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宁回过神来,见九方彰华长睫低垂,目光落在她右手指节上。
“方才……”檀宁将手指缩回衣袖内,颇有些不忿地嘟囔,“与钟离灵沼比试射艺,没射中,还不小心弄伤了手。”
对面青年的唇齿间溢出低低笑声,似柔柔漾开的水波。
他从荷包里取了些随身所携的伤药,朝檀宁伸出手:
“介意我替你上药吗?”
檀宁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他微凉的指尖很轻地包裹着檀宁的手,丝绢一圈又一圈的缠绕住她的手指,就连心也随之微微收紧。
檀宁悄悄打量他的面容。
淡然秀致的眉目,喜怒都仿佛笼着一层雾。
他在九方家,应该也会被家人猜忌是否会与阴山氏的人来往过密吧。
夹在两个家族之间,他地位尴尬,无论在哪一方似乎都不能完全融入。
……就和身为阴山氏养女的自己一样。
“灵沼的射艺,哪怕整个灵雍也没几个人敢与之相较,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似是闲聊般随口一说,檀宁闻言,却不知联想到什么,心中滋味微妙。
“谁说的,你以前……为了琉玉想要的东西,不就胜过她一次吗。”
提起这个名字,檀宁果不其然地瞧见九方彰华手中动作一顿,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暧昧气息也顿时烟消云散。
意料之中的反应。
檀宁心尖泛酸,于是偏头去看外面月旦评的台子,正对上钟离灵沼的视线。
冰雕玉砌的冷美人,立在人群里望着他们,那双冷淡的眸子瞧不出喜怒。
檀宁顿时神色一震。
“这只手好像也被擦红了……要不这边也上点药吧。”
九方彰华看着她皙白手腕上一点完全不明显的红痕,抬眸瞧了她一眼,并未多言,顺从地取了一小罐药膏替她擦上。
檀宁笑盈盈地隔窗与钟离灵沼对望。
然而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看到钟离灵沼身旁的跟班写了一张纸条,团成一团,似乎准备扔向月旦评的台上。
月旦评,由姬氏主持,每月初一于玉京燕雀门旁,搭台品评褒贬当代人物或诗文字画的一项活动。
姬氏虽非复姓,却历代都出国师,深受帝室信任,这一代家主姬彧更是灵雍学宫的宫正。
能被名士家族品评,往往是无名者一夜成名,有名者身价百倍。
但此刻被钟离灵沼等人写在纸上的名字却是——
阴山琉玉。
檀宁豁然起身。
九方彰华有些意外,视线随她朝外看去。
“怎么了?”
“她写了琉玉的名字要丢上月旦评的评台!”
九方彰华闻言眉心拢起。
今夜花灯盛会,仙都玉京人满为患,姬氏名士若在台上说了什么,立刻就会传遍大晁。
两人很快赶了出去,檀宁伸手就要去抢那个纸团,却被对方躲开。
“钟离灵沼你是不是嫉妒琉玉嫉妒疯了啊!”
钟离灵沼凝眸瞧她,冷然轻笑:
“莫要以己度人,你我二人谁更嫉妒她,你自己不清楚吗?”
檀宁被噎了一下,竟一时说不出话。
九方彰华未对钟离灵沼说什么,而是看向跟在她身后的红衣女郎:
“——你可以将这纸团扔上月旦评的评台,但最好已做好了承受阴山氏怒火的准备。”
那红衣女郎顿时僵住,惴惴不安地看着钟离灵沼的背影。
钟离灵沼望着眼前青年,淡声道:
“让檀宁走远些,这纸团仍会在我手里。”
檀宁瞪大了眼:“你——”
“宁宁,”九方彰华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做出损害阴山氏名誉的事。”
“……”
檀宁狠狠剜了钟离灵沼一眼,最终还是走远了。
目送檀宁的身影离开,九方彰华屏蔽外界,对钟离灵沼道:
“这次太平城的行动,我们两家的人几乎都全军覆没,但钟离家,听说有个人全须全尾的回到了仙都玉京,关于太平城的消息,几乎都是他带回来的。”
他想要燕无恕。
钟离灵沼平视前方。
“想找我借人?你们九方家的人不中用,连点消息都带不回来,我凭什么把人借给你?”
