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等待着，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
随后没多久，她家里的楼房晃动起来，爸妈敲开房门，脸上都很紧张，爸妈急匆匆的拉着她要带她往外走。
他们一家人当时穿着家居服，脚上套着拖鞋，什么东西都没拿，她爸挂她左边，她妈挂她右边，两个人分别掺着她一只胳膊，然后往消防通道跑。
他们家住在七楼，一层楼唰的一下就窜过去了，一分钟不到他们就跑下来了。她一只拖鞋跑丢了，后面有个男生捡起来还给她。
楼下已经跑下来很多人，他们都说楼要塌了，它也确实歪歪扭扭的，看起来要塌不塌的样子，没人敢站在附近，都往高处，空旷的地方跑。
地上裂开了一条很大的缝。此时没有人去想明天，都在想能不能活过今天。
陈妮到后面反过来撑着她妈妈往前面走。她妈妈问她，你难道不害怕吗？
陈妮说不上来，她觉得这一切都好像不真实。地仍旧在晃，身后传来人群的呼声，喊着：“塌了塌了，要塌了！”
她扭头看过去，那楼房摇摇欲坠，倾斜到了一个很危险的角度。
她是不是要死了，她又在想这个问题。
这一次，尹青荇不会再出现了，所以她很可能真的要死了。陈妮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反而不觉得害怕了。
然后突然之间，那晃动停了下来。
那栋楼倾斜到非常危险的角度，却依旧没有真正的倒塌。
他们也终于走到了一处山坡上，远远看着自己的小区，某种后怕浮上心头，但是他们逃出来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没有人知道。
妈妈扭头望向陈妮，她惊讶的道：“你怎么了？”
陈妮说不清楚，她只感觉自己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攥了一下，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控制不住眼泪，哗哗的往外流，妈妈就以为她是害怕了。
但其实她自己知道，不是的。她并不是害怕，而是她心里头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尹青荇绝对不会不管的，她是不是已经又一次使用能力了？
可是这一次不同以往啊，这不是一座医院，一个学校，一只变异昆虫，这是一座城。她只是想一想，就已经要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晃动停下来了，人们又等待了一会儿，地震似乎真的结束了。
只有陈妮越哭越惨。明明没有人告诉她，也没有人跟她说什么。但是她就是有种预感，以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尹青荇。
周洋确定了一个方向，就开车往那个方向跑，他似乎跑了很远的路。因为地面晃动的缘故，有一些街道裂开，这就不能走了，要绕路。
旁边挂着的指示牌被晃掉了，杆子被倾斜的建筑压弯，还有一些地基不怎么牢靠的建筑塌了下来，砖头碎石飞到很远的地方。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末日里的场景，在这样的环境下，周洋却独自开着车试图去找一个人。
在这期间，不断地有人联系他，他们是联系不上尹青荇的，于是只能联系他。
有司令，有书记，官越到后面越大，每一个人都在问他一个问题。
她在哪里？快把尹青荇带回来。
周洋也在想这个问题，其实他早就跟丢了，但是他仍旧固执的去找，一条条街道，一栋栋建筑。
他向无数人保证，他会把她带回去。
天空的云飘到太阳下方，把阳光遮住了，地面上撒上一片云的阴影。周洋就在这阴影的下方开着车，他的目光从一具尸体身上略过。这具尸体看起来还活着，像是刚刚睡着一样，但是周洋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的另一半身体掩埋在了建筑里面。然后那片云又飘走了，阳光撒下来，给尸体的面庞撒上一层光边。
他的目光从上面收回，车辆继续往前，地震的晃动越明显了，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车下的那片土地是活着的，他仿佛在一个活物身上开车。
