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姜珂的这个说辞能骗到普通士兵,但却骗不到王翦,他问:“这是你从鬼谷带来的物件吗?”
姜珂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王翦感叹道:“鬼谷之地真乃人杰地灵也,不知老夫可有机会去拜访尊师一面?”
姜珂平淡的语气中带些了淡淡的悲伤:“可是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在那之后,姜珂一整天无论是巡逻,看舆图,或是做别的事情,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淡淡地悲伤。
虽然淡淡的,但的确很悲伤。
王翦:……
他现在就是非常后悔,后悔为什么要问姜珂那句话,孩子有家不能回,真是太可怜了。
如此日复一日,秦国将领的日子过得还不错,项燕可就惨了,这几个月以来,他收到了无数封信,这其中有楚王写给他的信,还有其它贵族们写给他的信,这么多封信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快些结束战争。
秦军那么强,却只驻扎在堡垒内不出门挑衅,肯定是怕了咱们楚军,既然他们不出手,你就主动出手去打他们呗。
还有,楚王其实也有些怕项燕造反。
到了秋天,楚国的稻子又熟了,需要士兵们回家割稻,楚军粮草也开始枯竭了,军营内部开始变得浮躁,人心惶惶。项燕却不敢遣散任何一队士兵,因为他知道,王翦正如同一头鹰般在虎视眈眈地窥视自己,窥视楚军,伺机攫取三千里楚地。
然而。即使项燕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想,也承受不住楚王和贵族们的压力,开始撤并后退了。
正在这时,王翦敏锐地抓住了楚军的弱点,由各位都尉,裨将带兵,将全军分成各个部队,朝着楚国不同郡县攻去,自己则带着大部队往荆南方向追击项燕。
“姜珂,你率领四万军队,由后翼出发,自西向东朝淮北攻去,务必要截住项燕大军的撤退后路。”
姜珂:“喏。”
这个任务,截挡项燕退兵,听起来似乎很困难,但正前方是王翦亲自带兵追击项燕,右侧还有蒙武将军堵截,她姜珂但凡长了脑子,无论大小,都能完成这项任务。
更何况她还有能降维打击的大规模杀伤武器,火药。
姜珂带着这路军队一路平推,很快推到留县,而后决定在此地驻扎一段时间,补充物资,养精蓄锐,并对在这场战争中受伤的伤员进行救助。
刚经历过一场战争,秦军医务营帐内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道和士兵们因为疼痛发出的呻/吟声。
姜珂巡查间瞥见一位新实习的医务兵包扎的动作有些失误,于是纠正道:“不要用太细的绳子,这样会造成捩挫伤。”
她看向医务兵手中的伤员,这人脑袋上有一处很大的伤口,一片血红,呼吸和脉搏都很微弱,皮肤凉而湿润,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必须要尽快止血,否则会因为失血过多导致死亡的。
时间紧急,姜珂只好亲自上手为这位医务兵演示一遍:“要这样,将三角巾叠成带状,在失血处绕几圈,注意一定要平整,两头打活结,便于解开……”
那位医务兵很认真地看姜珂操作,并都仔细地记录下来。
“喏。”
数日后,秦军已经基本在留县安置下来了,攻楚结束后,也会留下一部分士兵继续驻扎在留县,和在单父县一样,被留在这里的士兵估计至少一年无法回家,于是他们便像之前那样开始给家里写信保平安。
虽然秦人黔首的识字率不高,但和其它六国黔首们相比已经很高了,每一屯中都能找出两三位会写字的士兵,帮助其它人写信。
作为一名得人心的将领,姜珂同样也拿起了纸笔,为这些士兵们写信。
“多……多谢。”队伍排着排着,一声略带憨厚的声音响起,这是一位大概二十几岁的普通士兵,身高七尺左右,方正脸,面容粗糙,浓眉长眼,头上包着一层绷带,正是姜珂那日示范救助下来的士兵。
一天内写了好几十封信,姜珂脾气也没开始那么温柔了,她并未抬头,只是言简意赅道:“说。”
那名士兵好像是个话痨,啰里啰嗦说了很多,比如希望大哥“衷”照顾好自己和母亲的身体,阿姊和她的儿子“产”还好吗?自己和哥哥“惊”要驻扎在楚地很长时间,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去了。他又立功了,可以再升一级爵位,这下子欠柏垣的钱终于能还上了,自己现在是上造爵位,可以带赤色头巾了……
前面这些都很正常,是一封写给家里人的正常信件,直到后来,画风开始走偏。
那位士兵再次开口,这次他的语气变得虔诚起来,兴冲冲地说,自己耳朵上中了一剑,流了好多血,恍惚间已经见到了大母,本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幸好我们将军和少司命有交情,硬生生地从大司命手中救了我一条命,将我的命又还给了少司命,真的很感谢她……
姜珂:?
