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因此他们决定让“塞德里克·梅兰斯”亲自对祭品处刑。肉丨体上已经遭受极大的痛苦,精神上还要承受来自亲密之人的背叛,如此一来,也许就能提高成功召唤出魔鬼的概率。
“据说”“也许”。
“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是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也许来自于人们对于邪恶之物朴素的认知,也许来自于古代魔法师总结的经验,总之,到了最近一百多年,由于圣殿对深渊魔法研究的严格管控,成功举办一次献祭已实属不易,更遑论从中总结出什么经验了。
在成熟的魔法研究中,对于任何魔药与法阵中使用的素材都要精准测量——而在有关深渊魔法的地下研究中,祭品遭受的折磨是否能影响献祭的成功,影响又大到什么程度,完全只能依靠仅有的几次成功的先例倒推。
——就是这可笑到仿佛滑稽戏一般的“据说”和“也许”,就让他的深爱之人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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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德里克闯入地下室的时候,所有参与献祭之人的尸体都腐烂得不成样子,唯独“祭品”崔梅恩栩栩如生。她的面孔清晰地保留了死前最后一刻的挣扎与憎恨。
此后二十多年,塞德里克没有一天能够忘记她。
人们常说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口,然而对于塞德里克·梅兰斯而言,时间却成为了割开伤口的利刃。
他在起床时想到她,用餐时想到她,入睡时想到她……时间每流逝一天,都好似在他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割开一刀,永不停歇。
最开始的几年,他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举措。他后悔自己把怀孕的妻子送回了家中,后悔寄回了那支装有自己血液的试管,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去寄试管——如果提前或者推迟一些,他就不会遇见赛缪尔,那么对方也就不会帮助他把那支试管寄回家……
总之,就像所有走错了路的人一样,塞德里克·梅兰斯悔恨自己做过的每一个选择,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推演:如果当时没有这样就好了,如果当时没有那样就好了。
他满心固执地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日没夜地在想象中走进各种不同的选项,为自己编织从不曾存在过的美好结局。
这种虚幻的自我安慰持续了好几年,直到被一封远方传来的信件击碎。寄信人是与塞德里克同期的一位见习骑士,他在正式成为骑士后,被分配到了位于北方边境的圣殿中。
同期在信中告诉他,世代镇守北方边境的豪族格温家族一夜之间覆灭,圣殿察觉到了深渊的气息,派遣了一支小队前去调查——因着梅兰斯惨案与深渊教派复兴的缘故,圣殿如今对所有相关事件都保持高度警惕。
调查结果是,虽说格温家族的覆灭的确是深渊魔法造成的,却没有深渊之门洞开的痕迹,没有祭坛与法阵,也没有任何格温家族可能与魔鬼扯上关系的证据。
在现任格温公爵与第二任妻子的订婚礼上,一个强大的高级火焰深渊魔法猛地展开,席卷了在场几乎所有格温家族的成员。他那位未婚妻倒是毫发无伤,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据这位倒霉的幸存者回忆说,她被格温公爵那位声名远扬的情妇丢出了庄园,随后庄园内就燃起了遮天蔽日的大火。
圣殿推测,事件的起因极有可能只是一场无聊的情妇与妻子之间的争斗,只不过以往的情妇最多在葡萄酒里下毒,而这位剽悍的玫瑰夫人则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个可怖的深渊魔法:早些年深渊教派鼎盛时期,制造过不少深渊魔法附魔的道具,世家大族的情妇想要弄到一件,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既然没有牵涉献祭或异端崇拜,圣殿便撤出了调查,把剩下的事丢给贵族们自己处理,他们只负责抓捕使用深渊魔法的玫瑰夫人——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撤出格温庄园之前,一名与塞德里克同期的骑士在被大火烧得一片狼藉的花园里看到了一个小男孩。
男孩长了张看着令人眼熟的脸,金发碧眼,瘦巴巴的,蜷缩在角落里,就像一只从来没吃过饱饭又被人踢了一脚的小流浪狗。各路贵族、仆人及商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他。
也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一同前来调查的另一名骑士低声告诉他,那是格温公爵与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孩子。
格温公爵一脉在大火中灰飞烟灭,法理上来说,这位小少爷理应成为绝对的继承人,继承格温公爵庞大的遗产。
可惜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他的母亲在活着的时候就不受宠,格温公爵从来没带他出席过任何社交场合,即使偶然提到他也是一脸厌恶。据说在庄园里,这位名义上的小少爷吃得比仆人还差呢!
