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簪,本宫在陛下的库房里见过一次。”
她顿时明白过来,面色也沉下去:“原是央着陛下借花献佛呢。”
“亏本宫还以为她真是个安分守己的人,骨子里是一样狐媚!”
允黛闻言一怔,再也不说话了。
时至傍晚,晚膳后。
薄暮已至,月明风清,傍晚的微弱华光洒落在绛雪阁里,给雅致的院子添上了几分清冷之色。
姜雪漪坐在楹窗前,很有闲情雅致的插一瓶花,手头的银剪子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花枝便被裁剪的长短不一,放到瓶中不同的位置上去。
这薄釉瓷瓶是陛下送来韶妃贺礼那日一同赏下来的,说叫她思量思量怎么才插的好看,下次来是要考的。
鲜花的花期不过寥寥数日,陛下又怎么有空时时来绛雪阁,这话姜雪漪听了就只当是解闷儿浑说的,并未放进心里。
只是今日夜色好,月色也好,她正有心情做这些。
段殷凝从外面撩了帘子进来,笑着说:“小主这花插得真雅,可谓花如其人。”
姜雪漪弯眸笑笑:“姑姑就抬举我罢,我不过是凭感觉罢了。”
旎春从里头铺完床走出来,也加入了闲聊,手里还很自觉的替小主摘多余的叶子,脆声:“姑姑有所不知,咱们小主从前在闺中也是名满长安的,若不是要进宫,提亲的人恐怕踏破门槛。”
段殷凝抿唇轻笑:“虽说和小主相处不久,小主的品貌如何我却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旎春姑娘日后可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小主既然已经进宫便是陛下的人,再提及议亲这样的字眼,总是忌讳。”
旎春连忙点了点头。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时间不觉过去了许久,旎春瞧了眼外头,嘀咕道:“估摸着是陛下点寝的时间了,不过今日是韶妃的二十诞辰,陛下又办得这样隆重,今夜想必是要去甘泉宫陪韶妃了吧?”
“也许吧,”姜雪漪好看的眉睫微垂,专注的看手里的花,心思却落到了今日在琼花台里的一幕幕,轻声道,“陛下的心思,谁能猜得到呢。”
等将一瓶花都插好放到月下窗沿上时,晚风正好,月华如银,姜雪漪就坐在窗前懒懒撑着头看月亮,一时静谧无言。
沈璋寒从外头迈进门槛,一眼就看见这一幕。
美人、繁花、皎月。
夜色如墨。
好一副清婉旖旎的画卷。
他抬手示意所有人下去不得声张,独自驻足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姜雪漪收回出神的视线,发现了站在游廊尽头的陛下,四目相对时,笑意无限温柔。
第22章
韶妃生辰当夜陛下没去甘泉宫反而来了绛雪阁这件事,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定会满腹疑惑,但一夜过去,姜雪漪甚至连问都没问。
只因她很清楚,她们这位陛下骨子里是个极为随着性子来的人。
表面温润体贴,风流多情,实则绝不受人拘束,更不喜被人置喙,女人于他而言不过尔尔。
性致起时风花雪月,冷淡时视若无睹,对韶妃这般重臣之女,体面宽容有之,却未必会事事周全,真的将她放在心上。
昨日琼花台,陛下原本心情还算不错。
其实要姜雪漪来说,即便是出了陶贵人那档子事又如何?陛下说不算大事,那就是不算大事,韶妃私下寻丹昭容的麻烦亦或是责骂陶贵人都不打紧,总能寻个办法出一口气,可她偏偏觉得陛下偏袒了丹昭容,硬是挂了一天的脸色。
陛下是什么人?
寿宴办了,贺礼送了,岂会由着一个女人不依不饶的使性子甩脸子?
