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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之女 (藤萝为枝)


云葳知道一向好脾气的二婶为什么这样生气,二婶是在恨铁不成钢。
灵域里,大多数修士生来都是灵修,但往往万人中,才会觉醒一个“御灵师”,可见御灵师珍贵。
如今的世道,清灵之气与邪气混杂,所有修士都可能被邪气侵蚀,当邪气入体,影子渐渐消失的那一刻,“入邪”之人渐渐就会被夺舍成为“邪祟”。
而御灵师虽然体质娇贵,肉体没有灵修强悍,却能操控灵力,封印甚至清除邪气!无异于灵域的希望与未来。
堂妹湛雪吟作为“御灵师”,天赋虽不算高,灵山却向来疼爱她。
平日里湛雪吟疏于修炼,还总是振振有词:“有那么多灵修在,又轮不到我一个御灵师去渡厄城救人,在灵山上能有什么危险?”
以至于灵山被攻打的时候,这位堂妹毫无自保之力,抱着她刚出生的妹妹,哭着拽住云葳:“堂姐救我!”
云葳数不清自己救了多少族人,灵气消耗殆尽,最后仅够自保,但堂妹怀里的婴孩才三个月大,哭得着实可怜。
她咬牙,接过湛雪吟怀中的婴孩,用最后的力气,将婴孩送入阵法之中。
后果便是,自己与湛雪吟落于敌手。
云葳没什么后悔的,好歹救了自家族里的小妹妹,细细想来,一换一倒也不亏。
只湛雪吟被抓以后,一直哭到了现在,活似天塌下来。也不知为什么这么能哭?
云葳被她哭得头疼欲裂,轻轻吸一了口气,出声道:“别哭了,王朝不会杀御灵师,父亲和少主总会回来救族人。”
云葳说的确实是实话,不过这个时候,父亲与裴玉京都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回王城救族人,是几个月之后的事。
湛雪吟听到还有希望,眼泪这才勉强止住。
但恐惧的氛围并未在地牢中散去多少,几乎整个王朝的御灵师都被娇养着,平日里保护得极好,还是第一次经历家破人亡的惨痛。
他们内心惶惶,忍不住想:就算不杀,也不可能一直关着,王朝会如何处置他们呢?
早先,王朝不乏将犯了罪的御灵师,指给权贵的例子。
御灵师珍贵,这些权贵大多不会苛待他们,但也有少数运气不好的御灵师,碰见狠辣残暴之人,日子过得生不如死。
面对未知的命运,人人心中凄惶。
云葳靠着华夫人,坐正身子。她拍了拍二婶的手背,以作安慰。
华夫人眼中险些沁出泪来。
华夫人看着云葳长大,知道侄女心地纯善,她感念云葳救下自己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女,又愧疚大女儿没用,害了侄女云葳。
她心里痛苦难安,只觉得分外对不起还流落在外的长玡山主。
云葳知道二婶的愧疚,前世为了帮助自己出逃,二婶甚至死在了诏狱。
她出生就没有母亲,自幼得了二婶诸多照拂,她从不后悔救下二婶的幼女。
如今再走一遍来时路,她这次不会让二婶出事。
云葳抬眸望去,没想到这样沉寂的光景下,窗外却竟是一轮圆月。
圆月好,看上去就充满希望。
牢中的安静并未持续多久,一行脚步声打断夜的宁静。
来人声线上扬:“灵山余孽都关押在这?”
外面狱卒说:“是,不知您是?”
“三皇子殿下的灵卫,殿下命我来诏狱,带一人前去审问。”
狱卒愣了愣:“不知您要找谁。”
“长玡山主之女,湛云葳。”
修士大多耳聪目明,来人又没刻意压低声音。话音一落,牢房里众人都朝云葳看去,就连一向与云葳不对付的湛雪吟,心里也不禁涌出几分同情。
王朝的三皇子是个什么货色,灵山的人再清楚不过,跋扈残忍,极好女色。
明日才是王朝灵帝下谕旨的日子,三皇子却今晚就迫不及待派人来了诏狱中,怀着什么样的龌龊心思,昭然若揭。
世人皆知,长玡山主有一个爱之如命的女儿。幼时便觉醒了令人艳羡的御灵师天赋,再长大一些,其样貌出色,钟灵毓秀,王朝家喻户晓。
后来她与天生剑骨的仙盟少主裴玉京定亲,也是灵域中一桩佳话。
换作往日,由灵山执掌灵域的时候,湛云葳就是命定的灵域未来主母。
偏偏王朝气势一日盖过一日,将仙山压得喘不过气,如今仙山的处境更是凄凉。
在这种时候,拥有美貌绝不是一件好事,而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剑。
湛云葳感觉到婶婶身子僵硬,她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背,此刻体内灵丹受到损伤,她动一下就疼。
门外那狱卒犹豫着说:“明日陛下才处置这些余孽,今晚三皇子带人走,这于理……”
“你敢抗命?”
