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浅云倒在盛满温水的浴缸里,口中、鼻腔、眼角皆在溢出仿真的血液,除开头颅,她身上其他地方已无人类皮肤,全被机械铁甲覆盖,像只溺水的钢铁鱼。
孙远诚垂下眼眸,轻车熟路地将浴缸中的水放掉,再打开上头淋浴头,将霍浅云身上的血液冲刷干净。
她猛地咳嗽两声,喉道中呛出深蓝能量溶液,眼眸稍合,动作幅度肉眼可见地缩小,孙远诚便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进一瓶崭新的浓缩能量液。
这样反复不知过了多久,霍浅云才恢复正常。
她艰难地从浴缸里爬出来,看着身上红蓝相间的孙远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麻烦了你,抱歉。”
“没事。”孙远诚视线仍然停在她后颈处,他似乎在犹豫,半晌后又换了个话题,“上面怎么样了?”
霍浅云正对着洗漱台上的镜子清洗发丝残留的血迹:“异化的机械已经二次报废了大半,现在局面暂且稳住,不过还是死了大约五分之一的人类玩家。”
“各方预测的结果都不算好,接下来可能还有几波大规模袭击,”她烦躁地“啧”了声,“你应该知道六年前《高级伪人副本》发生的事情吧?”
孙远诚在镜子中的人像点头。
“入侵者里有我的伪人,她让整件事变得格外棘手,接下来主系统那边即将切断和我的联系,”霍浅云双手撑在洗漱台两边,看她额前的水滴顺着她的脸部弧度滴落到水台中央,“之后上面情况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孙远诚挑了下眉,未表现出太多惊讶。
他始终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霍浅云。
霍浅云回望他,一只手抬起来,按住自己的后颈。
“你有话想和我说?”
孙远诚没回答。
“你们的微表情和动作很容易被我们解析,因此人类很难对机器撒谎,”她用皮筋将后面长发扎起来,稍微侧过身体,露出后颈标记,“你好奇我后面为什么会有个‘湍鸭’图标?”
孙远诚沉默半晌,随后掀起自己的上衣摆,露出一小节线条清晰的腹肌。
而在他腰腹下端,一枚乌鸦标记安静地留在那里。
“我见过乌鸦和灰狼,从未见过鸭子。”
“如果说张敛、张非曳属于追求人类变异的灰狼派,乌鸦属于无限流玩家,”他眼眸微眯,“那你又隶属于哪方阵营?”
“我属于哪派?”霍浅云轻笑了声,“我的‘同事’早已和你朝夕相处,你不妨问问‘它’属于哪派。”
系统么。
其实孙远诚更关心为什么要分出这几个阵营,三个阵营就是全部了吗?还是说……
霍浅云将洗手液产生的泡沫捏成一个小鸭子形状:“注意审题,亲爱的学弟,我说的是‘同事’,你脑海中想的玩家系统是我的孩子。”
李子越陷入怪异的昏沉状态已经好几天了,他好像走进了永远找不到出口的白色森林,所见之处皆是生了纯白枝叶的高大树木,鸟叫虫鸣不断,但不见其他活物。
森林中雾气很盛,稠到似要捏出水来,人却感不到湿冷。
好几次李子越都觉得雾中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那东西确实也在,它身形似几岁孩子大小,浑身乳白,几乎完美融在白林和雾气中,李子越要很认真才能捕捉到它一点影子。
无论何时,它都对李子越作挥手状,随后李子越四周会接连起伏一串密密麻麻重叠起的呼喊。
“你好。”
“李子越。”
“我正在看着你。”
越往森林里层探,它说话的语调也在变化。
先是懵懂呓语,紧接着是哭泣似的嚎叫,然后悄然转变为腼腆的欢乐,快乐的声调降下来,沉为故作的冷漠。
像将一个孩子从出生到长大的所有情绪浓缩,再一一展现。
霍浅云给李子越做了个全身检查,各项指标皆正常,她暂且也没有别的办法,上面情况更糟,轻易不能带李子越出去,只能让李子越先睡着。
以前晚上十二点进副本,早上六点半又站在教室早读的劳模李子越在白色森林里转了几圈,这才揉着脑袋起床。
梦境里找不到出路的迷茫和怅然若失随着清醒后大脑的自动遗忘而淡去,他隐约记得一片白,却不记得梦里它的呼喊。
那只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怪梦。
大概是跟张敛睡久了的原因,李子越也开始坐床上发呆。
窗帘还是紧拉着,不过这地下区域本就是漆黑一片,即使窗帘收在两边也望不到一点阳光。
李子越打着哈欠走向卫生间,指腹无意识地揉着后颈,那里莫名其妙痒痒的,好似在发烫。
孙远诚和学姐好像都不在屋里,李子越简单洗漱了番,终于还是忍不住,他将头侧过去,借着镜子看看自己后颈到底怎么了。
待看清那处时,他整个人骤然僵直在原地,原先绕在他身边的瞌睡虫瞬间连滚带爬地逃走。
那里有个漆黑乌鸦的标记。
“砰砰!”