我什么时候认识少司命了?
一滴香那件事明明我编造的是从大司命手中拿到的,你们这都开始给我脑补少司命了?
我自己怎么不知道自己交友这么广泛?
但她没反驳。
有时候这种装神弄鬼的感觉也挺好的。
这位士兵停止说话后,姜珂问道:“姓名,地址。”
士兵:“启禀将军,在下名为黑夫,地点是南郡安陆县……”
若是姜珂前世稍微关注一下历史,定会认出来黑夫这个名字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最早家书,云梦睡虎地秦简黑夫版牍中的主角。
然而她并不这么关注历史,听到这个名字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感叹了一下安陆县这个地名,数十年前曾是楚国的地盘,怪不得这人这么相信楚地之神。
第101章 沛县
和黑夫相比, 他后边的那位士兵就显得含蓄内敛多了,只简单地告诉家中父母自己并未受伤,一切都好, 可能会作为秦吏安置在楚地一段时间,留县到安陆县的距离并不遥远,自己遇到麻烦可以去安陆县找姑姊帮忙,父亲母亲莫要过于担心。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 但姜珂已经能想象到他父母家人收到这封信后的喜悦之情了。
说完这些, 不等姜珂提醒他便主动说出自己的信息:“我叫谢大雪,家住咸阳寿县……”
这个地点……?
很久之前的记忆突然浮现在姜珂的脑海中, 她问:“你氏谢?”
“不是, 不是。”谢大雪连忙摆手,“您莫要误会, 小人就是一个世代务农的陋巷黔首,卑贱贫穷, 并无姓氏。”
谢大雪解释道:“是这样的,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 天降大雪, 有一行贵人路过寒舍,因为雪大天寒, 道路难行,便在我家停留一段时间,烤了烤火。”
姜珂好像知道这人是谁了。
“原本我阿父阿母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后来那些贵人居然帮忙解决了困扰家中很长时间的麻烦, 父母为了感谢那些贵人, 便为我取名为谢大雪,感谢那天的大雪能让他们遇到那行贵人。”
姜珂发出灵魂疑问:那为什么不叫谢贵人?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按照时间线来看,这人的父亲应该就是土豆棉花等作物刚刚普及,自己去咸阳视察时遇到的公士“封”一家。
姜珂记得封的父亲在一次战争中丢了手臂,没有干活的能力,他们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捉襟见肘。
她问道:“那日雪天之后,你们家情况如何?”
谢大雪听到姜珂的问题,眼前一亮,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姜珂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于是只好强忍心中激动,如实回答:“那日之后,咸阳城内的监察来到寿县,查出了啬夫,和三老的一些问题,又增加了对于因为受伤而退役的老兵的补偿……”
和写信时的简短严肃不同,大雪这次说了很多话。
“我大父尚且健在,身体安康。前年我父亲去攻打魏国,是水淹大梁的一员。在这场战争中升了爵位,如今已经是簪枭爵位了。”
簪枭是二十级爵位中的第三级,头戴单板长冠,身穿厚实铠甲,家中能得到三顷田和三“宅”大小的地基,相当于军士长级别,看来封早已不复当年窘迫拮据,这些年来日子过得尚可。
但这都是他应得的。
一家三代,皆为秦国抛头颅,洒热血,即使史书并未记载,但他们的功绩却无法被泯灭。
“你们,”姜珂感慨道,“……都是秦国骁勇善战的好儿郎。”
若大秦人人都是如同封一家这般的精兵猛将,那再过二十年不得打到白令海峡去!?