所以他会来绛雪阁,姜雪漪意外,也不意外。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在沈璋寒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晨起陛下去上朝以后,她又赖在床上眯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盥洗更衣。
不知是不是这两日朝政不忙,陛下颇有些闲情逸致,昨儿夜里来过一次,夸她的花插得好,临上朝又说叫她今日去勤政殿伺候笔墨。
姜雪漪虽然早知伺候陛下不是件轻松事,不成想做宠妃也是十分累人的。
梳妆台上的菱花镜才打磨过,说是用的新法子,照人影不似铜镜模糊,如照水般光彩动人,是尚功局新孝敬的。
她坐在镜前由着段殷凝她们为她梳妆打扮,想起昨夜,不由抿唇笑了声:“今日去凤仪宫请安,恐怕不能善了了。”
闻言,段殷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温声宽慰道:“在宫里,得宠之人不论如何总是众矢之的,小主小心行事吧。”
“不过好在皇后娘娘看重您,就算是口角几句,应当不会让您太为难的。”
姜雪漪垂眸轻笑:“希望如此吧。”
收拾完毕后,她同杨贵仪一道去了凤仪宫向皇后请安,果然同料想的一样,一进去就听了好几句酸话。
姜雪漪低眉顺眼的喝茶,权当没听见。
虽然明里暗里是说她如何得宠的,可这些话也不稀罕,向来是谁得宠就说到谁身上,听多了也就不疼不痒的。
高位到齐以后,丹昭容和韶妃的脸色都很难看,尤其是韶妃,冷脸瞧着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但不知是不是皇后娘娘坐镇着,韶妃并未在请安时朝她发难,反而是丹昭容酸溜溜的讥讽了几句。
只是不论旁人说什么,姜雪漪都不争执也不顶嘴,一贯的温婉恭顺,落落大方。
那些有心吐酸水的见一拳打在棉花上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就都懒得说了。
说到底她们也不是不知道姜贵人性子温柔,一向与人为善,不过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
请安散后,姜雪漪打算回宫稍微换件衣服再去勤政殿,谁知刚走到御花园的宫道口就被人拦住。
“姜贵人请留步,我们娘娘想请您过去说两句话。”
姜雪漪掀眸一看,是韶妃身边的掌事女官允黛。
跟在身边的扶霜一眼看出来者不善,蹙眉低声道:“小主,咱们还得去——”
若搬出陛下,说不定能逃过这一场磋磨。
但姜雪漪皓腕轻抬,示意她不要说下去,柔声问:“姑姑可知娘娘找我何事?”
允黛摇头笑笑,客气道:“娘娘的心意岂是奴婢猜得到的,小主,请吧。”
既然已经来了,躲是躲不掉的,姜雪漪微微颔首,跟着允黛走到了御花园一角凉亭内,见到了在此等候的韶妃。
韶妃正站在檐下,一身绯色宫裙明艳如火,背对着她。
她福身行礼,嗓音温婉清泠:“妾身给韶妃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无极——”
闻言,韶妃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娇艳的面孔上满是冷意,嗤笑了声:“姜贵人,你好手段啊。”
姜雪漪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未动,眉眼微垂:“娘娘,妾身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韶妃冷哼了一声,甩手将桌上的锦盒掀翻,里头华贵的簪子哗啦啦落了一地,“你若真不明白,又是怎么狐媚着陛下将这套簪拿出来给你做贺礼用?你们姜氏好歹也是高门大户,怎么连贺礼都出不起,还要拿陛下作筏子!”
“人人都说你姜贵人温柔可人,最是懂规矩,可昨日本宫寿诞,你竟也勾着陛下去了你宫里!”
纯金和宝石打造的十二花神簪就这么被扔垃圾似的掉了一地,甚至连镶嵌的宝石都被摔掉了几颗,顺着大理石滚落到了姜雪漪脚边。
“娘娘误会妾身了。”姜雪漪仍一动未动,柔声道,“妾身初来乍到,很有心尊敬各位娘娘,却又不知如何投您所好,这才问了陛下您会喜欢什么。陛下上心着您的生辰,希望这份礼您收下能够心悦,才借妾身的手多送一份贺礼给您罢了。”
她如此解释,韶妃听完一怔,面色稍稍和缓了些,可她到底心里还是恼着她的:“你口口声声说是陛下为了本宫,可昨夜你又如何解释?”
“本宫的二十生辰宫里人尽皆知,夜里陛下却去你处安置,恐怕本宫都成了全宫的笑柄了!”
韶妃自小被娇养长大,嫁给陛下做侧妃后也一直被娇纵着,说话办事直来直去,还是孩子心性。
她心里的火气积攒了一夜,看见姜雪漪就一股脑全抛出去,浑然不顾及是否合适,狠狠拍向桌子,直震得自己的手生疼:“本宫本以为你是安分守己的,不曾想也和丹昭容等人一般无二,如此狐媚!”
