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神又乱了,没有办法继续留在这书房中,这院子里,起身推门出去,看见暗淡的灵珠光芒在她的卧房里亮着。
她似乎在很低的笑,叫:小螃蟹、小颂……
雨夜太闷了。
沈岁华转身去了寒山。
青柳如今又回到了寒山住,他才调息一周天就听见外面的弟子叫了一声:“沈宗主。”
“师兄?”青柳起身拉开门,看见细雨里的沈岁华。
他的修为隔开了细密的雨,但鬓边的发还是被雨水沾湿了。
“师兄怎么这么晚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青柳忙问。
沈岁华却摇摇头,走了进来说:“没事,只是来看看你。”
青柳有些惊讶,“师兄才回来第一夜就不陪师嫂吗?”
这话问出口,他与沈岁华都愣了。
他对上沈岁华审视的目光,心头顿时漏跳了几下,下意识的低下头装出忙碌的样子去倒茶:“是我失言了,我只是觉得师兄离开这半年,师嫂一个人经历了许多,一定很想念你……”
沈岁华看着师弟,也终于明白过来,宋斐与裴颂有染、有孩子之事,青柳不知,万剑宗也还没有人知道?
他心里忽然又在为她开脱:是啊,他突然离开留她一个人应付这么多变故,她是那么一个容易动情之人,当初她才与他见了两面她的祖母就求他娶她,她无比真心的说她见第一面就倾心与他。
他很清楚,她口中的爱慕不是真的爱慕,是她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一块浮木。
这样她会移情裴颂不是再自然不过吗?
难道他当初没有考虑过这些吗?
他考虑过,他深知她的品性、软弱、不坚定,所以他没有将她托付给沈琢羡和其他人,而是托付给了裴颂。
他以为裴颂绝不会对她动心。
他以为裴颂厌恶这个师母,也以为宋斐厌恶裴颂这个弟子,她那时连看到裴颂都会皱眉,都会觉得厌烦……
“师兄是与师嫂生气了吗?”青柳端了茶过来放下,不动声色的观察沈岁华的表情,他隐隐觉得离别这么久,师兄却在第一夜就丢下师嫂,一定是有什么事。
是什么事?万剑宗的事?她让所有弟子修习无上心法的事?可这些白天不都已经解决了吗?
师兄不是这样心胸狭隘之人,为了宗主、更为了苍生,师兄会理解的。
那还能为了什么事?
青柳心中藏着一个煎熬的秘密,他像个鬼祟的贼,在师兄醒来那一刻就惴惴不安。
他甚至想过与师兄坦白,他愿意承受师兄的所有责罚。
可若是他坦白了,宋斐然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师兄?
他不能恩将仇报害了她。
他坐立不安地等着师兄的回答。
沈岁华坐在那里看着漂浮的茶叶,很久才开口说:“青柳,她或许很快就要与我和离了。”
青柳的心“咯噔”了一声,像刀一样悬在喉咙口:“为什么?”他还想问是谁提出来的?
就听见沈岁华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为什么?”
青柳愣在那里,原来是师嫂提出来的,师嫂……为什么会要和离?
他心跳得很快,他不想自作多情,但他想:是不是因为师嫂不想背叛师兄?为了救他,师嫂才不得不背叛了师兄……
“或许是因为她不再需要我了吧。”沈岁华却很平静地说:“她嫁给我,原本就是为了逃离宋家寻求庇护,如今她拿回了灵根,短短半年内元婴九重,还挽救了万剑宗……”
还有了裴颂和一个女儿,如此的厉害,如此的春风得意,怎么还会需要他的庇护呢?
或许,她从来不曾爱慕过他,她那么爱撒谎,当初的心悦于他恐怕也是谎言。
“或许,她可以选的话不会嫁给我。”沈岁华抬眼看青柳:“当初她只是不想去唐门做妾,就算把我换成别人,赵岁华、王岁华……或者换成你,她也会欢天喜地地嫁了。”
青柳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在沉默很久问:“师兄愿意与师嫂和离吗?”