姜珂心里暗想,到时就让蒙恬把那些侵略边境,烧杀掳掠的匈奴们都抓起来扔到西伯利亚挖土豆去。
此刻,远在军营中的蒙恬默默打了个喷嚏。
蒙恬:奇怪,我周围也没有人啊,怎么感觉有人在后面叫我?
而这边,得到姜珂的夸赞后,谢大雪很开心,他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多谢将军夸奖,秦中士卒愿为大王赴汤蹈火,死……死也不会旋转后脚跟后退。”
大雪年幼时家贫,没有机会读书实字,他曾听到到同里中最有文化的赵老说过愿为大秦“死不旋踵”这个词,奈何自己没什么文化,记不得了,最后只说出了这么似是而非的一句话。
也不知将军会不会嫌我粗鄙,大雪心中后悔,早知道就不拽这些文绉绉的词了。
随即他又心中庆幸,日子越过越好,自己有了爵位,自己的孩子可以去学堂里读书,成为能读会写的文化人。
姜珂并未做出任何嫌弃神色,反而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让人感到温暖又安心,她承诺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大秦将士们的付出不会被人遗忘,终将得到回报。”
她意识到,是时候该考虑一下六国覆灭之后退伍老兵们的安置和福利问题了。
大雪虽没读过书,却能在军营里经常听到别人吟唱《无衣》这首歌曲,他知道意味着他们秦人在战场上同仇敌忾,同甘共苦,会一起打赢战争。
这八个字,他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立刻披甲执枪,上阵为秦国打出一个大大的领土。
秦军在凝聚力这方面来讲,一直都是最强的。
他激动地从姜珂手中接过信件,统一交给邮人,直到吃完飧食,夕阳西下夜色渐深,他依旧处于亢奋状态,口中念叨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四个字。
和他住在同一营帐中的战友们羡慕他能拿到将军亲手所写的信件,都打趣着说要让他将这封信当做传家宝流传下去,大雪也都一一笑着回应了。
数日后,秦军已经基本在留县稳定下来,接下来只需要等待王翦传讯一起围攻项燕大军,吕雉便询问姜珂,年前自己家人全部都搬到了隔壁沛县,自己想要趁着这次机会去沛县和家人们见上一面。
沛县啊……
大秦人力资源部门二把手刘季的老家,那里有很多的高质量人才。
萧何,曹参,樊哙……人数太多,多到姜珂都有些记不清了,她正在脑袋里回忆这些人时,忽然间短兵来报,说是有邮人从沛县给姜珂送来了一封信。
吕公根本不知道姜珂和吕雉现在在留县,所以绝不可能是他寄来的。
姜珂看向手中的信件,不是木牍而是信纸,信封边上还印有精致的玄鸟纹,所以寄信人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又双叒叕请假回老家了的刘季!
