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眼力,牙膏遮盖的烫伤,刚才蹭掉了一块,露出了小片红肿,这都能让他发现。
“做饭烫了一下。”程音试图抽回手,失败。
“做饭?”季辞皱眉,低头嗅了下,“抹了什么?”
“牙膏……”
程音的脸已经红了,就算是哥哥,这样的互动也太亲密了。
季辞哪管她挣扎,一直将人拖到了窗边。
窗边有书桌,正是上回那个雪天,她被他抱上去坐着的地方。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翻找碘伏药棉,另一只手还扣着她的手腕没放,微微用着力。
面色也差,似乎在生气。
“烫伤不能用牙膏。”彻底清干净了创面,他才冷脸说了一句。
道理她都懂,这不是当时不想惊动旁人么……
可能是程音的表情太过无所谓,季辞在抹红霉素软药膏时,下手便略有点重。
创面被牙膏捂得有点红肿,程音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季辞冷笑:“明天肯定要起泡,你再努努力,给它弄破,能疼好几周,还能留疤。”
咦,小嘴淬了毒,好像季三。
长大后的季辞,成熟稳重温和淡定的外皮披得毫无破绽,完全让人联想不到当年那个冷酷毒舌的少年。
面冷心热也像季三,听到她疼得抽气,他立刻停了手,握住她的虎口,对着伤处轻轻吹了几口凉气。
确实不疼了,但很痒,程音扭了扭手,耳朵滚烫的,她又想逃了。
“别动。”他不耐烦。
“你不是去见家长么?怎么会让你做饭?”然后他又开启了审讯模式。
“没出门吃,在家做的。”程音答。
“你会做饭?”季辞严重怀疑。
不怪他不信,且不说以前她手有多笨,就看程鹿雪那个不挑食的模样,他做个普通的三明治,孩子都能捧场到舔盘子。
“我今晚一个人做了六个菜呢!”程音不服。
“一个人?”季辞眯眼。
他的脸色实在难看,以至于程音以为他抬手是要揍人,下意识的要躲闪,被他一手扶住后脑勺,一手用手背擦了擦脸颊。
“脏猫一样,把人厨房给点了?”
怎么还污蔑人呢!程音也伸手擦了下脸,果真擦下来一片深色痕迹:“好像是酱油……”
季辞这时貌似已经压下了情绪,可以好好说话了。
“今天都见到谁了?”
“他爸妈,还有堂姐。”
“一家子都在?”
“嗯。”
“一家子都在,陈嘉棋也有手有脚,就让你一个人在厨房干活?怎么,你嫁去他家,是去当厨子的吗?”
程音:……
以为他能好好说话了呢,怎么又把季三给放了出来。
季三可不是好说话的人,护起短来丝毫不讲基本法,当初程音横行学校无法无天,有一大半原因是被他给惯出来的。
妹妹养在他手里的时候,连厨房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嫁去别人家做牛马?
“那个男人,你就非嫁不可?”他垂眸看她,凶相即将毕露。
这不巧了,她正想跟他说这个事儿:“我们今天订的那套婚纱,定金能退不?”
季辞被这峰回路转给噎住了。
事态发展正如他所预料, 但发展的速度则完全超出了预料……他还没放杀招呢。
“他父母不同意?嫌你不好?”季辞问得平淡,心里已经在考虑,杀招是不是还得加码。
程音忙摇头, 她只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可别害陈嘉棋背负了恶名。
他将来还得在季总手底下讨生活,不能因为一时好心帮衬她, 从此上了老板的黑名单。
程音解释:“是我的问题,我觉得,我们还是有点不合适。”
不解释还好,解释完季辞直接爆了:“孩子都生了,现在才觉得不合适?”
