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却是医院。
果然又到这里了吗？他惨笑，闭眼，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洁白柔软的被单在他瘦削的指间揉成一团，淡淡的褶痕。
他宁愿，他已经死了。
“你以为装睡就能逃避现实吗，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沉了怒气的声音在耳畔炸起，字字压抑。
时间没有睁眼，干涩的笑了笑，轻声开口：“鹿哥，我可是病人，你这样吼我，万一我受不住又病发了，医药费你负责。”
“别跟我扯这套！”床边，鹿晗不耐烦的摆手，生气的表情，可望着时间的眼神却写满了担忧，“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苏伊站在他身旁，看着病床上雪白的少年，默然不语，眉心突突的跳，这人昨晚突然晕倒在大街上，还就在他俩面前，着实把人吓得不轻，叫救护车，手术室，抢救，一切发生的那样快，让人措手不及，时间父母在鹿晗的通知下火速赶到，也就是那时，从他们的口中，鹿晗苏伊才震惊了解到，时间身子弱，根本不是什么贫血造成的，而是先心病，先天性心脏病。
还是……先天心脏病类型中，最严重的紫绀型，听说，患了这种病，即使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手术，活过成年的人，都很少。
“告诉你们也没用吧。”时间扬起白的和床单有的一拼的脸，惨淡一笑：“告诉你们我的病就能好吗？告诉你们我就可以摆脱这个身体和你们一起自由奔跑吗？告诉你们我就可以不用总来医院，爸爸妈妈也不用总为我的医药费操劳奔波，被我拖垮至今吗？”
那个总是淡然处世，以微笑示人的男孩终于摘下了坚强的面具，透明的液体从眼角处不断流落，浸湿枕巾，他笑着，空洞的眼瞳里了无希望，毫无生气的死寂。
“告诉你们，我就可以喜欢小羽吗……”他低声喃喃。
不可能的，什么都不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
苏伊被震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时间，绝望着，渴望着，被病魔折磨多年的他，即使面上表现的再怎么云淡风轻，可内心深处，却早已被逼近了死角，声声控诉，却无能为力。
“我这种人，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算了？”时间笑着，眼泪却不断滑下，充满矛盾，就像他妄想活着，却又意图死去一般。
“时间。”鹿晗一直沉默着任他发泄，直到他句话落下，才轻唤他的名，深深看了他一眼，眸子干净冷冽，“我一直以为，你是把我们当兄弟的。”
时间愣了愣。
“如果你没有，至少我是有的，所以，你要庆幸，要不是你还躺在这里，我早就冲上去给你一拳了。”
抛下这句话，鹿晗脸色阴沉，转身，脚下生风，碰！门被大力甩上。
苏伊叹气，摇摇头，这人脾气真差，脚步一动，也跟着他出去，在即将关门时，想到什么，反头对时间说了一句：“我刚通知了舒羽，告诉了她一切，她正在赶来的路上。”
话落，未理会时间瞬间僵直的身体，径自带上了门。
出了病房，苏伊不出所料的看见鹿晗坐在医院走道边蓝色的塑料椅上，微微垂头，额角乌黑柔软的发丝遮住侧颜，看不见表情，但从他身上散发的强烈低气压判断，是真生气了。
他身边坐着时间的妈妈，一个相貌平凡，身着皮衣的干练女子，看上去三十多岁，眼皮下是两道深深的黑眼圈，脸色青白，泛着憔悴。
苏伊安静的走到鹿晗另一侧坐下，时母见到她，和善的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早在时间被送到手术室前那会儿她们已经见过并相互介绍过了，时母知道是鹿晗和她把时间送到医院后，感激了他们许久，也知道他俩都是时间的同学，看他们的眼神很是亲切，特别是鹿晗，她也算是从小看到大的，自然比常人多了几分了解，此时见他气鼓鼓的不说话，见怪不怪的笑道：“小鹿，怎么了，还在生我们阿间的气呢？他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担心，多体谅体谅吧。”
“我也不是气他这个。”鹿晗低下眼睑，手指无意识的抠着塑料扶手，声音低哑难过，“我就是看不得他那么轻贱自己的生命。”
死亡，多么沉重的字眼，怎么能如此简单的说出口，怎么能如此轻易的就放弃？
“也难怪他了，毕竟，那孩子是多次从鬼门关里走出来的啊。”时母叹了口气，并无意外，眼睛悲伤的望向对面病房紧闭的房门，目光仿佛穿透了门，看到了里面蜷缩在病床上，浑身都竖起了刺的男孩。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手术后，她都不敢进去看他，她怕看到他痛苦无助的眼神，怕他绝望的哀求她放弃治疗，最怕她一时心软，就什么都答应了。