那活物并不愿意让一只虫子在它的身上行走，于是拼了命的要把他从身上抖下来。
其实周洋还有一句话没有跟领导说。
——他向领导保证，他一定会把尹青荇带回去。
下一句是，如果没有带回来，那他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地面开始升高，周洋看到了那只变异蚯蚓，那应该是目前最大的变异蚯蚓了，它的身体宽阔得像是一条马路。足够四辆车再上头奔跑。
理智告诉周洋，他应该立刻逃离这里。
但是周洋仿佛看到了，在那变异蚯蚓的前方，周含香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不仅没有后退，反而一脚踩下了油门。
越野车发出呜呜的咆哮声，他在这声音中爬上了变异蚯蚓的身体。
这一次他真的看到了，在那只变异蚯蚓的头部，尹青荇在那里，她看起来状态并不太好，身上的血不断地往外渗出来，把衣服都透成血红色——
一双血红色的血翅破开她的肩胛骨探出来。
她似乎看到他了，扭头朝他看过来一眼。
只是那一眼，周洋身上的汗毛就要竖起来。这一次尹青荇给他的感觉比上一次还要恐怖，如果上一次他还能做出有效的应对，这一刻，他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原本飞在尹青荇身后的周含香朝他这里飞了过来。
那只巨大的变异蚯蚓舞动着身体，最终还是匍匐在了尹青荇的脚下，不，不只是一只，周洋近乎惊愕的发现，在尹青荇的脚下，全部都是匍匐着的变异蚯蚓。
它们把她围在中间，然后像是接受到了某个指令，一致的抬起头，随后猛地朝着地上来时的黑洞窜了进去。
变异蚯蚓的速度非常迅猛，在它身上的周洋差点也被带进那不知道有多深的黑洞里面。
但是周含香却在那车子掉入黑洞的一瞬间，把驾驶座上的周洋抱了出来。
他猛地昂起头，却发现尹青荇也随着那些变异蚯蚓一起进入到了黑色的洞里。
从上往下看，他看到越来越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变异蚯蚓窜进黑洞里，随后，地震停了。
他挣扎着要下去，也想要跟着跳下去似的。周含香轻飘飘的带着他飞向旁处，他的那些挣扎几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周洋只能放弃挣扎，他冷着声音说道：“放我下来，我要带她回去。”
周含香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带她回去做什么？为什么要带她回去？”
她飞到一处高楼的天台上，那楼有些倾斜，但并没有塌，她把周洋放下来，很平静的说道：“她回不去了。”
周洋的眼睛立刻红了，他头也不回的就要离开这里，走到一半终于忍不住回头：“你就这么放任她去死？”
周含香似乎更意外了，她眨了眨眼睛：“死？谁去死？你不会是指母亲吧？”
周含香笑了起来，好像在嘲讽人类的无知：“你们所有人都死完了，母亲都不会死，你们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有多么强大，人类脆弱的身躯根本容纳不了母亲。她需要一些时间来重新构建一个新的身体。”
“不过……”她忽然调转话锋，望向周洋的表情带着些许怜悯：“那对于人类而言，却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
第52章
阳光突然在这一刻变得炽烈, 四月的天总是要比别的月份来得多变。天气预报明明播报今天应该有小雨，但是到现在，天上一丝雨都没有往下落, 倒是大太阳高高悬挂, 晒得人心里头发慌。
周洋大半张脸顶着阳光的炙烤，却觉得自己宛若处在冰天雪地里。
“……母亲？”他的目光直直的落在周含香的脸上。甚至让周含香有一种被刀尖戳到的刺痛感。
如果不是这个人类实在是太弱了，她毫不怀疑他会把武器拿出来顶在她的额头上，让她闭上嘴。
人类，总是很弱的，但是他们的勇气却与他们的身体大不匹配。周含香在这个时候竟忍不住有一些走神，她好似在哪里见到过同样的场景。
——女护工的脸在这一刻竟跟周洋有了一些重合。
明明都是那么脆弱，随随便便就会死掉的样子,却妄想去保护她。
周洋想要保护尹青荇的样子，就像女护工想要保护她的样子一样可笑。
周含香想,她应该继续嘲笑的,但是那些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么没有说出口。