刘季这个人,在请假方面和电视剧里的李大嘴有些相似。
李大嘴一个月请假回家三四趟,每趟至少五六天,刘季也是充分发挥了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个特点,虽然每年只请假回家一趟,但每趟用时半年。
姜珂动作粗暴地撕开信封,她猜错了,这还真就不是刘季写给她的信。
信上的字工正整齐,娟秀雅致,和刘季那个狗爬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是许久没有联系的甘罗。
姜珂认真看了一遍信上内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以手扶额,表情很是无奈。
吕雉知道军中的信件都机要严密,所以她平时从不询问,但这次……,看到姜珂这个无奈的表情,她突然起了好奇心,难以克制。
吕雉:有点想问……
然后姜珂主动开口告诉吕雉:“后日我与你一同前去沛县。”
吕雉:“我已经成年了,您毋须担心我。”
“不是。”姜珂解释道,“我去沛县,是因为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她缓缓开口:“捞人。”
天杀的刘季,你怎么又进局子里了啊啊啊啊。
姜珂的门客谋士们都很省心,就连忙他那过于担忧韩国导致一不小心走错了路的犟种师兄都只进过一次监狱,结果刘季倒好,直接二进宫,进了两次监狱,而且运气爆表,一次被李斯抓,一次碰上了甘罗。
某种情况下也算是天选之子了。
上计年会前,刘季请假离开了咸阳。一路风尘仆仆回到沛县家中。
说来也巧,他在申时归家,这个时辰整个里的人都往家赶准备用飧食,于是刘季就“恰好”和他们偶遇了。
在同里人的印象中,刘季一直是一个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偏偏还好高鹭远认为自己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小混混。这次离家将近一年,不光别人,包括他的父母都没太在意,以为又和往常一样出去鬼混去了,等钱花完了,或者找工作碰壁了,自然就能回来安心种田娶媳妇了。
但现在看他这幅样子……似乎是真成就大事业了?
之前刘季身上穿的是粗布褐衣,现在则变成了锦缎织成的衣袍,上面还绣有精致的花纹。原本戴在头上的竹皮帽被他系在腰间,庶人不能带冠,所以刘季用一只品质上乘的和田玉簪簪在头巾上,来固定发髻,腰佩象觿,脚踏步履,身下骑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远远望去,不认识他的人定会以为这是哪位贵族公子呢。
邻居们看到他这幅威风气派的样子,恍惚间都不敢和他说话了,过了好久才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丈反应过来,感叹道:“刘季啊,你这可真是发达了。”
刘季笑着回答:“只不过路上遇到贵人了而已。”
说完,他朝着周围几位小童招了招手,唤他们走到自己近前,将褡裢里的红糖拿出来几块分食给他们。
“这叫石蜜,是最近咸阳城里很流行的零食,和饴饧的口味不同,但比它更加甜蜜。”
饴饧对这些家里不富裕的甿隶之人来说价格昂贵,是那种把牙都咬烂了都狠不下心给子女买一块的奢侈品,现在刘季居然毫无吝啬之色,随手就能拿出来好几块。
看来真是发达了。
在众人视线的围绕下,刘季踏入院门,还未等他进屋去找父母,刘太公倒是先被屋外的闹腾声和马鸣声给吵到了,刚出门就看到一个人在仓房门廊旁拴马,刘季背对着刘太公,没露脸,所以刘太公并未认出这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儿子,恭敬询问道:“您是哪家的贵人?”
刘季系好麻绳,缓缓回头,给了刘太公一个大惊喜。
这日的阳光很足,照在刘季脸上,炫目耀眼,看得刘太公都有些恍惚了,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居然把眼前的贵人看自己那位离家很久的逆子。
刘太公低头揉了揉眼睛,再一看……
刘太公惊讶,我的天,这人怎么长得和我儿子一模一样?
刘刘季热情又殷勤地叫了一句:“阿父。”
刘太公再次惊讶:我滴个东皇太一啊,这人怎么叫我父亲?
刘季:“我回来了。”
刘太公揉眼,拍头,沉默良久,他终于确认到眼前这人就是自己之前看不上的逆子刘季。
然后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自己脚上趿着的草履往刘季身上打:“你这个逆子!你从哪里偷抢来的这宝马华衣,还不快快还给人家!”
刘季解释道:“阿父,这并非是我偷抢别人的,而是我遇到了贵人,她送给我的。”
虽然刘季心里一直觉得姜珂吝啬小气,剥削下属,但表面该夸还是得夸,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的确就是个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