“他活不了多久了,”那名对贵族们的八卦了如指掌的骑士遗憾地摇了摇头,“格温家的旁支不可能眼看着他继承家产。听说他母家是内陆的小贵族,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接走他。要是不走,他过几天就会死于非命,你等着瞧吧……”
同期就转过脑袋,又仔细地瞧了瞧那张金发碧眼的脸。
他越看越觉得眼熟,返回圣殿后花了些功夫,终于查到了格温公爵第一任妻子的家族。
同期在信中写道,自己吓了一大跳,立马写信寄了过来——走的传送阵而不是普通的邮寄——希望塞德里克·梅兰斯能赶紧接走那个孩子,以免他死于接下来残酷的家族斗争。
直到此时,塞德里克才知道姐姐埃莉亚也已经去世了。
在帝国,远嫁的女儿与家族断联是很普遍的事。即便是寄出了信件,也很可能在路上弄丢。寄出一百封信,十年八年里才到一两封的情况比比皆是。
更何况,埃莉亚嫁去的是遥远的北境。如果不使用圣殿或魔法协会的传送阵,想要与家中取得联系更是难上加难。
——这一切也只是借口。最重要的是,塞德里克自顾自地沉溺在悲伤之中,没有想过去关心自己的姐姐。
父母、妻子、姐姐。
塞德里克·梅兰斯已经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最亲密的人——也许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收到信的第三天,塞德里克去往了北境。半年后,梅兰斯公爵宣布自己已经确立了继承人。那是个眼神阴郁、身材瘦削的男孩,金发碧眼,有着与公爵十分相似的面容。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血统,人人都说,梅兰斯公爵立了名私生子继承他的位置。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北境在经过一轮又一轮血腥的斗争后迎来了新的领主,而玫瑰夫人至今没有落网,有人说她其实早就死了,也有人说曾在集市上见到过她;深渊教派在圣殿的追捕下几乎尽数覆灭,梅兰斯惨案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献祭事件;塞德里克·梅兰斯成为了圣殿的骑士长,亚瑟·梅兰斯也进入了圣殿。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塞德里克再也没有结婚,尽管争先恐后想要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无数美色被不同的势力奉送到他的面前。
可爱的,性感的,纯真的,妖娆的,懵懂的成熟的年长的年幼的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非人的……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眼花缭乱。
崔梅恩死得太早了,只有寥寥几名当年的同期认识她,因此绝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公爵的喜好,只好在每个不同的方向都努力尝试一番,指望着撞上大运。
然而事实上,崔梅恩远非人们想象中那般艳冠群芳。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普通的牧场的女儿罢了。二十多年来,有数不清的美人向孀居的公爵暗送(或者明送)秋波,他们(并不全是女性,甚至不全是人类)之中,有远比崔梅恩美丽的、远比她聪慧的、远比她体贴的……
可是他们都不是她。
有时塞德里克在无眠的夜晚凝视寂静漆黑的房屋,会怀疑崔梅恩的出现只是一个幻觉。她是他为自己编织出的一个幻影,或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美梦——而幻影总是会消失、梦总是会醒的。
他侧过身,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戒指。那是一枚不值钱的宝石戒指,普普通通的戒圈,配上成色并不算好的绿宝石。
戒指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所以崔梅恩并不是一个幻影,她的确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她只是消失得太快了。
当年为了和崔梅恩结婚,塞德里克和家里几乎断绝了关系,而哪怕是在断绝关系之前,梅兰斯家族也绝对称不上富裕。
买下这两枚对戒花掉了他大半的积蓄。戒指是崔梅恩挑的,她说,你看,这个宝石的颜色,是不是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样?