狱卒哪里敢,却也不敢直接让他把人带走。
三年前,诏狱并入彻天府名下,如今归彻天府的掌司越之恒管。
彻天府本就是王朝人人惧怕的存在,想到那位诡谲狠辣,狠辣无情的掌司,狱卒更是心里发寒,他迅速在心中衡量——
得罪三皇子,顶多是一个死。但如果越过彻天府办事,彻天府追究起来的手段,才是令人求死不能的胆寒。
云葳屏息凝神,也想知道,这一世的走向会不会与曾经一样。
还好过了一会儿,狱卒说:“这位爷且等等,小的这就按照名册找人。”
云葳知道,其他狱卒现在恐怕去通知彻天府了,自己今晚并不会被三皇子带走。
她松了口气。
说来好笑,这点微薄的安全感,竟然是这一年彻天府那个人带给她的。
华夫人脸色苍白,看着苍白娇美的侄女,良久,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握住云葳的手:“泱泱,你得走,二婶这就送你走。”
云葳前世并不知她口中的办法是什么,后来才知道华夫人竟然以灵丹碎裂为代价,强开诏狱阵法。
可怜她一番真心,云葳最后却也没能走掉。她实在太虚弱,王城又处处是追兵,一早就注定无法离开。
这次,她不会让华夫人出事。
云葳扯了扯华夫人的袖子,道:“二婶,你放心。我还有一些符,待会儿出去了,就想办法脱身。”
华夫人没有想过侄女会骗她,闻言松了口气。
湛雪吟怯怯地靠过来:“对不起……娘。对不起,云葳堂姐。”
她如今是真心后悔没有好好修炼了。
这回华夫人虽然还是冷着脸,却没有再呵斥赶走她。
云葳在一旁静静看着,有些羡慕。
虽然湛雪吟一直羡慕云葳的天赋,羡慕云葳的婚事。
但只有云葳知道,她有多羡慕湛雪吟,有一个这样好的母亲。
她想,她如果也有母亲,后来灵根破碎、父亲身亡,灵山强迫裴玉京另娶他人时,她的母亲一定会挡在身前,给所有无耻之人一个耳光。
月色铺了湛云葳一身,许久,她沉默地收回视线。
王城之中,银月高悬。
一行墨袍银莲纹的男子,驭“青面鬼鹤”而下,打更的更夫急急避让。
那迎面落下的“青面鬼鹤”,翅生数丈,几乎遮天。
这般狂风疾雨的架势,令更夫远远躲避,不敢多言。他知道,这是彻天府那群人追捕逃犯回来了。
这些个王朝鹰犬,莫说寻常百姓,便是王族贵胄往往也避着他们走。
“青面鬼鹤”是彻天府的法器,它们被造成巨鹤模样,面覆青石,口生獠牙,爪能杀人。
这群归来的人里,为首的青年墨发玉冠,他微垂着眸,鼻梁高挺,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
正是彻天府如今的掌司,越之恒。
越之恒摊开手,那长着獠牙的鬼鹤便乖巧化作一枚玉扳指,落入他的掌心。
彻天府中有人迎上来:“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越之恒已经三日没休息,神色带着几分倦怠与不耐:“王城又出了事?”
“这倒不是,而是诏狱那边递话说。三皇子殿下想要提审一个人。”
越之恒沉默了一瞬,缓缓重复了一遍:“三皇子提审?”
虽然他语气没有波澜,身后的沉晔莫名听出几分嘲讽之意来。
三皇子殿下,那个只知道流连花丛的草包。诛杀邪祟不敢去,攻打灵山也龟缩在最后面,如今竟然可笑地要求提审犯人。
他能审出个什么,审出哪家姑娘最美貌吗?
