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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之女 (藤萝为枝)


湛云葳很快看见了二房的决定,二夫人遣散了府中嘴碎的下人,包括中饱私囊的管家。
她也确实拿起了玉牌,不曾来求越之恒。
湛云葳不由得敬佩她的心思和骨气。一个御灵师要撑起没落的门庭,这些年应该也十分不易。有些恩怨,实在是理不清也说不清。
明日就是花巳宴,她与二夫人作为御灵师,要去赴宴。
因着最初越之恒没想过,这场荒唐的婚事还能延续到现在,她在府里的衣裙也不多。
越之恒知道来不及给她做成衣,让霓裳阁送了许多罗裙过来,供她挑选。
越之恒回来的时候,她正在试罗裙。
玉色的长裙,露出纤长的肩颈。几个妆娘围着她,满眼惊艳。
“掌司大人你回来了?”
越之恒注意到她的称呼还是没变,似乎从那日看见自己用匕首抵住二老爷舌根开始,湛云葳就有了些改变。
他垂眸,冷淡道:“你选好了?”
湛云葳说:“要不你帮我看看?”
毕竟是拿了灵石为他争光,越大人满意最重要。
越之恒本来要去绘图,想说随便哪一条,湛云葳拎着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那裙摆散开,像蹁跹起舞的蝶,因着腰肢掐得极细,让人几乎难以移开目光。
“这条怎么样?”
越之恒说:“换一条。”
下一条是天蚕碧纱,手臂若隐若现。配套的臂钏极美,花巳宴本就是争奇斗艳的场合,衣着比平素大胆许多。
越之恒眼神无波。
湛云葳只得又换了一条,这条好些,但肩膀敞开,胸口刺绣如盛开芙蓉,让人容易一眼就会往不合适的地方看,而湛小姐如今显然不是当初的十四岁。
“……”
湛云葳惊讶道:“还不行?”妆娘子明明说都不错。
越大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对御灵师的不喜,已经发展到对她穿什么衣衫都不满意了吗?
越之恒冷淡道:“都不错,湛小姐自己决定。”

湛云葳最后选了那条素雪芙蓉百水裙。
这条裙子并非最艳丽的,但料子最轻软,在炎热的六月看上去像掌中掬起的一捧清水。
除了花巳宴的一整套装扮,旁的她什么也没留下。
甚至这一个多月来,她从来不曾往房里添置女子平时要用的首饰香膏。
尽管越之恒并未克扣她这些。
但湛云葳心里明白,就算在越府这段时日,难得安宁,可她到底不属于这里,她早晚得走,回到族人身边去。
到那时再与越大人相见,又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若对越之恒有所亏欠,对上他时,手就不会再稳。她怕自己有一日会对越大人下不去手,保持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就算相处还尚可,立场也绝不会动摇。
她什么也不留,越之恒自然注意到了。
他并不觉得湛云葳这份心思可笑,谁都清楚,他日两人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因此他也冷淡垂下眸,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
今日会有新的裁缝来给院子中的奴仆和哑女补上新衣。
湛云葳不太放心,准备去哑女的院子看看。
出门前,她想起一事:“掌司大人。”
“怎么。”
“你书房里那个启蒙玉简,可否让我带给越清落?”
湛云葳这几日一直在想,哑女被关了大半辈子,几乎没有踏出过越府,一个人如果到死都不敢、也不曾踏出到外面的世界,是很可惜的。
灵域看不上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可普通人明明也可以很强大。
凡人没有灵力,但偏偏是他们,开辟了三界最辽阔的土地,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
越之恒问湛云葳:“你要让她习字?”