他心里很清楚,就算师兄与她和离,他也永不能表露心迹,但是……若师兄与她和离,他就不必这样煎熬的迫使自己避开她,远远看着她。
师兄回来后,他甚至不敢久久地看着她,仿佛这样就是一种大逆不道的罪过。
沈岁华却在这静谧的雨夜里,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说:“青柳,我很想成全她,可她不该背叛我。”
背叛两个字让青柳喉咙一下子干了,师兄知道了什么?
沈岁华抬起眼看青柳,目光中是青柳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她不该与我最信任之人一起背叛我。”
青柳喉咙里悬的刀仿佛割断了绳子,也割破了他的喉管,令他呼吸逼仄。
这样的雨夜,师兄来到这里和他说了这些话。
青柳该想到的,他冰冷的手指扶着卓沿跪了下去。
跪的沈岁华一愣。
“师兄,不要怪师嫂。”青柳喉咙很哑,低着头说:“她只是为了救我……”
什么意思?
沈岁华没能听懂,他疑惑吃惊的看着青柳,他一向谦逊温和的师弟似乎隐瞒了他什么事,被煎熬的不敢抬头看他。
沈岁华要问,外面突然传来轰隆声,地面震颤起来。
有弟子在外高声道:“快去禀报宗主!有妖族擅闯万剑宗!”
沈岁华快步出了房门,只见万剑宗的结界外红光隐隐,是什么东西在冲撞结界。
而一道红光正在往宋斐然居住的院落去。
青柳立刻跃出房门下令道:“先随我赶去宗主院子里。”
沈岁华没有多想,飞身赶回院子。
等他们赶过去时,宋斐然已然将那红光中的妖族生擒,她披着宽大的袍子,黑发随意用碧玉簪挽在脑后,持剑将那人面鸟足的妖族钉在地上。
青柳落地就听见婴孩的哭声。
灵芝冲出来看了那妖族一眼,对宋斐然说:“这是三足鸟妖,恐怕它只是来探路的。”
宋斐然将剑桶的深了点,问那奄奄一息的三组鸟妖:“你是来找魔尊之血的吧?”
那三足鸟妖却不会说话,长鸣一声,自绝而亡。
宋斐然后退半步,血还是溅在了她的袍子上,她皱了皱眉,回头掠过沈岁华看向了正殿的方向,山门下的结界还在被冲撞。
“可有受伤?”青柳快两步问。
“没有,带弟子下山门。”宋斐然看也没有多看沈岁华一眼,先快步走到了卧房门前,掀开帘子将剑背在了身后,朝里面人轻声问:“小螃蟹吓到了吗?”
里面传出裴颂的声音:“没有,她不哭了,你安心去忙你的。”又说:“要小心。”
沈岁华能清晰看见她侧脸上的笑意,她那么柔情蜜意的又说了一句:“你去睡一会儿,别等我。”
这么多的弟子和青柳都在,她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会被人识破、发现。
宋斐然带领弟子斩杀了那些妖族将少年救入正殿中。
那少年被妖族啃的伤痕累累,撑着一口气将一枚玉简塞进了宋斐然手中,只说半句:“宗主救救……”就昏了过去。
宋斐然吩咐弟子把他带进去救治,在正殿中打开了那枚沾着血的玉简。
灵光之中显现出几张沈岁华熟悉的老面孔,居然是佛门的净空长老和丹修派的单鸿掌教。
他们似乎受了伤,被困在什么漆黑的地方,只有玉简的光芒照亮他们的脸,单鸿飞快的在说,丹修派被妖族围攻,夺走了三昧丹炉,他带领弟子追击,被引入了丹霞岭才发现丹霞岭已被妖族占领,净空长老被困在这里数日。
画面晃动了一下,单鸿语气更仓促的说:“妖族似乎要用魔尊之血复活前魔尊,操控十万幽灵兵,宋宗主一定要阻止……”
没说完就传来刺耳的鸟叫声,画面戛然而止。
玉简失去光芒重新掉回宋斐然掌心里,果然是冲着魔尊之血来的,三足鸟妖出现在她的房间外时,裴颂和小螃蟹的眼睛几乎同时闪了红光,小螃蟹陡然大哭。
而裴颂说,他闻到了他父亲的气味。
原来妖族是想用裴颂的血来复活他父亲。
“丹霞岭是魔尊裴君的葬身之地。”一直沉默的沈岁华开口说:“他的遗骨一直埋在那里,由佛门看管着,我猜妖族夺走三昧丹炉又在丹霞岭盘旋,是想用魔尊之血炼制裴君的遗骨,炼制出一具没有魂魄的魔尊的身体,做它们的傀儡,供它们操控十万幽灵兵。”