二十年来,权倾朝野的梅兰斯大公唯一贴身佩戴的饰品,就只有一枚廉价的绿宝石戒指。
塞德里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颗绿色的宝石。越是在如此连呼吸都清晰可闻的深夜里,他越是会想起崔梅恩。
他想起两人同眠时她紧贴着自己的滚烫的体温,想起清晨睡意朦胧时拂过耳畔的温暖的呼吸;想起两人一起站在厨房里,他手忙脚乱地学着煎鸡蛋,被溅起的油吓得大叫,而她站在一旁,笑得浑身发抖。
他想起他们躺在郊外的草坪上,夜色里星辰仿佛将要坠落一般在整片天幕铺散开,崔梅恩翻身跨坐在他的身上与他接吻。
她黑色的卷发倾泻而下,将两人隔绝在一片小小的隐秘的空间里,谁都没有说话,满世界只有唇舌交缠的声音,时而有风吹过,送来一片无人注意的虫鸣……
他们偶尔会提到赛缪尔。即使塞德里克对他称得上厌恶,也不得不承认赛缪尔的确长了张尤为吸引人的漂亮脸庞。
他酸溜溜地问:“你当时真的喜欢他啊?”
“当然喜欢啦,不然我干嘛答应跟他在一起?”崔梅恩靠在他的肩上,用手指卷着他柔软的金发玩。
“你喜欢他什么?”他语气更酸了,拥住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气,“脸吗?”
“塞德,你弄疼我了。”
崔梅恩不客气地拍拍他的手,等到他不情不愿地松开些许后,才认真地思考了起来:“最开始注意到他肯定是因为脸,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然后就觉得他对我挺真诚的。你也知道,赛缪尔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看谁都淡淡的,所以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好心动—— ”
“抗议!我才不要听!”
塞德里克听不下去了。他打断崔梅恩的话,一翻身把她压在沙发上,赌气似的把她压在身下。
“你自己问的好吧!”
崔梅恩揪他的脸,把他揪得哇哇叫。两个人在沙发上打闹了一阵,她继续说:“所以后来发现他对我不真诚了,我就不想和他在一起了……拜托,如果我喜欢的是他的脸你才要紧张吧!他现在可还是长着那张脸呢!那我搞不好下一秒就移情别恋了!”
“那我呢?”塞德里克小声问。
“什么?”崔梅恩没听清
“……你喜欢我什么?”他更小声地问。
崔梅恩这下听清了。她轻轻笑了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才说:“光说脸的话,你长得没有他好看——”
“我伤心了,”塞德里克爬起身,宣布道,“我伤心了,我好伤心,我好难过,今晚我要一个人睡沙发,除非有人很用心地哄我——”
崔梅恩也跟着爬起来,这下轮到她把塞德里克压在沙发上。
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脸,贴近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轻啄他,比起吻来说,更接近于安抚。
塞德里克便安静了下来。他乖乖地躺好,冲她眨眨眼,示意自己想要更多。
“我喜欢你的点很奇怪……”崔梅恩说,“我喜欢你跟我说,魔法协会卖的冰是坑人的,你很生气,然后说要教我魔法。我当时心想,这又不关你的事,你生气什么呢?”
塞德里克气哼哼道:“即使不是你,我知道了也会生气!明明就是最简单的冰系魔法,就因为他们搞垄断,卖得那么贵,简直没有天理!”