啊……忘了这一茬了,她前两天信口开河, 给陈嘉棋扣了一顶不负责任的帽子,现在可好,不结婚成他始乱终弃了。
“孩子不是他的,是我之前跟人一夜情,不小心怀上的。”她为了给无辜者平反, 连真话都说了出来。
季辞才不要听,认准了她鬼迷心窍,在盲目维护陈世美。
“你现在,到底什么想法?”他矛头调转, 又开始审讯程音。
什么什么想法,她的想法就是找个人迅速结婚,再离婚, 但不能是陈嘉棋。
不能有任何感情因素牵扯其中, 亲子感情也不行,她负担不起, 钱货两讫才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际关系。
“之前你不是说,他是你当下最好的选择?”他对她的信口开河记得还挺清楚,“需要我出门和他父母谈吗?”
程音跳将起来:“您可千万别!”
季总亲自出面,她分分钟要在柳世出名。
季辞不以为意:“没关系,你要是想嫁,我就能让你嫁成。不想嫁,他就百分百娶不到。”
这什么霸道发言……程音扶额。
“我不嫁了。真的。”
这个回答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也挺出乎季辞的意料。
他本以为程音与陈嘉棋纠缠这么多年,必然是因为情感上的留恋,不想断,因而断不了。
可看她神情平静,完全不见悲喜,仿佛在说一笔虽然没谈成,但也不怎么遗憾的买卖。
倒是让他喜不自胜了。
季辞喜怒向来不形于色,此时却显而易见地春风拂面:“好,那我们就不嫁。”
他说这句话时,眼睫低垂,声线低沉,连目光都有点撩人,带着难辨的情绪和暗涌的热意。
程音呼吸一窒。
什么情况,她脑壳又坏了吗,为什么觉得他下一秒就要低头吻她……
她退了半步,错开脸,努力转移着话题:“对了,鹿雪今天的滑冰课,上得怎么样?”
“蛮好。”
“要继续上吗?”
“你们商量着定,”季辞回头看了眼鹿雪,目光带笑,“但我担心,我们要不继续上,老师都会生气,她说鹿雪是很难遇到的好苗子。”
“可她都六岁了。”
“是晚了点,所以每周安排三节课,赶上生长进度。”
每周上三节线下课,从操作上说,根本不可能执行。
季辞自己不养孩子才会张口就来,正常家庭如果夫妻都上班,家里还得有老人搭把手,或者请全职阿姨帮忙,才能这么安排课外班。
像程音这种单亲带娃还请不起阿姨的,工作日能有寄宿学校可以送,都算烧了高香。
“我没钱,也没时间接送。”她道。
“课时我买完了,这个退不了。”
“怎么可能?所有教育类的合同都有退款条款,不退的话,你打12315。”
季辞无语,妹妹小时候过于傻白甜,长大后又过于难蒙骗。
他叹了口气:“接送不用担心,我有司机。或者,训练场旁边买套房子,正好离学校也近。”
程音也叹了口气,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当现在是小时候吗?她想吃个零食,买个发夹,三哥说买就买了。
季辞当哥哥的时候,那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虽然自己也是穷学生,但他兜里但凡有十块钱,眼睛不眨就能给妹妹花掉九块。
也许这毛病延续到了现在,但今非昔比,时移世易,她不可能心安理得平白受他如此多恩惠。
且不说旁人讲不讲闲话,反正她也习惯了被人嚼舌根。
但孟小姐知道了会怎么想?
要是因为她的关系,影响了三哥的家庭幸福,她可真是罪过大了。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更多的,我不想要,会让我心里不舒服。”
这话说得,深得人际沟通之精髓,开诚布公,谈心理感受,一竿子插到底,以季辞的本事也无法往下接着聊。
“你还在怪我。”最后,他只能另行揣度。
“我真没有。三哥,求你了,给我留点颜面,当初你借住在我家的时候,我送你的那些东西,你不也都不肯要?”程音干脆把话说白。
那能一样吗?季辞想。那是少年人过剩的羞耻心……以及面对漂亮妹妹时的无谓自尊心。
“你想要什么?”他也直白,“什么都行。”
我想要的不能说,说了你也没法给……程音沉默。
“什么都行吗?”她没好气,“每周帮我带半天小孩?”