若说贺礼姜雪漪还有的解释,那陛下昨夜不去甘泉宫而去绛雪阁的事,她就没办法解释了。
陛下喜欢谁宠幸谁全凭他的心意。
再说了,宫里的女人,不都是各凭本事争宠吗?
姜雪漪也没有恩宠送上门却拒之门外的道理。
她垂睫思量片刻,温声道:“妾身自入宫起便知道,身为后宫嫔妃,最要紧的便是好好侍奉陛下,为陛下开始开枝散叶。这一点不论是妾身还是娘娘,应当都十分清楚。”
“韶妃娘娘,妾身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不为别的。”
说这话的时候,姜雪漪虽是屈膝向韶妃福身的那个,可她却不卑不亢,没有半点畏惧讨好的意思。
就只是十分平静温和的向韶妃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论韶妃是否气急败坏,是否疾言厉色,她都不在意。
温柔又从容。
韶妃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反驳她。
最可气的是,她们分明是上位者和下位者的关系,韶妃却难以略过姜雪漪身上令人难以忽视的沉静气质,忍不住被她的语调情绪带着走。
好似她说的实实在在是大道理,而自己不过是气急败坏的跳梁小丑一般。
更别提,她生得这样一幅美貌,连她这个女子都挑不出半分瑕疵,似出尘无暇的仙子,是真真正正娴静温婉的名门贵女。
光是看着她,就忍不住生出卑劣的嫉妒之心,忍不住觉得自己逊色几分。
可韶妃自小高贵娇气,又怎么肯承认自己不如人,怎么肯承认是自己小肚鸡肠,抬手就要甩姜雪漪一个耳光,仿佛不用力的反驳她,自己就真的输给了她:“放肆!”
“这些话还用你教给本宫吗!”
可巴掌没落下,韶妃的手就被身侧的允黛牢牢抱住了,允黛连连摇头劝道:“娘娘不可……您还是冷静些吧!”
“若是陛下知道您为了争风吃醋肆意掌掴姜贵人,恐怕是要不悦的。”
“陛下……”韶妃咬着牙关,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陛下会为了姜贵人不悦,怎么不想想本宫为何掌掴她,怎么昨夜不来本宫这里?”
允黛无奈,却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娘娘……”
韶妃转过身,僵硬地收回手,任由眼泪流下来:“姜贵人言语不当以下犯上,罚跪一个时辰,不到时辰不许起来。”
说罢,她径直离开御花园扬长而去,身后的仪仗紧跟其后,独留下了姜雪漪主仆。
不远处在御花园洒扫修剪花朵的宫人频频往这看,却大气都不敢喘,姜雪漪捏着手里的帕子站直了身子,神色冷静得过分。
韶妃跋扈不讲理,扶霜早就气得脸色冰寒,忙起身扶着小主说着:“小主何须听她的在这跪!等见了陛下,岂还有她耍威风的地方!”
姜雪漪淡淡道:“跪,为何不跪。”
“她是妃位,惩处低阶嫔妃是合情合理。我若不跪,去找了陛下求情,旁人就算心里知道我受无妄之灾,也难免会觉得我恃宠生娇,不会同情。”
“可我若跪,那便是另一套说辞了。”
何况不跪,又怎么叫陛下怜惜,怎么叫陛下更恼了韶妃?