灵域等级森严,禁令繁多。
哑女这样的存在,在灵域中意味着天生残缺,灾星降世。就算出生没有被家族扼杀,也不会记在族谱上,更不许她像世家小姐一样读书习字。
越之恒少时给哑女偷偷看过自己的书籍,想要教她念书。
被先生发现,罚他在毒雾中跪了一夜。
那天回去以后,哑女不论如何也不肯再做出格的事。他若还要教她,哑女只会摇头落泪。
越之恒有时候觉得湛小姐很有趣,她看着性子绵软,却总在做一些违背灵域纲常之事。
比如修习所有御灵师避之不及的控灵术,又如当年唆使狼狈的自己学习诗文礼仪。
现如今,她还把主意打在了哑女身上。除了湛云葳,谁也不会惦记让哑女习字。
越之恒说:“阿姊不会愿意学的。”
有时候什么都不懂,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哑女懂了,明白他在做什么,担忧和痛苦也会接踵而至。
可什么样的人生,都该哑女自己选择。
越之恒并没有反对湛云葳的提议:“不过你可以试试劝她,有劳湛小姐,那玉简年岁太久,已经坏了,我让沉晔换一块新的给你。”
湛云葳也不是非要越之恒那一块,点了点头,带着新玉简去了哑女的院子。
裁缝在给哑女量身,她很是局促,红着脸推拒。
湛云葳一眼看出问题所在:“不是越府的银子,是掌司大人赚的灵石,你别怕。”
哑女犹疑地看着她,这两日就像做梦一样,房中不断添置新的摆设。还有可口新鲜的饭菜送来,以往偶尔才会有这么几日。
她隐约也感觉到,是越之恒在府中的时候。
可阿弟很忙,还常常受伤。他少时就吃了太多苦,哑女生怕自己这点小事让越之恒与越家决裂。
越家好不容易才认他。
她没有念过书,不曾去外面看过。也不知什么是权臣,什么是人人痛骂的奸佞。记忆中只有地宫和禁地数十年如一日的关押。
哑女的心里,她和越之恒还是依附着越家存在的。
湛云葳猜到几分她的心事,拉着她坐下:“你放心,掌司大人如今很厉害,不是越家在供养你们,是他在照拂越家。”
哑女渐渐放松了一些。
湛云葳告诉她:“你不必觉得亏欠,本来也没有把人圈禁在府中,却又不管死活的道理。你要好好的,掌司大人在外面当值才会放心,今后如果缺什么,你可以来前院找掌司大人,或者也可以和我说。”
哑女看着弟妹,笑盈盈地点头。
湛云葳又提起了念书玉简的事,然而这次哑女脸色变了,沉默摇头,不论如何也不应。
倒还真叫越之恒给说中了。
湛云葳只得试着道:“可是越掌司需要你今后帮他掌中馈,除了你,越府没几个人对他真心。”
——不是有你吗?
湛云葳顿了顿:“我和掌司大人不是真正的道侣,早晚会离开的。”
哑女虽然早就从越之恒口中听过一次,如今仍是觉得黯然。
——弟妹,你能不走吗?
湛云葳心想,那越大人得多糟心啊,他既不喜欢御灵师,也不想一辈子睡地上。
她最后还是留下了玉简,学不学只能看哑女自己的选择。
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走向明显有了很大区别。
正如白蕊的出现,以及自己提前将湛殊境等人救了出去,如果她没猜错,不久后湛殊境和裴玉京就会回来救他们。
如果这次能成功,她就不会再回越府了。
第二日就是花巳宴,宫中举办花巳宴,民间则过花巳节。
一大早整个汾河郡焕然一新,四处扎了彩绸,连汾河之上,也多了许多精美的画舫。
越之恒以前只听说过这个节日,但他从学艺到后来为王朝办事,花巳节都与他没太大关系。
一大早宫中的玄乌鸾车来越府接湛云葳和二夫人。
而越之恒今日也要出门。
湛云葳注意到,越之恒久违地带上了办事的鬼面獠牙面具,那条诡谲冰冷的鞭子也被他系在了腰间。
她心里一沉,意识到想必又有人入邪,即将或已经变成邪祟。
——越之恒要去杀人。
每逢这种时候,彻天府所过之处,必定血流成河。
王宫的玄乌车很高,往往得由御灵师的道侣搀扶一把。湛云葳看着自己曳地的罗裙,在想该怎么往上爬。
身后一声冷淡的“得罪”,她腰上被人托举了一把,轻松放上了玄乌车。
那时候天光还未大亮,湛云葳低头看过去,只看见那带着獠牙面具的男子,把她带上玄乌车后,头也不回地走向青面鬼鹤。
彻天府卫分成两路,一路护送湛云葳和二夫人入宫,一路跟着越之恒去杀邪祟……或者百姓。
杀伐冰冷之气在空中无形弥散,甚至冲淡了今日花巳宴的氛围。
湛云葳注视越之恒的背影,除了腰间还残留着越大人掌心的温度,他又成了那个人人惧怕,杀人如麻的彻天府掌司。
青面鬼鹤离开,她收回视线。心中也明白,一旦踏出越府,已经开始熟悉起来的人瞬间会变得陌生。
与汾河郡晨时的杀伐不同,王宫此时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花巳宴只邀请御灵师,为了防止他们被冒犯,王宫这一日到处都是禁卫,不许灵修出入,违者严惩。
三皇子在自己少时住过的宫殿里徘徊,看了眼天色:“澈先生,你有把握吗?”