鹿雪喜欢季辞,这一点毋庸置疑。
熊医生说小朋友成长过程中,需要成年男性适当参与其中,既然没有爸爸,有个舅舅不也正好?
“就是别耽误了你约会。”她小声补充了句。
季辞没听清,他自顾自笑道:“行,帮你带七天都行。”
陈嘉棋这一晚睡得不怎么好。
他喝了些酒,凌晨时分起夜,路过父母卧房时,听到了二老的夜半私语。
絮絮叨叨地在聊程音。
夸赞是有的:长得漂亮,学历高,看起来也还贤惠,菜做得又那么地道,估计对自家儿子十分上心。
但若真要谈婚论嫁,他们还是觉得她的家境贫寒了些,孤苦伶仃没个依傍,也不能给家庭带来助力。
“是个可怜小囡,但我还是喜欢王局长的女儿,让他回上海相亲阿否肯。”
“非要谈就谈吧,总比同性恋好,之前吓煞忒我。”
“也这么大了,没个女朋友,要去外面找否二否三的。”
“谈个半年,搞否好就分了,过年回去找个机会让他和王小姐见见。”
“要是欸否肯见呢,信用卡彻底断掉好了呀,侬尼子哪吃得了苦哦。”
陈嘉棋听得心惊肉跳。
否二否三,连这种词都用上了,万一让他爸妈知道,程音的过去也有点不清不白……
看来他俩结婚的阻碍,比想象中大得多。
第二天一早,程音正考虑要如何跟陈嘉棋开口商量,对方却先她一步提出了悔婚。
“昨天我想了一晚上,觉得你说得挺对的,结婚不应该这么仓促,我父母那边的态度,最好还是考虑一下。”
陈嘉棋说到一半耳朵就开始泛红,程音笑了,看来他父母那边的态度还挺激烈。
她在婚姻市场上,原是一支基本面不被看好的垃圾股。
“好呀。”她从善如流。
陈嘉棋做好了一大篇安抚解释的腹稿,不料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让他生出了些许不爽快。
“你是不是生气了?”他试探着问。
“没有啊,本来我也觉得,这事我们想得太过儿戏,昨天见到你父母,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
“他们确实喜欢你,真的,让你今晚还去吃饭。”
是让她去做饭吧……程音有点无语。
她还有个孩子要喂养,他怕不是忘了。
“鹿雪一个人在家呢。”她淡淡道。
“哦,对,鹿雪……”陈嘉棋恍然,“对了,她上学的事,你不用太担心,我早上联系了一家中介,能想办法给落户口。”
“不会是房产中介吧?”
“对啊,小刘挺靠谱的……去年我找他买的房……”
“不太合规。”程音摇头。
这十几年地产超级繁荣,好多人买房如同买大白菜,七、八位数的房子都要限购摇号,为了倒腾买房指标,假结婚真落户愣是被做成了一条灰色产业链。
“会有法律瑕疵。”她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冒险。
“我给你找的,肯定合规合法,你信我。”
陈嘉棋大包大揽,不仅是为临时毁约感到过意不去,也想让程音欠下足够的人情。
毕竟认识了这么多年,他多少也知道她的脾气——不怕欠人钱,只怕欠人情。
他担心此时不结婚,将来程音离了,他俩也不大可能走到一起,不如抓紧时间趁热打铁,尽量参与到她的生活中去。
他有种感觉,程音嘴上不说,其实还挺渴望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妈还说,想约你一起逛街,要不晚上我带鹿雪去吃大餐,你陪我妈逛逛SKP?”陈嘉棋借机提议。
知名销金窟SKP?
