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上的早餐只有干面包和矿泉水,盛嘉宜已经养成了早上要喝咖啡的习惯,在这里没得喝,抱怨了一次,为此还被梁牧不轻不重嘲讽了两句。
他的那几个手下,都尽量避免和她见面。
梁牧防备她,盛嘉宜想想觉得有些好笑。
从来没有哪个和她熟悉的人,能真正意义上在她面前隐瞒什么。
她抛起手上一块硬币,滴溜溜落在摊在桌面的地图上,硬币滚了几圈,落在南中国海域。
“我们是在这里吗?”她指着地图问。
梁牧看都没看,说:“不是。”
“没意思。”
“你不是对外最喜欢说自己想过平静的生活?”
“我说的平静指的是没有人来八卦我的隐私。”
“在船上就没有。”
“......”
“船上没有娱乐,我的平静建立在我有钱有闲的前提下,最好还有人无聊的时候可以陪我玩一玩。”
“你说的这些,流亡的时候也没有。”
盛嘉宜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梁牧看到她的动作,“你以为城寨很苦对吗?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不够后来不这么想了,至少城寨还有张可以安睡的床,有淋不到雨的天顶,还有水泥地板,比不上热带雨林里的苦一半多。那里的树高到遮天蔽日,脚底下是烂泥地,稍有不注意就有可能踏进沼泽,河里有鳄鱼,很常见,岸上据说有老虎,不过我没见过,但是有蛇,各种各样的蛇,植物也能杀人,当地原始人用箭毒树做弓箭,射杀猎物。”
他甚至一度觉得,与其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去死了算了。
过了许久,盛嘉宜才慢慢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不这样,我就要去拍三|级。”她笑道,那枚硬币迟迟没有再抛出去,“那样我的日子,也会生不如死。这就是命,因为梁醅技不如人,所以你的命比不上我的命。”
梁牧微怔,他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盛嘉宜说,“他害怕你知道后,会坏了他的计划。妈妈不同意带我出去拍三|级,他拿妈妈没有办法,就想直接冲我下手,你们手底下养了不少姑爷仔,这你应该心里有数?”
姑爷仔,就是那些长相不错,专门诱骗年轻女孩的小混混,也是皮条客的一种,各大社团都养着一些,尤以九龙最多,还会为其配备专门的打手、司机,做戏做全套,等骗了女孩到风月场所,就再也别想出去了。要是有不从的,带到外头,用尽暴力,随便指使“条仔”,将她的尊严践踏,这样就不怕她不乖乖听命。
不等梁牧回应,她接着说道:“在城寨里很难对我下手,所以就想把我骗到城寨外面。都知道我想离开城寨,可是我也不是傻子,你干爸那些手段,我见过的也不少。”
她把这事偷偷告诉了盛婉,盛婉当时只是冷漠点了点头,叮嘱她千万不要出去乱说,谁都不要告诉,连梁牧都不要说。
过了两个月,福兴会的当家在城寨与梁醅喝花酒的时候,惨死于床上。福兴会一怒之下扣了胜和会在港口的一整船货,引得梁醅那晚带人出了城寨,在港口时遇上对方的人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枪声响遍港口,梁培直接毙命,后来过去支援的一干人等,遇到早已经埋伏在哪里的警方,两个社团那晚全军覆没。
梁牧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过了很多年,再提到这些往事,连盛嘉宜都觉得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和梁牧说,说厌了。
她从不觉得自己愧对于梁牧。
如果梁醅不死,生不如死的人就是她。
也不后悔在眼睁睁看着梁牧乘船离开后,隐瞒下这个事实。
港英政府对于他们这些涉足黑暗,有一定地位和号召力,却抓不到真正把柄的人,自有自己一套处理方法。过去英警会将他们递解到内地或澳门,可惜到了后头,这两个地方也不愿意再接收这些人,又不能上到法庭判决,便一齐押送到赤柱监狱。
到赤柱也人满为患,便用渔船将他们载往临近的荒岛上,扔在上面任由其自生自灭。盛嘉宜听人说过,船在荒岛靠不了岸,还在浅水时就将人推下去,落在海里,不会游泳的直接葬生大海,会游泳的带着仇恨上岛,接踵而至的就是寒冷饥饿,这么多年来,偶有人游过大海回到九龙,剩下不是在岛上活生生饿死,便是在渡海时葬身鲨鱼腹中。
他们两个生下来就在那个地方,大多数时候根本没办法选,如果梁牧死在荒岛上,她也会伤心难过。
擒贼先擒王的方法用得很有效果,胜和会和福兴会覆灭后,香江保安司一度发布报告书称社团彻底消失,香江已经不再需要反黑组。那些没来得及被拘捕的社团高层也意识到来势汹汹,迅速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洗白上岸中,尤其是影视行业,大量资金进入,这才有了十年来电影业的腾飞。
“你猜这是正面还是反面。”盛嘉宜抛出硬币,迅速用手盖住。
“正面。”梁牧随口说。
盛嘉宜抬起手:“可惜是反面。”
正想要说什么,门被敲响。
梁牧正要开口,“老大。”他手下探出头,“到了。”
夜幕降临,在海上漂泊三天后,船悄然在香江的某个隐秘码头靠岸。
“要送盛小姐下船吗?”