宋斐然当然知道这些,裴君的魂魄都已经入轮回那么久了,如今妖族能“复活”的也只是用魔尊之血炼制出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而已。
妖族想要的是可以操控十万幽灵兵的听话傀儡。
但更让她担心的是小螃蟹,她怕妖族已经盯上了她的女儿。
以裴颂的修为,妖族很难伤到他,不如抓走一个身怀魔尊之血的婴孩。
妖族一定要彻底铲除。
“宗主可要即可带弟子前去救人?”白明墨问宋斐然。
宋斐然垂眼看着手里的玉简。
“我会带青柳前去丹霞岭救人。”沈岁华先开口,看着宋斐然说:“你留在万剑宗照应吧,宋宗主。”
宋斐然抬眼看向他,那一瞬的厌烦达到了巅峰,沈岁华也一定要杀。
有些人活着就是在令她不快。
他似乎习惯了俯视他的妻子宋斐,就算如今他不得不学着平视宋斐,称呼她一声宋宗主,她依旧觉得不快。
为什么呢?
宋斐然想:大概是因为她和他一样习惯了俯视,她走到这一步想要的可不是平视,亦或是假模假式的尊重,而是服从,跪下听令的绝对服从。
可沈岁华是这样骄傲的人,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这一生都被捧着、敬仰着,就算如今他看似失去了一切也维持着他的体面——高高在上地训斥他的弟子裴颂,仁慈地原谅他的妻子,还要作出他将宗主之位让给她的姿态。
这一切都令她厌烦无比,因为如今这一切是她自己赢来的,他不过是她的手下败将。
宋斐然坐在那里看着沈岁华,心里某个计划在一点点清晰。
“沈宗主打算怎么救人?”她问:“就算这次救下他们几位,妖族也会继续想办法复活魔尊裴君。”
沈岁华知道她说得没错,开口要说将人救出来。
宋斐然忽然吩咐弟子说:“去请裴颂过来。”
沈岁华不明白她的用意。
但很快裴颂就来到了正殿中,他穿了黑色的衣服,头发也利落的束了起来,除了消瘦看不出刚刚分娩生下一个孩子。
宋斐然等他来了才又问沈岁华:“沈宗主,当年诛杀魔尊裴君时你也在场对吗?”
沈岁华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在此时问这件事,她应该知道那场诛杀魔尊之战他也在场,为什么又问起?还是故意当着裴颂的面问。
她以为裴颂不知道此事吗?
“是,我在场。”沈岁华坦然地回答她:“当年诛杀魔尊裴君,我随师父在场。”他不认为诛杀操纵幽灵兵滥杀无辜的魔尊有错,小颂也很清楚他父亲犯下的罪恶。
他看向裴颂,裴颂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什么复杂的情绪。
“那你应该很清楚魔尊的遗骨在哪里?”宋斐然又问。
沈岁华顿了一下,这才明白她的用意,她是想找到魔尊裴君的遗骨,断绝复活裴君的可能?
他看向宋斐然一时之间有些赧颜,为刚刚他在心里揣测她的用意而赧颜。
他应了一声。
宋斐然便询问他具体位置。
她吩咐众人说,兵分两路,沈岁华带领青柳去救人吸引妖族注意力。
她与裴颂去找魔尊裴君的遗骨,将遗骨带回万剑宗销毁。
沈岁华不得不承认,她的计划更周全有效。
她的变化何止是灵根和修为。
救人要紧,沈岁华没有异议,他将丹霞岭的地貌在玉简中展开,详细地告诉宋斐然具体位置。
他说当年魔尊裴君被四分五裂,魔骨与脑袋已被销毁,只剩下部分遗骨埋在山脉下。
裴颂在旁边听着,目光跟随着他的手指在地貌上来去,他一直没有说话,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事情。
雨没停,沈岁华就带着青柳以及几名弟子下山赶去丹霞岭。
宋斐然吩咐白明墨和几位峰主严守万剑宗,才带着裴颂先回了院子里。
她与裴颂去看了一眼孩子,小螃蟹又睡着了,被灵芝寸步不离的守着。
灵芝担心的问:“妖族是不是冲着小螃蟹来的?”