“九方家与钟离家如今本就是合作关系。”
钟离灵沼把玩着手中纸团。
“若论合作关系,那恐怕得一层一层往上报给我祖母才行。”
九方彰华偏过头,乌润如玉珠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
女子清冷眉目在花灯下难得显出几分柔和。
他眸色闪动,抬头平视前方。
“听闻中州王畿送了一套少帝亲自制作的机关傀儡人至钟离家,还未恭喜,下一任帝主便是流着钟离氏血脉的后裔了。”
钟离灵沼听出了他的暗示,唇边笑意冰冷。
“我嫁不嫁入王畿,与你一个注定继承不了九方家的人无关。”
她言辞冷冽如十二月霜雪,不留半分情面。
巍峨如玉山的青年面容难得掀起了几分动荡。
“你若还想找我借人——”
钟离灵沼用嘲弄的眼神望着他,下颌点了点对面的花灯。
“从前怎么将我看重的东西抢走送给阴山琉玉,今日,就怎么重新补偿给我。”
四目相对,两人一个锋芒毕露,一个杀意暗藏。
但最后,九方彰华只能妥协。
他玉容冰冷,抬脚朝着对街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的月旦评台上传来一道声音——
“下一个品评的名士——仙都玉京,阴山琉玉。”
九方彰华猛然回身。
钟离灵沼也有些意外地看着仍在自己手中的纸团。
两人齐齐朝台上看去,从钟离灵沼的视角,一眼就注意到了台旁那株树上的乌衣身影。
燕无恕手中还捏着笔杆,见钟离灵沼望过来,隐没于枝叶间的青年眉梢轻挑,徐徐朝她一拜。
钟离灵沼难得一笑。
这人……还真是会琢磨上司的心思啊。
抵达九幽邺都已是辰时。
天光大亮,琉玉在鬼车内睡了个好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朝雾草气息的外袍,外袍的主人正靠在车壁上阖目小憩。
离极夜宫还有段距离,无事可做的琉玉托着腮观察他。
这人睡着时也是眉头紧锁。
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发愁的事。
她的目光掠过他挺拔的鼻梁,偏淡的唇色,喉结嶙峋起伏,隐约可见青色血管透过皙白的肌理——白得近乎病态,却又因他冲击性过强的五官,而显出一种萦绕着淡淡死气的艳丽。
很像什么奇诡话本里的艳鬼。
琉玉的眸光又不经意掠过他的肩线。
真要是阴柔虚弱的艳鬼倒也好了,偏偏有一副紧实有力的躯体,生来就是要习武修道的。
回想起昨夜指点他挽弓射萤,琉玉心中既有为人师的成就感,又有点微妙的嫉妒。
她性情好强,别看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却事事都想争个第一。
从前在仙都玉京,同龄人已无敌手。
却没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天赋异禀的妖鬼。
若她能有这样结实的手臂,这样宽阔的肩膀——
浅寐的墨麟蓦然睁开双眸。
下意识攥住对方小臂的同时,墨麟便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琉玉。
然而琉玉却没有停手,竟就这么与他互搏起来。
车架内空间狭小,对于墨麟而言有些不好施展,但对琉玉而言却更有利。
于是不消二十招,她便将墨麟逼至一角,膝盖压在他绷紧的大腿上,双手紧锁住他的手腕摁在了他胸膛上——可惜她手掌太小,而他的手腕却意外的粗,要握住还有些困难。
车架内香息浮动,这一番过招,两人都出了一层薄汗。
少女垂落的发落在他脖颈间,墨麟定定瞧着她。
琉玉眨眨眼:
“生气了?”
墨麟不知她是如何从自己此刻的表情中,看到半点生气的迹象。
“……你在做什么?”
他看见少女攥拳轻锤了一下他紧绷的手臂。
少女啧了一声。
她为什么没有?