周含香感觉胸口里多了一些莫名的情绪，她的睫毛微微垂下来，头往旁边撇，目光没有着落的悬到半空中。这种下意识的退让动作,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她张口说道：“母亲让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们，”
在地面晃动的那一刹那, 尹青荇感受到了, 从来没有哪一次，像此时此刻给她的感觉如此剧烈。
如果第一只变异蚯蚓只是让她觉得它似乎白长那么大个,脑子不太好的样子,但是十只，百只,数千只变异蚯蚓汇聚在一起。
那仿佛土地汇聚的巨龙发出的大声咆哮——
就像是脚下的这片土地在嘶吼，在咆哮，在愤怒。
仅仅只是感知到这份情绪，就震得尹青荇口吐鲜血，如同凡人试图窥伺不属于自己的权柄，触碰力量带来的巨大的拉扯感像是要把她从里到外整个撕碎。
按理她应该立刻停止感知，但是她却坚持去感知那已经超出她能力范围内的事物。
“人类的身体太脆弱了。”此时，那个声音曾经说过的话语在她的脑海里再次回响。
——只有放弃人类的身体，她才能够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达成她想要达成的目的。
放弃做人，离开自己的亲人朋友，从此以后只能沦为一只不见天日的虫。
她曾对这样的选择嗤之以鼻，可是如今她才发现这竟然是最好的选择。
尹青荇的目光在周含香的身上停留了那么一瞬，这其实也曾被她当做另一条选择——既然周含香可以在保留昆虫特征的同时，依旧保留人性，那么是不是说明她也可以？
直到这个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周含香可以选择保留一部分人性，是因为她太弱了，寄生她身上的虫子也很弱。导致这种进化不彻底不完全，于是最后演变成了第三条路——半人半虫。
这是弱者的道路。
而摆在她面前的没有中间值。
要么人，要么虫。没有办法兼容。
她如果非要做一个自私的人，当然也可以，从此变异昆虫造成的一切灾难都与她无关。
可是然后呢？没有被镇压的变异昆虫越演越厉，她与其她亿亿人都将陷进这场祸及全人类的灾难之中无处可逃。
但是去当一只虫就能够解决这一切，让大家回到没有变异昆虫的生活当中去吗？
尹青荇并不能肯定。
当她放弃自己人类的身份，彻底去当一只虫，她又怎么能保证那个时候她还会以人类的身份去思考问题？
她那个时候还是自己吗？她还会坚守自己曾经坚守的一切吗？她现在在意的这些，那个时候的她还会在意吗？还是根本不在意？
如果不是，她如今所做的一切不全部都是无用功？
她此时意识到，当最后的选择做下，所有的变异昆虫都被她镇压，而最后要处理的那只变异昆虫——是她自己。
鲜血从不肯放弃感知的尹青荇的皮肤中渗透出来，周含香嗅到那浓烈的血腥气。
那些血腥味并不能触发她的进食欲望，反而让她浑身僵直，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喧让她离开受伤的母亲。那是刻在虫族基因的本能，跟随着身后的这双翅膀，一并被周含香继承。
——在受伤需要补充能量的母亲身边，任何虫族都要做好沦为母亲用来补充能量的食物的准备。
但这又完全与周含香的自我认知完全相反。她发现根本做不到心甘情愿的牺牲自己，成为食物让母亲享用。
她不是人，也不是虫。
她是异类。
鲜血覆盖住了尹青荇的视野，但与之相对的，她的感知也越来越清晰，原本模糊的，不清晰的线，此刻变得清晰至极。
四周全部都是线，它们伸向四面八方，组成一个巨大的蛛网，把整座莹川市都覆盖在了下面。
当她感知到那片“蛛网”的一瞬间，那个神秘的星团再一次出现，这一次它不再是在她的梦里鬼鬼祟祟的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而是就在白天，在阳光之下，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于是阳光被覆盖，天地都暗了下来，她仿佛置身于无边的宇宙，被数不清的星辰包围。
“虫族是一个伟大的种族。”星团里的无数星辰一齐发出声音，它们围着她旋转，在她的面前演绎出一幕幕过往的岁月。
从未见过的画面在她的脑海当中铺展开来。
那不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只变异昆虫，而是一个曾在宇宙中辉煌过的文明种族。