梁牧点了点头。
暴雨如注,打在船身上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梁牧一手握住伞柄,一手牵着盛嘉宜,带着她急匆匆走下船舷。
在夜里,一望无际的浅海滩上,四周静得让人不安,只有雨水拍打地面的声音,货轮下停着一艘小船,上面盖着乱七八糟的篷布,在风雨中摇摇摆摆。
梁牧让盛嘉宜上船。
“这是哪里?”盛嘉宜问。
梁牧把伞递给她:“靠近大屿山。”
盛嘉宜手一松,没差点能拿稳那把伞,却被梁牧重新紧紧握在手上。
“这是蛇头走的线。”他低声说,重新把伞递回去。
记忆里浮肿的尸体飞速闪现,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大雨。
“是你杀了他。”盛嘉宜紧紧盯着他。
梁牧微微一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你觉得是我?”
她回答不上来。
“你觉得是我,但你也不确定,对不对?”
盛嘉宜抿紧嘴唇,心里难得出现一丝迷惘。只有梁牧杀段宗霖的动机最大,可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呢?蛇头的路......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好是梁牧,也只能是梁牧。
“你上这条小船,里头的人会把你安全送到九龙港口上岸。”瓢泼大雨中,梁牧的声音竟然是温柔的,他脱下身上的黑色风衣,搭在盛嘉宜肩上,“我要走了。”
“去哪里?”盛嘉宜闻言一顿,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她拉住梁牧的衣袖,“你不留下来吗?”
“不了。”他说,忽然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心里有预感,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摸了摸盛嘉宜的脸,不带任何旖旎和绮思的,就如两个幼童初次相见那边,亲切地触碰着对方。
盛嘉宜静默了两秒,轻轻低头,贴着他的掌心。
她一直以为他会回来,避开沿途上百个可以停靠的港口,直接回到香江。
事实上他也的确回来了,却是为了送她回家。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梁牧忽然问。
雨珠从黑色的伞面倾泻,这么大的雨,即便撑着伞,盛嘉宜的头发也已经湿透,贴在脸边。梁牧整个人干脆站在雨中,脸上的表情在雨幕中看不真切。
“现在船里装着十个亿,如果你跟我走,这些钱都是你的。”
盛嘉宜沉默着。
过了良久,梁牧说:“好,我知道了。”
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几次停顿隐忍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刚出道那会,三安会堂主放话说要带你去他生日宴会上陪酒,那天晚上我带着人守在铜锣湾,等他一出门,就叫人把他暴打了一顿,后来被他查到,还害得我们之间血拼了几次。新安会也是这样,我扣下了一位红棍,让他不要去打扰你,可能这样的事情多了,宋元才会好奇,才会去调查你,说起来,也是怪我......”