他昨夜冒险潜入以前住过的宫殿,若成了事,就算被父皇重罚,他也没有什么怨言。可若不成,在这样的日子擅闯宫中,那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澈先生面庞隐在斗篷下,道:“殿下大可放心,今夜我会将湛小姐带进你的宫殿。”
澈先生沉吟。
今日彻天府卫进不了王宫,王城西郊外,又有一个村子被他的人催化,提前变成了邪祟。
彻天府的人杀邪祟都来不及,越之恒今日没法来宫中接人。
听澈先生话中的笃定,三皇子放下心来。
他们在宫殿之中,远远能听见御灵师们的笑声、与乐器声。
三皇子不由好奇:“澈先生安排了人?”
“不,我会亲自去一趟。”
宫中的花巳宴远比仙门的还要热闹,到处都是盛放的奇花,与精巧的琉璃灯盏。
湛云葳得了越之恒的好处,也没有故意落他的面子,但凡有夫人过来结交,她都笑吟吟地聊上几句。
王后召她过去说话,她也得体地应对了过去。
湛云葳生得好,性情也好,只要她愿意好好应对的时候,很是招人喜欢,很快,不少御灵师都愿意同她玩在一处。
酒过三巡,御灵师们聚在一起,纷纷说起了自己道侣。
有女子粉面含羞:“我家夫君高大威猛,却心细如发,待我体贴,成婚三年,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我家那位,前日刚得了陛下嘉奖,陛下赐了封地,明年就会上任去商翌当城主。”
湛云葳撑着下巴,饮茶倾听。
起初画风还好,几轮下来,大多都夸赞道侣的温柔小意,一位奇女子却开了不同的头,她道:“我夫君……龙精虎猛,异于常人,奴家夜里十分辛苦。”
表面抱怨,实际媚眼含春,让一些人暗暗攥紧了帕子。
湛云葳一口茶水险些呛在喉间。
另一人低声接话笑道:“我夫君么,十八般技艺,均通一二。”
既然开了头,就没人把这“技艺”当做真正的技艺。
眼见一个比一个过分,不管真的假的,每人都在暗暗较劲,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最后到了湛云葳这里,所有人看向她。
她们都很想知道,成了婚的彻天府的掌司,到底是个什么样。
夫人们平素只远远见过越之恒,这位王朝的新贵,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越之恒虽然看着有礼,可比起他表面的客气和温润,杀伐狠决的名声,显然流传更广。
这样一个人,私下里使如何和道侣相处的呢?
湛云葳放下杯子,只觉得掌心都麻了麻,顶着所有人好奇期待地目光,她叹了口气,只能念一开始打好的腹稿:“我夫君,容貌俊朗,性情温雅,进退有度,为人大方。”
湛云葳愣是将不对劲的话题,给掰了回去。
夫人们还等着下文,见她不语,出声道:“就没旁的了么?”
