胜利,我们一起回营喝酒吃肉!”
“好!”战士们的声音冲破云天,几乎便要用声音掀翻那蛮族人的帐篷。
虽然严弘晋沉稳内敛,但此时到底也只有十二岁,一连数月不堪的境况让他低落,难得沉闷一扫而空,他也面庞涨红,跟着激动起来,握着缰绳的手用力攥起,只觉得满腔热血涌上心头,恨不得赶快奔赴战场杀敌才好。
看见儿子也是难掩激动,严父更是大笑:“弘晋,这次便叫你好好看看为父当年的风范!”
“好!”严弘晋也朗声应道。
此战确实胜了,粮草也确实在这场奋战结束后姗姗来迟,拉着粮草的马车蔓延出去数里,站在原地几乎望不到头,满堆的米面肉酒,似乎是那远在京城的天子终于有了歉意,要将这么久的匮乏通通补回来。然而塞北边关,却没有人有庆祝的心思。
因为随着粮草一同到的,还有严父的尸棺。
这次战役,严父亲身杀敌,胸腹受箭,不治而亡,其子严弘晋十二岁临危领命,指挥将士斩杀追击,成功击败蛮族,换来大捷。
严弘晋一战成名,代价,却是满身的缟素。
塞北到底是寒冷,严弘晋扶棺进京复命,发现京城早已迎来了春天,只是他久居边塞,都忘记原来三月应当有鲜花盛开了。
大捷的消息同严父身殁的消息一同传回京城,往日该热闹欢迎的百姓们都自发地穿起黑白素色衣服,拿着白花给严父送行。
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严弘晋只觉得眼眶生疼,在满目的白中眼珠仿佛要飞出炸开。他满心的悲伤神奇地被抚平了一点,他想,看啊父亲,这就是你一直关心在意的百姓,他们也同样爱戴着你。
这么想着,严弘晋好像好受了一点。至少君民两头,还有一头未曾辜负父亲。
严父临死前抓着严弘晋的手,让他不要辜负严家世代家训,可以不忠君,却万不能不爱民,要他一定记得,守护好百姓,不要过分敌视皇帝,毕竟只有皇帝授命,他们才能征战沙场,而对将士而言,马革裹尸,比原本可能的卸甲归田,要好得多。父亲临死前的话没有错,百姓何其无辜,朝廷的权力倾轧不该牵扯到他们,可是那稳坐龙椅的皇帝不该为此负责吗?为了自己,弃百姓于不顾,置边关将士于水火之中,那些长眠于塞北边关的人,又该听到谁的道歉呢?
严弘晋的恨意不减,可他心知如今朝中仅余崔伯父一位将军,自己尚且稚嫩,羽翼未丰,万万不可冒失行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中发芽,他不敢说不能说,于是他只好忍耐,只能等待。
然而那恨意却在回京后,再次翻涌升腾。
因为崔父上门,恳请他早日同崔嘉平完婚。
为人子,父亲逝世,严弘晋理该守孝,何况眼下他十二岁,崔嘉平也不过十岁,实在没必要着急,诚然双方早早便口头约定过婚姻,但二人到底只是孩子,离京前的约定也只是订婚,完婚实在有些赶了。
可下一秒崔父的话,却在严弘晋的心里翻起惊涛骇浪:“待你们成婚后,我会将嘉平自崔氏除名,此后,世间便只有严弘晋的夫人崔嘉平,不再有崔家大小姐崔嘉平了。”
严弘晋还没有反应过来,崔父已经在他面前跪下。
先皇感念崔父一生戎马,为守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特许他面对皇帝时直身而跪,除非特殊不必伏地,而对其他人更是礼貌行礼便可,因此他这一生都挺直着身子。可眼下,这个笔直的中年男人却冲着一个不过十二岁的孩子跪服,宽大的衣袖遮掩下看不清神色,他艰难道:“我知道你初初丧父,我逼你成婚是为不孝,可若你不肯救嘉平,世间便再没有人可以救她了。”
第39章 江南好
不说崔父是同父亲平级的大将军, 单就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伯父身份和未来岳丈,或者再退一万步,那只是崔嘉平的父亲, 严弘晋也万万不可能受他如此大礼。忙不迭将崔父扶起来,严弘晋只觉得满腹茫然都无从缓解:救谁?崔嘉平?她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要救她?又为什么要靠成婚才能救?