卫生间外有人敲了两下门,随后霍浅云说话声音传来。
“越越,你在里面吗?方便出来吗?有事和你说。”
李子越坐在饭桌前,正机械般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温热的小米粥。
“外面彻底乱了,”霍浅云面色难看,“几乎所有系统都在崩溃,更糟糕的是,有人利用玩家系统后向玩家发了误导消息,大量玩家即将被传送到这个虚拟世界。”
“进来容易,出去难,出路大部分都被封死了,这些玩家一进来就只能等着被发疯的机器围殴至死。”
李子越动作停住:“……这里玩家基本与机器和平相处,很少有人类虐待机器事件,即使是为了争夺领地……机器在这个世界本来就占有一席之地,为什么它们对人类怀有如此大的恶意?一定要赶尽杀绝?”
“一切根源在于玩家系统被人恶意入侵并篡改了,”霍浅云叹气,“玩家系统除开为玩家记录积分、构建论坛、发布副本任务等,平时还会收集玩家情绪信息,而这些情绪中的负面部分被人提取出来植入到了机器身上。”
又是情绪。
先前的学习系统也是如此,这些AI好像将人类的感情看得格外重要,到底是为什么?为了更好仿真成人?
如果答案只是这个,那已知条件没法用完,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李子越沉默不言。
学姐不住叹气:“之后这个世界回变成什么样子,已经无法想象,大家先做好悲观的心理准备。”
“目前的决定是,”她深吸一口气,“上头决定尽可能将你们都送出去,回到你们自己的世界,之后我会启动世界自毁命令。”
孙远诚一怔,李子越那边已经开口:“自毁了你怎么办?”
“我早就是一堆数据了,”学姐耸耸肩,不在意道,“只要数据还在,我就可以无限复活,你们不用担心,我有云端备份。”
她放下碗筷。
“走吧,不要再拖延下去了,我先带你们离开地下区域。”
然而门开启之后现出的景象却不是正常的地下昏暗。
他们好像踏进了哆啦A梦的任意门,房屋连接的另一边是看似正常的教室。
李子越瞳孔微缩——
后窗刺入明媚的阳光,教室旁的树木细长枝条穿过窗栏,斑驳叶影印上泛黄的书页、缺角的课桌。
所有着一身浅蓝校服的学生齐刷刷转过来头来,他们漆黑的、见不到一点神气的瞳孔抓住李子越三人的身影。
所有动作,所有脸都是一样的,就连那扭曲的脖子也是诡异地相似。
讲台上无人,粉笔却兀自停滞在空中,随后与黑板摩擦,刮出如千万条细虫悄然爬行的“沙沙”声,纯白粉末飘浮在空中。
紧接着,李子越听到脑海中响起那道既陌生又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玩家触发“学无止境”主线任务]
[任务难度:?(0.5mm签字笔,2B铅笔,橡皮檫,圆规,三角尺,透明笔袋)]
[任务要求:解题]
异常简短的任务,没有奖励,没有难度,提示也少得可怜。
如果李子越没记得,他所在的区域并非副本而是虚拟世界,虚拟世界不可能出现副本任务说明,而且玩家系统早处于休眠状态。
霍浅云罕见出现了震惊。
“……怎么会这样,”她呆楞住,“玩家系统处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但我已经强制将它关闭了。”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她手指按住皱在一起的眉,“这个世界正在异化成副本,我们得快点出去,如果它彻底成副本,而玩家系统又脱离管制……机器杀人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粉笔停在黑板右下角落, 满满一黑板的题目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座位上那一张张极度粗糙模板化的脸庞却面向李子越三人,他们漆黑瞳孔填满整个眼眶,冷漠的眼配上强行往上扯的唇角, 脸部撕拉出的伤口溢出血液。