梁牧的声音低沉平静。
“现在的你,已经不会有人再敢动你了,无论有没有徐少,你都会过得很好。”
“没有什么需要我去做。其实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需要我来做。”
那时她还那么年轻,一个人在娱乐圈,除了一个据说还算有势力的经纪人,什么都没有,就连经纪人,与她之间也是纯粹的利益关系。
那些年,她一步一步走得如何战战兢兢,他都看在眼里。
能做的很有限,唯有替她暗中打点好关系。
其实以她的聪明,这些事没有人来做,也是一样的。
他仍然记得,1992年的那个夏天,傍晚独自路过街边剧院,见到巨大的海报贴在玻璃窗上,上面的人站在十字路口回头,剧院里磁带慢悠悠转动,余音掉到马路上。
宇宙坍塌,世界荒芜,日月碎做陨石。
磁带里唱:害怕讲出心里话的时候,眼泪会流。
他夹着烟,转头对身边经过的路人说:“知道吗?这是我妹妹。”
收到了对方一句神经病,和一个白眼。
他亦从来没有真正地责怪过她。
“保重。”他说。
暴雨崩落,好似雷鸣。
这个冬天,雨似乎太多了一些。
盛嘉宜握着伞柄的手冰凉到无法移动。
“保重。”她轻声道。
脚下那艘小船已经随着翻滚的波浪离船渐远。
就连重逢都这样短暂,算起来,从他们再次见面,不过才过去了那么几个月。
为了这一天,她却等了十年。
盛嘉宜撑着伞,站在雨中,并不曾进入船舱。
就在他们收起楼梯那一刻,海面上四周突然亮起了刺眼的强光,瞬间将黑暗瞬间驱散,强烈的灯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将海面照得如同白昼。
“停下来!你已经被包围了!”一道洪亮的声音在雨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梁牧在甲板上震惊回头,对上盛嘉宜那双平静的双眼。
红发女子从船舱里钻出来,手持手枪站到盛嘉宜身边。
“都把武器放下。”李佳宁喊道。
海面上不知道何时已经漂着七八艘游艇,满满当当站着身穿黑衣的警察。
“DCP(地区指挥官/总警司)执行任务,船上的人已经涉嫌有组织犯罪,放弃抵抗,从宽处理。”最大的那艘游艇上,黄智贤举起手中的执行令。
梁牧只匆匆扫了黄智贤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去。这一次,他才真正看清楚盛嘉宜,她披着黑色的风衣站在雨中,雨从她周身垂落,雨幕挡住她的神情。
再也看不清了。
竟然被她猜到了。
香江登岸的港口不过那么几个,蛇头爱走大屿山上岸。那一年他就是用这道信息误导,让段宗霖误以为流亡海外的胜和会高层正要从这处海岸回来,才引得他深夜间驱车前往。
可是那天晚上,梁牧并不知道盛婉也来了。
如果说人生是一盘棋局,他好像从来都下不过她们母女。
他缓缓举起双手。
那艘小船逐渐消失在黑暗里。
“嘉宜。”香江警务处高级警官李佳宁从包里拿出防水袋,从里头抽出毛巾,搭在她身上,碰到她的时候一愣,仔细看了一眼她的脸色,“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盛嘉宜抹掉脸上的水,“是雨。”
马来有一句古谚语。
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未遭雨。
死去的人已经永远留在过去,活着的人还要不断向前,通往幸福的路很远,不知道谁才能到达终点。
最后于黑夜中瞥见梁牧那一眼,他说的仍然是:“保重。”
第108章 英雄本色
“你还好吧。”李佳宁在盛嘉宜身边坐下,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没有热水,凑合着喝一点。”
“不用了。”盛嘉宜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将水推回去。
“还是很顺利,是不是。”李佳宁说,“一切都按照计划好的那样,和你猜得一丝不差。”
“那天晚上,全香江的金库被同时调用,我们按照你之前叮嘱过的那样,给徐少打了电话。他接了,没有说什么,仍然把钱取出来了,真酷啊,那么多钱。”李佳宁双手画了个圈,示意那笔钱有多么的巨大,“银行的金库一夜之间被取得干干净净,后来上头说不能再取了,否则到了明天开市,还有那么多人要取钱,没有现金,恐怕会造成挤兑。”
“但是人家就是有那么多钱。”李佳宁拖着脸,“汇港银行便临时打开工厂里的印刷机印钱,马力全开,一个小时就备齐十个亿,装了整整两辆卡车。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钱还在吧?”