崔梅恩笑出了声。她躺下来,卧在他的胸前,说道:“塞德,我就喜欢你这点。”
塞德里克被她弄得有些糊涂。
他抱着崔梅恩坐起身,两人在沙发上交换了几个亲吻。
崔梅恩温柔地凝望着他,暖黄色的灯光映在她的瞳孔之中:“你不是为了讨好我而故作生气,你是真心认为这是一件不合理的事。塞德,我喜欢真挚的人。再好看的脸都是会老的,可是一个真挚的灵魂却不会。”
塞德里克的心脏砰砰地狂跳,简直要从他的胸腔里撞出来,沿着客厅欢快地跳完一曲完整的踢踏舞。
他用力地抱住崔梅恩,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想了半天,却没说出来半句话。
他从来不是什么沉默寡言之人,做见习骑士的时候甚至是同期里最油嘴滑舌的一个。此时此刻,向来灵巧的舌头却仿佛中了胆怯的咒语,支支吾吾了半天,却蹦不出一个完整的单词。
我也最喜欢你,我也最爱你。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你。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就这么一直拥抱下去,直到我们生命的尽头。
每每想到此处,心脏都会蔓延开细密的疼痛,疼得塞德里克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角滚落,浸染进鹅绒的枕头里。
当你曾经拥有过那么一个灵魂共鸣的恋人后,又怎能再忍受图有美丽的皮囊?
艰难地挨过沉默的夜晚后,他还来得及在太阳彻底升起前小睡一阵。接着就是起床,完成一天的公务,处理封地内和圣殿相关的事宜,用餐,入睡……
是以塞德里克越来越喜欢亲赴前线。只有在生死一线的战斗中时,那股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他的痛苦与寂寥会短暂地放过他——然而随着对边境一遍遍的清理,战斗也就越来越少。退下前线后,他就会再度回到以往的生活中。
塞德里克·梅兰斯原本以为自己将会如此度过后半生。
某个秋日的下午,在从税务官的家中返回梅兰斯宅邸的路上,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车夫的呵斥,塞德里克将目光从一本无聊的小说上收回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公爵大人,”车外的侍从同车夫交谈了几句,向他解释道,“一个卖牛奶的村妇不小心把牛奶全洒路上了,车夫担心马车打滑……侍卫都警惕着,即使是刺客的伎俩,也不用担心,您安心休息。”
“卖牛奶”这个词组使得塞德里克有刹那的失神。
他摇摇头,合上书,掀开马车的帘子,打算嘱咐侍从给那名村妇塞几枚钱币,就当买了她的牛奶,牧民饲养牲畜毕竟不易——
就在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崔梅恩。
不是“与崔梅恩相似的脸”,不是“长得像崔梅恩的人”。在塞德里克·梅兰斯看见她的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灵魂因巨大的狂喜而沸腾,甚至来不及去细想其中的古怪之中。
他猛地推开马车的门,跳下车去。四周响起低低的惊呼声,而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即使化为灰烬也不会忘却的身影。
他几乎是像疯子一般扑了上去,抓住了崔梅恩的手腕。
他粗糙的手指与掌心接触到了她的肌肤,她的体温熨在他的掌中,不算炽热,却烫得塞德里克几乎落下泪来。
二十多年来,塞德里克·梅兰斯做过太多关于崔梅恩的梦。不论多么真实的梦境,总会终结在他试图接近她的那一刹那:当手指只能触碰到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时,塞德里克总会立刻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然而这一次,崔梅恩没有再像梦境中的幻影一样消失。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神情。她长长的黑色卷发用一根朴素的带子扎起来,穿着一件最普通的麻布长裙。
岁月在她的面庞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她不再是当年少女的模样——可塞德里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看起来好像只是出了趟远门,现在才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颤抖着,用尽了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自制力,才勉强控制自己放开了崔梅恩,而不是扑上去将她揉进怀里。
他急切、贪婪地低下头去,想要说些什么或是亲吻她的嘴唇,滚烫的血液却在看清她面庞的一瞬间变得冰凉。
崔梅恩正微笑地看着他。她的嘴角是笑着的,可是眼神却无比的冷漠——用“冷漠”一词来形容都显得过于温情脉脉,不如说,那是一双饱含憎恶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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