他们在等有人走上讲台解题。
一枚光滑小巧的纯白粉笔悬浮在三人面前,霍浅云皱了下眉:“我连接不上题库系统……”
她话还未说完, 一截断裂的机械手指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脖颈处,手指指尖骤然伸出尖锐的铁刺, 径往她皮肤上扎。
金属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霍浅云皱眉愈重,托她是人造人的福,这些铁刺对她造成不了太大伤害, 站在一边的孙远诚却沉了眉眼。
他缓慢垂头, 看着几乎要穿透自己掌心的铁针,它最尖锐地方已经透过手背深入到手心最外层,透过皮肤和血脉,隐约能见一点银灰金属光泽。
血液混在地上。
“不要有任何违抗做题的念头。”李子越沉声丢给孙远诚一瓶治疗药水, 随即径直朝讲台走去。
他脚下起伏着红色波浪,那是学生眼角渗出的血液汇聚成的厚重血洼。
时间后移,机械尖刺愈多,逐渐要把整个教室扎成凸满尖刺的刺猬。
鲜红的脚印停在高出一截的讲台边缘, 有几个学生已经按耐不住激动到浑身抽搐的情绪, 他们嘴角流下粘稠透明的液体,脸部人皮开始扭曲变形,似百年墙皮般层层脱落,显出里面丑陋的机械组装。
李子越没时间思考, 先在最边缘写了个解字,攻击的尖刺瞬间停下生长的趋势。
他终于缓口气。
李子越粗略瞥了眼, 黑板上的题乍一看很吓人,实则难在题目阅读上,解答和计算皆不费精力,比很多仅两三行题目说明的问题要简单,是披着其他学科的皮让他做阅读理解。
当他在题干上勾画出理解重点时,身后的东西便会放松姿态,仿佛所有机器都在认真观看他解答一般。
这是在干什么?
又是拟人化学习?
他皱了皱眉。
题目似乎是无穷的,写完一道后下一道会紧接着浮现,且解答速度也要逐渐加快,否则尖刺会继续生长。
李子越手心微热,粉笔在黑板上艰难地停滞了一瞬,随后感到自己后颈一阵冰凉。
没有任何生命力的机械手指抚摸上他的肌肤,如阴冷的毒蛇缠绕。
李子越手腕换了个方向,将下意识写反的“ε”改回正确的“3”,机械手指的颤动这才停止。
他以前练过一段时间左手写字,留下了容易把数字“3”写镜像的毛病,没想到这样极小的错误也能引起教室中npc的异变。
“做题”的任务没有任何关于时间的提醒,现场给的线索也太少,他不知道这个环节到底要持续多久,说到底做题不过是死刑暂缓罢了,本质结局并没有改变。
题目更新已经快到一分钟一道,而李子越却要在这短短一分钟内读懂题,并写出两面黑板的解答过程,他的字从最开始的工整到现在潦草到只能识个大概,脑力方面暂且不论,手腕确实要脱力了。
又一次将“3”写错,李子越感到身后有人骤然靠近自己,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鼻息,只有机械吞人无声的寒意。
他感到那东西贴着自己左侧耳廓往下再往上,冰冷如刀,硬生生划过他大半张脸,留下一阵僵硬又炽热的疼。
眼角余光看清了那东西的脸。
一半是裸露的电线,一半是完美拟人的模样。
那样的眸,那样的眼尾,那样的嘴角。
人在对面某个看不清却又熟悉的事物时,大脑会自动补齐模糊的地方。
图像成形的那刻,李子越手一顿,心脏在一瞬间皱缩。
“哥。”
那个脸和他一模一样的仿真人用熟悉的腔调粘腻地喊了他一声。
李子越手中的粉笔突然断裂成两截。
“铃——”
外围走廊发出响亮的铃声。
下课了。
所有机械模仿着人类学生下课时的放松活动,不再看李子越一眼,同时黑板上的题也自动消失了。
李子越却呆愣在原地,不知何时,冷汗已经浸湿他全身。
它不见了。
像他的仿真人不见了。
外面微风吹来,惹得他被浑身汗水带来的凉意给惊地哆嗦了下。
霍浅云刚才在给孙远诚处理伤口,暂且没有看到李子越这边异样。
李子越听到自己心跳慌乱的扑通,教室外阳光依然刺眼,光线落到他身上,却让他觉得如坠冰窟。
那是谁……
是【李子越】吗?