“一分都没少,在船舱,如果你们不把货轮凿沉的话。”
“沉了也捞起来,我们都紧张死了,生怕你出什么问题,在这里守了整整三天,其他的海港也安排了人,但你既然说是这里,大部队就只能在这里等着。第二天不见人的时候,黄长官就开始着急,到了今天下午,逮到了一艘过来接人的蛇头小船,你不知道吧,这几天光是蛇头的船都抓了好几艘,也就下午这一艘,让我们找着了之前你给我的名单上的人。我们便觉得,没错,一定是这里了。”李佳宁把篷布放下来,挡住往船舱里灌的雨丝。
“这一次收获满满,不是吗?一举端掉了这么多重要的‘大人物’,以后就是再想做点什么,也掀不起风雨了。”
盛嘉宜低低嗯了一声。
“会好起来的。”李佳宁挪过来一些,抱住盛嘉宜。
李佳宁见过十七岁的盛嘉宜。
同样是这样一个雨夜,大雨瓢泼,海浪狂涌,那个时候她还不是明星,那天晚上,她的人生轨迹因此而改变。
“后悔吗?”李佳宁忖度着她的神色。
“不后悔。”盛嘉宜叹了口气,把风衣搂得紧了一些,慢吞吞道,“我只是在想,上岸后该怎么和人解释。”
有的人一定要被她气死了。
李佳宁秒懂,露出遗憾的表情:“你应该早点告诉他,这可是能拿出十个亿的大佬。”她托住脸,“要是他不愿意给钱,我们的计划就全被打乱了。”
“你怎么一直提那十个亿?”盛嘉宜终于掀起眼皮,没好气看了李佳宁一眼。
这位年轻的警官是目前香江高级警察序列里唯一一位女性,这些年来和她关系很不错,盛嘉宜有许多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尤其涉及人身安全这一块,都是李佳宁代为处理的。
“我的大明星。”李佳宁看到她终于恢复了一些活力,大松一口气,“我一年薪水才几十万,十个亿,够我打两百年工,从乾隆皇帝时代开始当牛做马。”她双手合十,“请一定要珍惜这么有钱还长得帅对你好的男人,哪怕他犯了一点点小错误呢,也是可以原谅的,毕竟你找一个贫穷丑陋的男人,大概也会犯错,看到他那张脸,说不定你都会感到生气。”
盛嘉宜摇摇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抬头往外望去,“今年怎么这么多雨?”
李佳宁伸手出去接雨水:“每年雨都很多,只不过那些平常的日子不够深刻,我们都忘了。”
“长官说,这一次回去后,他会销毁掉所有关于段组长、胜和会,还有你妈妈的档案。”李佳宁红色的头发在夜光中一闪而过,她放下帘幕,“从今往后,一切都将尘封落幕,再也不会有人去找你妈妈,无论是盛婉还是后来的苏静婉,都不会被提起。她已经死了。”
“她本来就死了。”盛嘉宜说。
“你说得没错。”李佳宁笑了起来,“走吧,船快靠岸了。”
盛嘉宜披着湿淋淋的风衣站起来。
李佳宁帮她把湿法撩到耳后。
大美人即便狼狈也是大美人,绝佳的骨相完全扛住了风雨,她脸上还残留着一些水滴,从眉骨滑落,楚楚可怜。
李佳宁又觉得,如果是她的话,徐少愿意拿出十个亿来换,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天边起了一层白色的薄雾,越靠近岸边,那股阴冷的气息总算散了一些。
越来越多船帆桅杆出现在面前,悬挂着的旗帜在微亮的天色下摇晃。
盛嘉宜站在船头,看到了码头上站着的一整排人。
有急匆匆赶来的何希月,她身边是眼睛仍然红肿的阿香,还有许久未见的大老板赵士荣,以及他旁边另外一位被李佳宁形容为百年来最财大气粗的大少爷,身穿黑色长风衣,身影谦谦,手下人为他打着伞,在码头上静静注视着这边……已经有几艘快艇停在岸边,一个个保险箱被运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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