她在那栋楼唯一的消费经历,是地下一层的吉列鸡排咖喱饭——还没舍得买两份,她和鹿雪分享了一套39元的单人套餐。
“周末我有其他安排。”程音直接拒绝。
倒不是找借口,年会在即,大师兄忙得麻爪,她周末得去帮羲和筹备展会。
这么一想,孩子扔给季辞她反而心安理得,毕竟她拿一份工资打两份工,算是合法劳动所得。
陈嘉棋不明所以,以为程音真生气了,不免有些着急。
左思右想,他决定改换策略,从关键节点入手来寻找新的突破。
于是这天下班时间刚到,他就立即下了楼,等在了幼儿园的班车停靠点。
“这是什么?”程鹿雪接过陈嘉棋递给她的盒子,透过玻璃纸往里看。
“典藏版芭比,绝版的,保准让你们班同学羡慕。”陈嘉棋吹嘘。
鹿雪听完,直接将盒子递还:“太贵了,我妈不让收。”
陈嘉棋噎住,他竟忘了这一茬,但凡超过20的东西,程音都不会让鹿雪拿。
“不贵,人家不要了,要丢掉,我才拿走的。”他又塞回鹿雪怀里。
“哦。”鹿雪将盒子放进书包,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不打开看看吗?你们小姑娘不是都喜欢芭比吗?”
“没有不喜欢,”鹿雪很礼貌地说,“就是这个人体比例结构,有点不协调。”
说完,她又将目光转向了陈嘉棋,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怎么了?”陈嘉棋不明所以。
程音家的这个小姑娘,漂亮是漂亮,聪明也聪明,就是满脑子稀奇古怪,不知道装着什么黑洞。
她喜欢的东西总是有点吓人,肌肉解剖,人体骷髅,福尔马林泡器官……
陈嘉棋知道这样不对,但他总忍不住想,鹿雪那个不知名的爹,恐怕是个怪人。
“陈叔叔,你这个周末有空吗?”黑洞小姐不知又开了什么脑洞。
不会又要去ῳ*Ɩ 人体馆吧……陈嘉棋有点犯怵。
“当然有,你想去哪里玩呀?”他笑道。
“你能陪我去参加这个吗?”鹿雪从书包里拽出一张通知单。
通知单花花绿绿,被揉得皱皱巴巴,标题上印着“柳世幼儿园亲子运动节”。
这东西发了三天,鹿雪头疼了三天——让程音带她去参加运动节当然没有问题,问题是,她又一次被同学集体嘲笑了,说她没有爸爸。
小孩子未经社会规训,每张小嘴都仿佛泡过砒霜,程鹿雪被一顿无情围攻,终于理智崩溃,当场夸下海口,说她也是有爸爸的。
鹿雪本来思路很清晰,虽然暂时没有爸爸,但她现在有个舅舅了。
男的,个子又高,肩膀也宽,很适合参与竞技类项目,最重要的是——这个男的对她有求必应,跟爸爸又有什么区别?
假冒一下怎么啦,舅舅连老鼠都愿意陪她一起玩,让她骑在脖子上投个篮又有什么问题?
小姑娘想得挺美,不料回家和程音一说,当场获得了长达十分钟的严厉警告:
季辞不是她舅舅,更不是她爸爸,她甚至不可以告诉同学,她认识季辞这件事。
“因为季叔叔是大人物,如果认识我们,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程音见鹿雪情绪低落,试图与她解释。
鹿雪压根没有听懂。
怎么连认识都不行了,难道她是什么晦气的小女孩吗?
不过她和程音一样,生怕给任何人添了麻烦,惹得对方厌恶——好容易才有了这么个舅舅,她还是别冒险了。
如此,她才将主意打到了陈嘉棋的身上。
陈嘉棋当然跟她一拍即合,他正愁要怎么润物细无声,全面进驻程音母女的生活。
瞌睡有人递枕头,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他仔细读了读运动会宣传单的措辞:首届,大型,隆重……估计工会是把它当做年度重点员工活动来安排了。
也就是说,还能顺带在所有领导同事面前做个官宣,完美。
“我们老师说,这次请了电视台,比赛前还得练一练,你有没有时间呀?”鹿雪问。
“有啊,随时都能奉陪,不过我建议,暂时先不要告诉你妈妈,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陈嘉棋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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