越之恒一面往府里走,一面摩挲手中扳指,他眼眸狭长,眼下一点红痣,不笑的时候,莫名显得凉薄。
“他要谁?”
府卫小心地跟上他:“三皇子说,要提审长玡山主之女,蓬莱裴少主的未婚妻,湛云葳。”
越之恒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府邸的獬豸前。
府卫冷汗涔涔:“诏狱那边寅时一刻来的人,如今已是寅时三刻……”
沉晔抬头,只见月色下,他们大人回头,看着那府卫,目色冷凉。
“你是说,没经过我的同意,人已经被带走了?”

云葳发现自己失算了。
不知为何,彻天府一直没有动静。皇子府的灵卫隐约意识到狱卒在拖延时间,怕有后患,最后他们越过狱卒,强行将云葳带走。
华夫人死死挡在侄女身前,不论如何也不肯退让,灵卫不耐烦,一脚踹在她身上:“滚开,疯婆子!”
御灵师的躯体本就脆弱,如今还被锁了灵力,华夫人受了这狠狠的一下,一口血呕出来,昏死过去。
“娘!”湛雪吟爬过去抱住她,声音凄切。
动静这样大,另一个牢房里被锁困的修士都被惊动,他们遍体鳞伤,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华夫人,大小姐!王族狗贼,尔等胆敢……”再愤怒却偏偏被囚困住,无法脱身。
湛云葳喉中涌上一股腥甜之气,她心中愤怒,想回头看华夫人,却被粗暴拖走。
不同在狱中寒凉,夜风带着仲夏五月的温度,没一会儿云葳额上沁出薄薄的汗珠。她灵丹受损,本就伤重,此时腕间还戴着一个困灵镯,与凡人无异。
等在外面的皇子府灵卫说:“动作轻点,若还没送到府里就出了事,三皇子可不得发火!”
毕竟谁都知道,三皇子惦记这位长玡山的小姐好几年了。
先前碍于她高贵的身份,还有个天生剑骨的未婚夫,只敢在心里想想。如今仙门不复,昔日长玡山最珍贵的明珠,黯淡蒙尘,只能沦为阶下囚任人宰割。
云葳被塞进一顶轿子中,压下唇间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王朝的夜晚,天幕黑沉,像一只张开嘴,等待吞吃人的巨兽。细细一想,她就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错。
前世华夫人以命相搏,才打开地牢结界,换取她逃离诏狱的机会。云葳带伤在王朝的夜幕下逃了半个时辰,最后被归来的彻天府卫困住,重新带回去关了起来。
今晚却不同。
华夫人还活着,她也没能提前离开诏狱。
如果她没猜错,想必此刻彻天府因追捕仙门的漏网之鱼,此刻还未归来。
想通以后,云葳沉下心,思量破局之法。
升平六年之前,作为长玡山主之女、天生的御灵师,她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但升平六年之后,后半生颠沛流离,艰辛难言,她早已习惯了不相信任何人,只依靠自己。
此时她身无长物,最后一张符纸也在守山之时耗尽。
她只得将目光瞥向裙角,以指尖血为引。云葳在心中暗暗思忖,若一会儿发生冲突,在自己死前,弄死三皇子的可能性多大。
得亏这些灵卫自负,并未绑住她手脚。
说来可笑,灵域人人仰仗推崇御灵师,恨不得朱甍碧瓦供奉着他们。邪气入体后,权贵们更是一掷千金,求御灵师救命。
却又因御灵师不够强悍,身躯脆弱如凡人,面对敌人不堪一击,这些灵修从心底生出几丝轻慢来。
云葳心中倒并不绝望,人这一生,逆境比比皆是,只是难免觉得遗憾,让她重来一回,偏偏是在最难破局之时。
但她实在郁闷,只杀个三皇子,怎么想都不够赚。
这些平日懈怠的灵卫,甚至讲话都未避讳她:“她是裴少主的未婚妻,身份不简单。我总有些担心,殿下这般行事,若彻天府那人知道了,恐有祸患。你们不是不知道那人的手段……”
另一个人笑道:“怕什么,越家早已背离仙山,投靠王朝。那人再凶狠难对付,不过也只是陛下豢养的一条恶犬,难不成还敢和咱们殿下抢人!”