然后下一刻, 崔父说出了让严弘晋更为惊骇的话:“当今皇帝已经在搜集我谋反的证据, 一旦罪名判下, 便是诛九族的重罪,我不得不腆着老脸有求于你。”
“伯父……”严弘晋震惊喃喃,他实在不相信崔父会谋反。严家一贯的规矩便是可以反帝, 却不可伤民, 不必在意效忠的是哪位皇帝, 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其他无所谓,而崔家却不同, 崔家历来便将忠君爱国作为祖训,会尽力在百姓和天子之间求个平衡, 饶是当今皇帝昏庸,崔父也只是叹气,依旧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继续直言劝谏, 指望着皇帝能知错就改。因此便是自家受够了皇帝谋反, 他也不相信崔家会反。可是如今,崔伯父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直直盯着他, 将那话清清楚楚说给严弘晋听。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崔父苦笑, 他也不敢相信,自己为了朝廷戎马一生,身上的伤疤是他这辈子付出的心血最好的证明,可临了临了,竟落得个通敌叛国的下场。而这罪名,还是他一生效忠之人亲自安上的。
“我已经在尽力周旋,只是收到消息的时候太晚,听说那些伪造的通信往来已经藏进了我岭南的那处宅子,我刚得知时便派人去宅子那儿搜查了。同时府中现在正在排查叛徒,只是不知道这场争端,到底皇帝更快,还是我的动作更快了。”崔父无奈,他不过离开京城数月,朝中便变了天,他上朝复命的时候看到的竟然全是以前不曾注意过的面孔,而曾经熟悉的老友,要么看不到了,要么便是隐忍着站到了角落。
山雨欲来风满楼。
崔父暗道不好,推测此番岭南驻守,平定摩擦为假,将他调离布局为真。因为岭南边外小国其实安静得很,根本不像当初出征时所说的小战不断。何况这一回京,又得知沈卫请辞南下的消息,朝中同武林关系密切的官员也被边缘化,再加上严父战死沙场……一件两件或许只是巧合,可桩桩件件堆在一起,说背后没有推手,崔父是万万不信的。于是他只能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努力赶在皇帝将通敌“证据”布置好之前解决,另一方面给崔嘉平找个退路。
见严弘晋依旧懵懂,崔父咬咬牙,有些不忍,可他也明白现在不说,只怕面对将来的事严弘晋更加无措。于是崔父只能狠狠心,继续道:“你刚回京还不知道,你师父已经辞官,带着妻女南下了。”
“师父为何要辞官?”严弘晋不过十二岁,对朝堂之事还不甚了解,何况父亲的死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不过离京数月,好像他身边所有人都在离开。父亲离世,崔伯父托孤,师父甚至都没有等他回京就离开。他明明该过着被人艳羡的幸福美满的一生,怎么突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皇帝要对武林中人赶尽杀绝了。你别怪你师父,若是他没有当机立断离开,估计也同样会被按上叛国的罪名,”崔父不过三十出头,两鬓却生出了白发,依旧叹着气,“崔家严家同武林关系密切,只是你父亲为国捐躯,你又是他唯一的孩子,便是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皇帝眼下也不会动你,而我崔家却不一定了。故而我想求你收留嘉平,就看在你们青梅竹马十年的份上,给她些庇护吧。”
京城温暖的春风中,严弘晋沙哑的声音响起,低低道:“好。”
于是婚事就这么敲定下来。
崔父担心迟则生变,因此才出了头七,就赶忙张罗起两人成亲的事来。
时间紧迫,两个人又都还是个孩子,再加上严弘晋尚在守丧,固然崔父想风风光光地送女儿出嫁,也只得略去前面的纳采、问名等等环节。
这估计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中,最最寒酸的婚礼了。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鸣锣礼炮,也没有开门宴请,仅仅一个轿子便将崔嘉平送进了严府。二人拜了天地、父母,在这满府的白中,只有两人的婚服,红得刺目。
这场婚礼没给任何人下帖子,冷清得不像场婚礼。
严弘晋自幼丧母,高堂上是严父的牌位,旁边坐着的是崔嘉平的父母。夫妇二人看着还是孩子的新郎新娘,哽咽着说着话。
“自此以后,嘉平便交给你了,”崔父的双眼通红,强忍着眼泪,缓缓对严弘晋道,“我看着你长大,自是知道你的人品。我希望你们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却也知道日子还长,感情这东西实在没有定数,可若日后你们二人真的生了嫌隙,也千万别伤害对方,待时局稳定,嘉平有了自保之力,便好聚好散吧。”
“实在不成,还能做个兄妹不是。”崔母是爽朗的性子,尽管知道这一别估计便是永远,却不希望女儿的婚礼是这样悲伤的场景,于是忍不住出来打趣,试图缓和气氛。还能这样平静地看着女儿出嫁,笑着送上祝福,崔母已经很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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