就这么一瞬的松懈。
倏然之间,琉玉便感觉到脚下不稳,原来是墨麟趁她分神时挣开了她腿下的压制,反过来用双腿钳制住她下半身,腰腹稍一用力,便逆下而上,将两人位置顺势颠倒。
案几被推到了脚下。
他攥住少女的手腕压过头顶,等他反应过来这个姿势不太妙的时候,帘外的山魈已经察觉到响动,回身准备掀开帘子瞧瞧里面发生了什么。
“……”
墨麟一手蒙住琉玉的眼,同时甩出一根触肢将探头张望的山魈抽了回去,顺便将他掀动的车帘压住。
哪怕是在战场上,墨麟都没觉得自己反应这么快。
不远处,收到仙都玉京的消息而赶来的阴山岐看见这一幕,略带疑惑地眯了眯眼。
刚刚甩出来的影子……是什么东西?
视线虽然一片漆黑,不过琉玉光听声音也猜到他干了什么。
她思路一歪,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我发现,其实看不到那些触肢也就没那么吓人了……下次可以蒙上眼试试?”
墨麟松开她手腕的动作一顿。
待理解了她所说的内容,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不堪入目的画面。
片刻静默之后。
停在路边的车架内毫无征兆地涌出无数张牙舞爪的触肢。
阴山岐终于看清那些都是什么。
他脚步一僵。
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他这样的……也能算是七境修者吗?”
站在旁边的山魈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位阴山氏的三爷,冷嗤:
“他们这些仙家世族出身的公子,哪怕是个废物, 也有世代相传的【势】可以继承,起步至少就是三境,再有名师指点, 天材地宝堆砌,他这把年纪还只是个七境,这辈子也就这个水准了。”
话虽说得刻薄,山魈心底有几分微妙的意外。
不提尊后, 他本以为阴山氏的其他人总该有几分统治过无色城的威严, 却不想……
堂堂阴山氏三爷,家主阴山泽的亲弟弟, 只不过看了一眼尊主的妖鬼之态,就吓晕了。
该不会是害怕吧?
又不是要杀他, 这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山魈心情复杂地啧了一声。
“算了, 好歹也是尊后的长辈,还是去叫汀姐……”
“不用那么麻烦。”
琉玉从鬼车而下, 徐徐走近道:
“我三叔就是怕那些没骨头会蠕动的东西而已,把他抬进车里自己睡会儿就行。”
语罢,琉玉挥挥手,跟随阴山岐而来的两名仆从便将他抬了起来。
在见到从车架内走出的墨麟时,白着脸的两名仆从都不自觉地后撤好几步, 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离他们尽三步之遥的妖鬼有着冷峻秀致的眉目。
额前垂落的乌发落在他眼皮褶痕上, 眼寒如薄冰, 只望一眼,仿佛就要跌入深邃神秘的林壑, 被无尽绿海吞没。
这样的容貌,漂亮得近乎妖异。
然而联想到方才从鬼车内冲出的无数触肢,两人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这位妖鬼之主,确实妖异的可怕。
墨麟并未分给他们半个眼神,余光扫过虚弱晕厥的阴山岐。
“竟连看一眼就害怕吗。
”转过头,他落在琉玉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
“该不会你也……”
仿佛被人踩了尾巴,琉玉面色一凛,语速飞快:
“不一样,我那是见不得……奇怪的丑东西。”
她和她这个废物三叔绝不是一个档次。
琉玉也绝不会让墨麟知道,从前在阴山氏的山间别庄遇到什么蛇虫鼠蚁,她和她爹爹都会第一时间求助她娘。
墨麟无言瞧着少女。
明明是同样意思的话,经过这么多事之后,那些被自尊心所掩盖,而无法察觉到的端倪,终于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或许……并不是厌恶他妖鬼的身份。
就连最开始对琉玉挑剔至极的山魈,如今再听到琉玉这么说,心里都没什么波澜了。
这位大小姐,纯粹就是喜欢漂亮的、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些不够漂亮的,在她眼里众生平等的讨厌。
所谓妖鬼的丑,和一件不够好看的衣裳的丑,在她看来是没有本质区别的。
“大小姐,”抬完阴山岐的仆从对琉玉道,“方才三爷似乎是收到了玉京那边的消息,想来告诉大小姐……”
玉京的消息?
琉玉颔首:“知道了,待他醒来我会问的。”
“汀姐姐!”
不远处有白衣女子的身影朝他们而来,正是数日未见的鬼医白萍汀。
“汀姐姐,方才尊后的三叔晕过去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呀?”
白萍汀愣了一下。
怎么莫名其妙晕过去了?