他不是傻子,他记得少爷刚出生时,也有许多妖族、小鬼不怕死地过来,想要魔尊之血,都被魔尊大人杀了。
“恐怕是。”宋斐然说,她又对裴颂说:“你不必跟我去丹霞岭,你和灵芝、汪渺带着小螃蟹离开万剑宗,去青丘或者莲心小院。”
“你是担心……”裴颂皱了眉:“你担心妖族会攻陷万剑宗?”
宋斐然摇摇头说:“我担心沈岁华会逼你交出小螃蟹。”
“怎么会。”裴颂想也不想地就否定:“师父就算怪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当年沈岁华力排众议收留他,没有把他交出去,如今更不会把一个无辜的婴孩交出去。
宋斐然却看向他,问他:“如果交出小螃蟹就能救天下苍生,铲除妖族呢?你师父会绝不牺牲我的女儿吗?”
裴颂被问得愣在那里,他竟然无法回答。
“裴颂。”宋斐然语气变得很重:“你有没有想过,几大门派抓住你的母亲,身为统领者的沈岁华会不知情吗?”
裴颂喉头里堵了什么似的,师父说当年他赶到时已经晚了,只来得及救下他。
“就算他不知情,那事后他很清楚你的母亲是如何被几大门派虐杀的,他更清楚你的母亲是个无辜的哑女。”宋斐然看着他说:“他既没有为无辜之人声张正义,还依旧与那些虐杀你母亲的人往来,只是一再的教导你不要报仇,裴颂你真的认为他是大义之人吗?”
这短短一句话,仿佛闷雷一样砸得裴颂僵站在那里,难以下咽,难以消化。
他从未这样想过,因为师父待他那样好,视如己出,是唯一肯救他的人。
宋斐然看着这样的裴颂,心中只觉得他与宋斐何其相似,宋斐的父母挖离开她的灵根,可她却依旧觉得母亲是爱她的,只是偏心而已。
因为她那时不过是个小小孩童,她只能依附着父母才能活下来,她只能听从才能活下来。
她被那样教育着长大,从来不敢去质疑高高在上的父母。
而裴颂也是如此,沈岁华待他恩重如山,他认为沈岁华教导的一切都是为他好。
她不喜欢这样的裴颂,裴颂该全心全意的爱她,没有第一顺位、第二顺位,他的全部都该倾注在她身上,这才叫爱,这才配爱她,被她青睐。
哪怕她要他杀了沈岁华,他都该毫无废话的提剑杀了他。
他会明白的,就算他不明白,她也会让他明白。
有那么一瞬间,宋斐然在想:或许就该把小螃蟹留下来,让裴颂彻底清醒,彻底崩溃。
可这个念头针一样扎了她,她垂眼看着熟睡的女儿,一遍遍警醒自己:至少不要利用孩子,不要让她变成下个宋斐然。
她已经烂透了,可她的女儿要被爱护着好好长大。
“灵芝,小螃蟹交给你了。”宋斐然将女儿从榻上抱了起来,交给灵芝,嘱咐他等她离开后再走,不要惊动其他人。
灵芝小心翼翼抱着小螃蟹,看看她,又看裴颂,心里担心得很,师母大人和少爷才好几天啊,沈岁华为什么老要横插一杠,他明明知道少爷和师母孩子都有了,为什么就不能大度一点?他从前也没有很爱师母大人,能用玉简交代宗门之事,就不能用玉简告诉师母大人他是假死吗?
他很想告诉少爷,当年魔尊大人被诛杀,他被重伤后躺了好几年才能动,他偷偷来万剑宗找过少爷,还是沈岁华和他说,让他以后不必再来,少爷要好好修炼踏上正道,他要是被发现还来找少爷会给少爷带来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