不……不太像……
然而还未等他想明白,空气中突兀地泛起不正常的潮湿,李子越眉间稍动,似乎听到远处有潺潺水声流过。
不过半秒,染着血液的冷水便从教室前门猛地袭进,孙远诚指腹再度抚过自己侧脸。
他仰头往上看去。
乳白天花板正凭空溢出暗红粘稠的液体来。
见到血液,那些机器仿佛发疯了般,不分敌我地殴打起来,出手的动作格外一致,皆是先掐住对方脖子,随后按上头盖骨,径直往坚硬无比的墙壁上撞。
砰砰声接连不断,损坏的零件掉落在血水里。
这样的场景过于熟悉,李子越几乎没有停滞地想到了最开始吴天在卫生间对那npc的暴力攻击。
他们好像以吴天为样本,在进行攻击模仿,李子越躲过几个机械的袭击,往后将霍浅云与孙远诚拉住。
“如果铃声能改变这些东西的行动……”他沉声道,“先出教室,去找广播室,无论如何要提前拉起上课铃。”
手掌心弯刀旋转,锋利的刀刃在机械表面快速划过,竟只造成一点擦伤。
李子越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但以他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只能这么办了。
而后再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他们刚跑到教室后门,却听走廊又发出一阵异响。
一串小巧的铃铛接连碰撞,狭长昏暗的走廊尽头浮现一个身着长袍、带着宽大圆帽人的身影。
他步履缓慢,长袍尾部陷在深红血液中,将那一圈暗黄染成深沉的黑,手中捏着串佛珠,铃铛挂在他腰侧,正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帽檐遮住他的脸庞,使李子越眼眸微眯。
这人……
学生好似受铃声的牵引,他们纷纷停下殴打彼此的动作,如排列有序的游鱼般往教室外涌去,再将自己身体整齐贴在墙上,随后双膝弯曲。
“扑通”下跪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好像将那人看作神明,皆安静又虔诚地跪拜。
“真是奇了怪了,机器人也要靠卑微的肢体动作表示臣服,”孙远诚一句调侃打破了环境的沉闷与压抑,“这叫什么?赛博祈祷?”
霍浅云迟疑地摇头。
“……我们仿真人是讲科学道理的……”
她面色不算好看。
走进了,李子越才听到那人好似念叨着什么,铃铛声逐渐模糊,由一长串富有节奏的机械敲击替代。
他停在李子越面前一米处,头往上扬,帽檐移开,露出那张熟悉的脸。
章行止。
章行止对所有人快速做了个“嘘”的动作,他捏着佛珠那只手稍用力,链条瞬间断裂,珠子纷纷掉落至水中,溅起的水声配着整个环境的崩塌,众人再睁眼时,人已经回到光线暗淡的地下区域。
然而一波刚平另一波又起,地下区域的机械连同地面仿佛全部活化,地下接连发出轰隆巨响,好似生出密集的机械履带,带动所有人往前移。
四周,主躯干残存的机械以一种奇怪又僵硬的姿势朝着履带前进的方向不断移动,似条条漆黑肥厚的毛虫。
虫子越来越多,它们在地面的蠕动掀起一阵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窸窸窣窣。
李子越感到自己脚腕好像被什么扯住,他视线往下,见一个只剩上半身的仿真人目光阴冷地看着自己。
“你……”
它的喉道像有电流擦过。
“为什么,不,拜,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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