“可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放心吧,一会儿入了府,我就不信彻天府的人敢闯皇子府邸。”
另一人想了想,心道也是。
寅时三刻,一行人到了三皇子府邸。
云葳被带下车辇。
管家等在门口,有些昏昏欲睡。
这些年管家跟着三皇子,坏事没少干,美人也没少看。但一见到眼前女子,管家瞌睡霎时醒了大半。
美人不是没见过,但这般姿容的却是第一人。面前的女子一身染血,头发散乱狼狈,甚至连件像样的外衣都没有。但灯光下,她容颜清绝,一眼看去惊心动魄,宛如天人。
难怪三皇子宁肯冒着被灵帝陛下惩处的风险,也要在今晚把人带进府来。
云葳也在暗暗打量三皇子府的布局。
府中每隔十丈,布下一阵,她若硬拚,撑不过一息。唯有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没有阵法加持,一路绵延至墙壁。墙那端,杏花早已开败,枝丫蜿蜒于墙外。
她盯着那湖看了一会,心里有了几分计较。
身后被人推了一把,云葳被推入一个夜明珠照亮,奢靡精致的屋子中。
“回殿下的话,湛云葳带到。”
云葳定睛看去,眼前之人穿一袭靛蓝色的蛟纹衣衫。灯光下的三皇子,容颜倒是生得端正,只不过他的眼神淫邪阴沉,带着惊艳与放肆,在她纤细腰肢上逡巡。
他放下手中茶盏,扬唇笑道:“湛小姐,久违了,当日宫宴惊鸿一瞥,这些年,你可叫我惦记得好苦啊。”
他脸上含笑,眼里隐约带着几丝恨色。
当初宫宴上,他话都没与她说上几句,就被那裴少主抵住咽喉,偏偏那裴玉京剑气凛冽可怖,让自己狠狠丢了一次脸。
而今,她总算没了仰仗。
失了高贵的身份,没了父兄、未婚夫的庇佑,明珠映照下,她长睫投下浅浅阴影,面前女子看上去苍白虚弱。
三皇子几乎想要大笑,不仅因心愿得尝,还带着抢夺裴玉京未婚妻的快意。
仙山玉树又如何,天生剑骨又如何?裴玉京现在还不知在哪个旮旯等死!
三皇子心魂皆漾,看着眼前的湛云葳。
这是真正的仙门贵女。放在千年前,仙门强大之时,远比王朝的公主还要尊贵,作为皇子也没有跪下求娶的资格。
偏生她又长得这么美,比他所有见过的女子都美。他再也按捺不住,朝她走去。
云葳看着他的笑容,心里一阵作呕:“今夜之后,就不劳三皇子惦记了。”
三皇子皱眉,还没反应她话中何意,胸前被打入一张符纸。
他只觉眼前一黑,失去了身体的知觉。
晕过去之前,他看见眼前少女抬手,擦了擦朱唇上反噬的血迹。
明珠熠熠光中,她浅栗色的眸,被痛色侵蚀,却被她强压下去。
三皇子第一次意识到,当年宫宴,就算没有裴玉京,没有她父兄,她也不会被任何人欺辱。
他心里,第一次后悔低估了御灵师。
管家本以为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然而当他刚下令关上府门,朱红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管家大怒:“何人如此大胆,敢在皇子府放……”
后半截话,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视线所及,是一片精致的悯生莲纹,然而这悯生莲纹上,还沾着新鲜的邪祟血迹。
紫色的血明明看上去不祥可怖,缀在来人的衣角,却似晕散开来、凄绝美艳的花。
管家愣了愣,整个王朝皆知,只有一人会在衣衫上刻悯生莲纹,但并不为怜悯众生,只为止泛滥的杀意。
果然,他抬起眼睛,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令人畏惧的脸。
若非听闻此人近些年的手段,谁也不会将这样一个模样出色的人物,与彻天府掌司联系起来。
管家不免有些畏惧,但多年的仗势欺人,恶事做尽,让他心里尚有不少底气,想着此人再棘手,恐怕也不敢在皇子府动手。
“越之恒,你大半夜带人擅闯三皇子府邸,不把王族放在眼中,意欲何为?只要你速速离开,三皇子想来不会与你计较。”
他自认这番话说得相当宽容,却见彻天府众人,闻言讥诮不已。
而眼前的越之恒,也目露嘲弄之色看他。
下一瞬,府中惊叫连连,只见管家人头落地,到死,跋扈的神情还定格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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