“我们繁衍……”
“我们入侵……”
“我们所过之处，草木不生，万物凋零。”
沧桑的，成熟的，年轻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它们一起向她讲述那个文明的故事。
“我们带来灾难，也带来死亡。我们不知控制，永远贪婪。”
“但至高无上的虫母，她早在亿亿年之前就预知到虫族的未来……”
那些星辰突然同时的停止了声音，然后竟似乎一致的悬在半空，似乎在朝她看来。
“是她！是她！是她！”伴随着声音，所有星辰朝她呼啸而来。
天地都在这一刻被它们扭曲，那孕育文明的黑色宇宙就像是一块幕布被这些星辰裹挟着，朝她而来，直至全部钻进她的身体里。
有那么片刻，所有的一切都似乎被按下了休止符。
亿兆的信息在尹青荇的脑海里彻底炸开。在那段时间里，她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似乎连自己都要彻底淹没其中。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过去了一刹那。
尹青荇再次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
她终于明白这些星辰到底是什么。
它们代表着一个文明的开始，也代表着一个文明的终结——它们是虫族传承。
怪不得星团会说它是她是另一个她，因为它们是每个虫母都会拥有的，从睁开眼睛那一刹那就明白的东西。
别的传承都不会说话，也不能跟人交流。只有她的传承，因为她迟迟没有迈出那一步，于是一直藏在她的身体里，藏在她的血脉里，藏在她的基因序列里。
它吸纳了人类的文明，学会了文字，变得跟其他的传承都不一样。
在传承记忆里，有无数个引领虫族走上辉煌的虫母，它们的记忆，它们的知识都会刻入传承之中，被下一代所继承。
那是无法想象的庞大信息，相比较那动辄数万光年的岁月，人类的时间渺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一个强大的种族，它们的脚步曾踏遍无数星辰，在宇宙当中留下响当当的大名。
但它们的光辉却如流星般短暂，不敌岁月的长河，终慢慢销声匿迹，沦为历史的尘埃。
这是记载着这片文明的最后一块传承石。
它在宇宙中航行不知多少岁月，幸运的躲过粒子风暴，坠落在了这颗星球，一只弱小的虫子吸纳了这伟大的传承。
被宇宙联盟列为一级危险种族的虫族轻易的取代并融入本地虫子的基因，过去的一切即将苏醒——
这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终结。
周洋觉得嗓子非常干渴, 他的嘴唇干燥起皮，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舔出咸涩的铁锈味。
嘴唇干裂渗出的血液被他当做唯一的水源瞬间吮吸干净。
他此刻的脑子很乱, 已经完全无法正常冷静思考。周含香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他了。原原本本, 从那颗该死的流星制造的变异昆虫开始到那从未见过的外星种族——虫族。
那些事情好像进入他的脑子里，又好像没有。
他怎么听得进去。那些什么外星人，这又不是拍科幻电影。
但死在灾难当中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周洋只是觉得很荒谬。
甚至都显得有些荒诞，整件事都荒诞透顶——他连个报复的对象都找不到，那个文明已经死去很久了，只是残留下来的残骸就带来了这么大的灾难！
如果不是尹青荇……
他的通讯再一次响起。
地震已经停了，灾难结束了, 尹青荇又一次做到了。只是他还不能接受。
按理现在他应该拿起通讯，立刻向上级汇报这一切。但是他却没有动, 他的身体执拗的停在原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周含香有些疑惑的朝他看来，她听到了通讯发出的声音，目光在那发出声音的源头停留了那么一会儿，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有一些吵。
周洋就在不断响起的通讯当中，向周含香问道：“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