“嗯,我待会儿就去,不过……”
白萍汀正色几分,对墨麟和琉玉道:
“尊主与尊后或许得先去鬼道院一趟,自前日神荼郁垒二位将军带着鹿鸣山妖鬼回来之后,鬼道院内就……有了些小混乱。”
琉玉不解:“小混乱?”
“准确的说——是九幽妖鬼与鹿鸣山妖鬼打起来了。”
乘鬼车前往邺都鬼道院的路上,琉玉才听白萍汀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此事还得从鬼道院说起。
前日,琉玉命神荼郁垒先带着俘虏的鹿鸣山妖鬼返回九幽。
因这三千妖鬼魔性未除,不能直接编入九幽守备军,也不能就这么放归,所以他二人便将这三千妖鬼安置于邺都城外。
驻扎地正好临近鬼道院。
好巧不巧,自琉玉前往太平城后,便将自己从仙都玉京带来的随行女使送到了鬼道院。
琉玉本意是想让白萍汀带着她们熟悉九幽情况,日后双方合作,得有起码的尊重和了解才行。
然而这在鹿鸣山妖鬼的眼中就不同了。
“妖鬼与人族不共戴天!你们九幽不仅没有杀光这些仙家世族的人,居然还和仇人的后代联姻结亲,就连仙家世族的奴仆都能进你们的鬼道院——当初没有投靠妖鬼墨麟果然是正确的!”
“我去你大爷的正确!”
揽诸嗓门一贯就大,此刻在鬼道院门外放开了嗓子,几乎能让对面驻扎的三千妖鬼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怎么不提自己给仙家世族当打手的事儿啊?别人指哪儿你们打哪儿,可真是一条好狗啊!”
“你放屁!”
鹿鸣山十八鬼将之一站出来道:
“我们那是借力打力,我们敢对人族烧杀劫掠,你们这些九幽妖鬼敢吗?听说你们不仅不杀人族,就连食人的疫鬼都要杀,同族相残,到底谁是人族养的狗!”
话音落下,十八鬼将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含混不清的呼声,煽动着后方妖鬼发出嘲弄嘘声。
与揽诸站在一边的朝鸢朝暝面色凝重。
琉玉掀起鬼车车帘,遥遥望见了这三方对峙的一幕。
“小姐。”
朝暝拦住了离鬼道院尚有段距离的鬼车。
“那边情况太乱了,您还是先……”
十八鬼将眼力极佳,一眼就瞧见了鬼车内的琉玉。
“——是阴山琉玉!仙家世族的人!”
鹿鸣山妖鬼顿生一片哗然。
他们并不知道前夜在断崖边见过的那人就是她,琉玉在朝鸢朝暝担忧的目光中徐徐走下车架,坦然迎上一双双盈满杀意的眼。
就连山魈也捏了把汗,对车内的墨麟道:
“尊主,真的不劝劝……”
妖鬼之主凝眸注视着琉玉的背影。
良久,他才道:
“不必。”
她从来都不是需要躲在他的羽翼下寻求庇护的燕雀。
昏睡在鬼车内的阴山岐被鹿鸣山妖鬼们的动静吵醒,略有些迷茫地睁开眼。
什么动静?
管家没按时给万兽苑里的灵兽放饭?
“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是这么看自己的啊——”
噙着笑意的少女声如珠玉,随着她从容步伐,灿然如朝霞瑰丽的容色逐渐显露于众人之前。
在排山倒海而来的妖鬼躁动声中,她面上毫无怯意,十八九岁的少女眉眼流丽,举止轻盈,好似这些对她杀意腾腾的妖鬼,不过都是些路边对她呲牙的野猫野狗一般。
十八鬼将感受到了她的轻视,嘹亮嗓音里染着怒意:
“阴山琉玉!今日你说破了天,我们鹿鸣山的妖鬼也绝不会归顺于你!”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但不料琉玉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似笑非笑道:
“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的蠢货,就算想要投入我麾下给我当牛做马,我也嫌他蠢钝,难堪大用。”
“……你说什么!?”
神荼郁垒二人持枪威慑,阻拦着十八鬼将靠近琉玉。
琉玉回过身,对揽诸以及他身后的诸多妖鬼道:
“听说昨夜这些鹿鸣山妖鬼欲袭击我的女使,是你们察觉,护住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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