御花园的鹅卵石子路最是硌脚,膝盖放上去不过三五刻便痛得钻心。
从前陶贵人跪过,如今也轮到姜雪漪自己了。
勤政殿内,沈璋寒撂下一本奏折觑向外头,左等右等也没瞧见姜雪漪的身影。
他昨夜说过今日要她来伺候笔墨,她不会不来。
“林威。”
沈璋寒眉眼冷淡,猜到了什么:“去看看姜贵人在哪儿,把她带过来见朕。”
第23章
姜贵人是陛下身边的新宠, 该来勤政殿的时间却没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被什么耽搁了,尤其还出了昨晚的事。
宫里嫔妃们风波不断, 林威察言观色, 立刻躬身应下,匆忙甩了拂尘领着宫人出去寻。
御花园后宫内最大最华丽的花园, 栽种了奇花异草无数,又连接东西六宫,南北两侧, 平时除了嫔妃们喜欢来逛逛之外, 来往经过的宫娥太监每日也不计其数。
当初荣修仪罚跪陶贵人在御花园便是打着折辱她再给个下马威的目的,如今韶妃罚跪姜雪漪也是这个主意。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被一群身份低贱的宫婢们千人瞧万人看丢人的劲儿, 才越是让她们心中愉悦。
辰时刚过, 巳时悄然已至。
今日天蓝风清,微风和煦,这会儿温度也渐渐升起来。太阳晒在人身上温热一片, 时不时便有一列宫娥的视线掠到姜雪漪主仆身上,又匆忙低着头离开。
姜雪漪神色平静,好看的眼睫微垂,正跪在御花园入口不远处的一条鹅卵石上。
她在这里已经跪了一刻钟,虽说时间并不算久, 可自小娇生惯养的肌肤哪里受得住坚硬的鹅卵石磋磨, 早就疼得钻骨头了。
但即便是膝盖已经痛得如同针刺,姜雪漪的神色依旧很平静, 看不出痛苦不堪,也看不出半分凄婉求饶的意思。
韶妃说让她跪一个时辰, 她算着时间是跪不满的。
就算陛下忘了她今日还要去勤政殿这回事,此处离凤仪宫不远,消息也迟早传到皇后耳朵里。
皇后有意招揽,现下不会不管她。
宫里的坏消息一向传的是最快的,不知是温柔本分的姜贵人被韶妃罚跪的消息太让人意外,还是她近日颇得圣眷惹人注意,没过多久陶贵人就闻着风来了。
陶贵人朝她步步走来,高傲的头颅扬起,足足绕着姜雪漪转了两圈,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诮:“姜雪漪,你也有今天。”
姜氏自从初次侍寝后就一直比她得宠,陛下还时有看望,反观自己,不仅短短数日得罪了宫里好几个高位,还被皇后处罚,她自问不论家世样貌都不输给姜雪漪,却一直被她压上一头,心里自然既不甘又不悦。
虽然昨日因为丹昭容之事她到现在还一肚子火无处宣泄,可对她来说,这世上再没有让她眼看着姜雪漪落魄更痛快的事了。
姜雪漪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陶贵人心中恼怒,冷哼一声,抬脚碾上了姜雪漪落地的裙摆:“当初我被荣修仪罚跪在御花园中,不知多少人背地里嘲笑,你也在其中吧?”
“如今风水轮流转,你觉得滋味如何?”
守护在小主身边的扶霜见状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她抬手去护自家小主,气得后槽牙紧咬:“陶贵人,还望你自重!”
“纵然我家小主被韶妃罚跪,却也由不得你在此折辱,若你不依不饶,奴婢这就告到皇后娘娘那去,请皇后娘娘做主!”
陶贵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脚尖却更用力:“本主一无初触犯宫规,二无对你家小主怎么样,不过是不慎踩到了她落在地上的裙摆罢了,皇后娘娘能怎么罚本主?”
以前在闺中时,每每相见都是无数人在场,人人都要端着千金的架子,绝不可能撕破脸皮,如今在宫里,她终于不必顾忌这些所谓的面子了。
陶贵人淡淡觑了眼静书,静书立刻上前将扶霜推到地上,斥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主子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凭你也敢这样对贵人说话!”
扶霜不防,身子一下被推到地上,掌心擦出一片红血印:“你们欺人太甚!”
“陶姝薇。”
姜雪漪淡淡喊出她的名字,却不曾睁眼看她,只是小心地将扶霜扶起来,拿出帕子将洇出的血迹轻轻蘸去,“自我们入宫后,我扪心自问一直对你多番忍让,处处宽容,可你却因为父辈的矛盾步步紧逼,不肯容人。”
她终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如今入了宫,你是要和我不死不休是吗?”
嘴角勾着愉悦笑容的陶贵人笑意微凝,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背后涌上一股寒意。
认识姜雪漪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姜雪漪的脸上看到除了笑容之外的表情。
平淡,冷静。
语气甚至毫无波澜,不带半点情绪,仿佛只是在问她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可陶姝薇隐隐感觉到,这回姜雪漪恐怕是真的生气了。
陶姝薇的心里莫名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慌张,然而下一瞬她就强硬的压下去了这点异样,骨子里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怯,也绝不向她姜氏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