可那怎么可能呢？他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即使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绝对不能丢的宝贝，怎么可能会放弃呢？
她给了他浩瀚的名字，却给不了他浩瀚的生命，都是她的错啊。
“小鹿，你和他关系好，帮阿姨劝劝他，答应去美国进行手术吧。”时母眼睛湿润起来，捂住脸，低声祈求：“你告诉他，只要他的病可以好，妈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可以好。”
“我尽力。”鹿晗深吸口气，郑重点头。
苏伊在一旁听着，皱起了眉，时母说的手术，在她跟他们讲时间身体具体情况时，也有简单提到过，手术不是普通的手术，是换心手术。
时间刚出生时，就被检查出了心脏病，完全性大动脉转位，他的主动脉和肺动脉对调了位置，不能正常的血液循环，虽然在他只有几个月大时就做了矫正手术，但只能缓解病情，不能根治。
后来又去动了几次手术，但都治标不治本，除了他十二岁时动的那次大型手术，在他心脏处安了一根人造血管，效果出奇的好，相安无事到现在，但也只是现在而已，定期复查结果显示，他的心脏正在日复一日的走向衰竭，做过太多次手术，反而使得本就畸形的心脏越加千疮百孔，不出二年，必将停止跳动。
现在普通的手术已经不能做了，心脏早已超出了它所能负荷的极限，只能选择换心，所幸当初时间父母在得知他患有这种病后，就积极的打听心脏源，费时费力，终于在一年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但却是美国的一个华裔，死于车祸，捐了心脏给美国医院。
时间父母得知后，既担忧又兴奋，一旦接受换心手术，以时间现在的身体情况，一旦失败，上了手术台恐怕就下不来了，但万一成功了，却也是一劳永逸。
他们把这个难题交给时间自己选择，没想到时间想也不想，异常坚决的拒绝了，只说了三个字：“做不起。”
没考虑手术的成功率，只关心最现实的问题，没钱，做不起。
时间的心极痛，他哪能不知道父母在想什么，他们无非是想把家里房子变卖了，远赴美国去换取那不足三成的成功率，万一没成功，他死了，留下双亲孤苦伶仃，露宿街头，那该怎么办？他已经拖累了他们大半辈子，怎能再将他们的后半生给断送，打死他也不会愿意。
然后病情一拖再拖，拖到今日，以舒羽为导火线，彻底爆发。
前方响起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思路被打断，苏伊抬眼，是舒羽。
那个跑的跌跌撞撞的漂亮姑娘，正匆忙的向他们奔来，红着兔子一样的眼睛见到他们，单枪直入的问：“他呢？”
苏伊伸手指向病房。
啪的一声，门被打开，再被关上。
“她是……小羽？”时母瞅那姑娘眼熟，想了许久方才记起，唏嘘，“都长那么大了，漂亮的我都认不出来了。”
“看来有戏！”鹿晗眼睛亮了亮，眸中燃起了希望之光，“时间一向最听舒羽的话了，如果她来劝，一定可以……”
啪！他话还没说完，闭合的房门再次被推开，大力在墙上弹了一下，响声巨大。
众人被吓了一跳，只见舒羽铁青着脸，大步从病房里踏了出来，表情很是狰狞。
鹿晗见她气势汹猛的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小心肝颤了又颤，“她她……怎么了？”
“还能怎样……”苏伊撑住下巴，凉凉开口：“和你一样，被气的呗。”
所以，即使舒小姐出马，还是不行。
事实上，病房里的情况是这样的，当舒羽火急火燎推开房门，发现时间安然无恙的躺在病床上，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毕竟她昨天才被人家甩，说实话有点尴尬，特别当时间见到她时，依旧一副处事不惊平静如水的样子，好像昨天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她哪知，时间的紧张其实一点都不比她少，只是他伪装的好罢了。
气氛有些冷，舒羽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是不是因为他的病才不肯接受她的，想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她，最最想问他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苏伊在电话里没解释太清，她听得一知半解，只知道很严重，一时之间慌乱无主，五分钟换好衣服，马不停蹄的就奔了过来。
可这么多问题，在看见他的那瞬间，却一个都不敢问，万一他是真的不喜欢她怎么办？万一他的病严重到治不好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