湛云葳知道她们想听什么,但本来她和越大人清清白白,也没发生过什么,他究竟如何她不清楚。
退一万步说,她没想到王朝的夫人们会这般开放,连闺中之乐也要比个高下。
仙门的花巳宴,明明一个比一个正直。
旁边一位年长些的夫人笑道:“你们就别逗趣越夫人了,她上月才成婚。”
天色渐渐暗下去,御灵师们也三三两两离席。
有宫婢举着宫灯,来替湛云葳和二夫人领路。
湛云葳和二夫人一同往宫门外走,路过花园的湖,湖面上到处亮着宫灯,湛云葳不经意瞥了眼,却没在湖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顿住脚步,心中沉了沉,莫名觉得此时的场景很熟悉。
二夫人见她不走了,疑惑回头。
湛云葳看着前方的宫婢,宫婢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不对劲,不知何时,像个傀儡一样,被人扯着向前走。
二夫人拉住湛云葳,反应过来道:“不对劲,我们快走,去找彻天卫!”
她没有被锁住灵力,压迫感传来的那一刻,二夫人试着拽住湛云葳躲开,脚下八卦阵法亮起又熄灭,她一抬头,发现自己拉住的哪里是湛云葳,明明是一截枯枝。
而湛云葳方才站的地方,哪里还有人影?
湛云葳虽然没有灵力,感知却还在,她也试图推二夫人躲开,却踉跄了一下,脚下蓝色八卦亮起,她险些撞到来人怀里。
湛云葳看清那阵法,就知道不妙,来人至少也是八重灵脉,世间少见的阵法天才。
宫灯下,面前的人隐在斗篷中,笑着扶住她肩膀:“小姐站稳了。”
湛云葳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正要抬头看他的脸,颈后一痛,没了知觉。
晕过去之前,她愤愤心道——
越大人,你先前放我身上的东西最好有用!
宫殿内,三皇子已经等得不耐烦,眼看宫门就要下钥,澈先生还没回来,他几乎要忍不住冒险出去寻人时,却见澈先生回来了。
三皇子看清澈先生怀里的人,惊喜道:“成了?”
“澈幸不辱命。”
澈先生将湛云葳放在一旁的床榻上。
三皇子知道这门客厉害,但没想到这样有手段。在自己府中快三年,自己竟然从没发现这样好用的人才。
三皇子几乎想要大笑,望着床上楚楚动人的美人,还不是到了他手里,不枉他昨夜冒险将澈先生带进皇宫。
今夜过后,就算父皇把他打得半死,或者发配到边缘地界,他也认了!
他拿出怀中红色灵蝶,打开盒子,用灵力迫那灵蝶飞入湛云葳额中。
床上少女似乎有些不适,浅浅蹙眉。
三皇子目露垂涎,果然是最好的美人,就算蹙眉也这样好看。
可惜他还是起不来,只能借助那只白色灵蝶。
他拿出白色的盒子,头也不回地对澈先生道:“行了,先生暂且离去吧。今晚是我洞房之夜,先生劳苦功高,明日你要什么与我说,我都成全你。”
眼见那只白色的灵蝶要飞出。
身后的人说:“什么都可以成全,倘若我要殿下的命呢?”
三皇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枚冰菱从他丹田处穿透,他瞪大眼睛,低头望着那冰菱,死不瞑目。
一只手施施然盖住他手中的盒子,收在怀里,推了推他,三皇子应声而倒。
澈先生踢了他一脚:“蠢物,你也配玷污她?”
在宫中劫走越之恒的夫人,又死在“冰菱”之下,越之恒脱不了罪。
灵帝得知后,岂能容越之恒活命。
澈先生上前几步,抱起没有意识的少女,怜惜道:“小师姐,澈带你离开。”
明月高悬,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
湛云葳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燥热,如百蚁挠心,有人在背着她赶路。
这人斗篷放了下来,露出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湛小姐醒了?”他柔声说,“此次多有冒犯,澈准备好了汤池,带你去压制赤蝶药性。”
湛云葳昏昏沉沉,勉力保持住的清醒,让她认出了他:“小澈?不对……你叫东方澈?”
东方澈笑道:“没想到小师姐还记得我。”
“……”湛云葳想起这人哪里眼熟了,她也没想到,昔日自己爹捡回来,据说被“彻天府”霸凌残杀的人,竟然是东方家那个仅剩的血脉,东方澈。
东方澈在仙门做了两年外门弟子,手脚勤快,又长着一张幼态讨喜的脸,很难没有同门情谊。两年前,有人说这位师弟出去游历,被邪祟杀了,湛云葳还一度十分伤心。
没想到他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阵法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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