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下,封建君主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自诩为真龙天子,好让天下人膜拜。
周天子这些年政绩斐然,声名显赫,是彻底膨胀了,觉得他能窥探人心,定是上天偏爱的赐予。
故而上回在乾政殿上居然还能意外听到温御史的心声令他大为惊喜。
之后他有心琢磨这方面的天赋,结果很遗憾,并没有什么作用。
于是我们的周天子思来想去,决定从温淑妃身上着手,传她去乾政殿做个小实验。
翌日上午温颜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
茶室在偏殿那边,有一间小房专供帝王茶饮。
里头摆满了各种饮品器具,琳琅满目,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所幸殿内有冰鉴供应,偏殿这边也算凉爽,要不然茶室跟小蒸笼一样,两三个风炉的热度可不好受。
上回温颜为六宫宫女请命,令钱嬷嬷心生好感,再加之她能数次近周天子的身,故而对她的态度还算和蔼。
钱嬷嬷先教温颜怎么辨茶,轻言细语,十足的耐性。
这会儿周瑾行则在正殿批阅奏折,朱笔在奏折上写画时,耳朵里钻进一道骂骂咧咧声。
【妈的,万恶的封建主义,好端端的叫我来奉什么茶?我这是领一份月例干两份工啊!】
【这是干的两份工!得加钱!加钱!】
【狗皇帝大热天的不干人事,等会儿多加点盐,齁死他丫的!】
周瑾行:“……”
打工人的怨气好大。
他握着朱笔,脸上似笑非笑。
帝王脑子高速运转,忽地看向门口抱着拂尘的黄内侍,问道:“黄文胜,你可曾听到了什么?”
黄内侍莫名其妙,“???”
见他一头雾水,满脸茫然的样子,周瑾行并未说什么,只抿嘴笑了笑。
等会儿太史监的人要来,如果也能听到他们的心声,那就有意思了。
古代帝王素来崇尚追求长生不老,秦始皇就是个例子。
毕竟能坐拥天下,享受生杀大权带来的极致快感,谁不想活他个万万年?
先帝还在时,就是个疯狂的修仙嗑药迷,请了不少方士炼丹,求长生不老。
到了周瑾行这儿,也少不了有人举荐方士炼丹给君王服用。
这不,今儿太史监的太史丞魏江就向天子举荐民间有名的方士凌霄散人进贡金丹。
九族甄选的修仙药,长生不老你值得拥有!
周瑾行是个非常务实的男人,比起长生不老,他更信奉枸杞养生茶。
金丹这个东西,历代帝王吃了它,没见谁能长生不老。
倒是枸杞延缓衰老是有现实依据。
它经过了时间的沉淀证明,能被世人佐证,可见管点作用。
稍后太史丞魏江前来拜见,一并前来的还有凌霄散人。
那凌霄散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据说已经有九十岁了,须发尽白,精气神儿却甚好,通身都是道家的轻盈。
二人跪拜天子。
周瑾行端坐在桌案后,魏江送上金丹。
黄内侍上前接过,查看没有问题后,才送至天子手里。
锦盒里装着一只陶瓷小瓶,小瓶中有数十枚丹药,外形莫约黄豆大小,色泽呈枯叶色。
周瑾行倒出嗅了嗅,没什么异味。
二人得了平身,凌霄散人讲起丹药制作工艺,是用丹砂、铅、硫黄等物经过炉鼎炼制而成。
周瑾行捋了捋宽大的袖口,漫不经心瞥了一眼黄内侍。
他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去了隔壁偏殿。
钱嬷嬷已经按平日里周天子的习惯备上了茶饮,是碧螺春。
茶汤不烫口,温度拿捏得刚刚好。
她让温颜去奉茶。
温颜一改打工人的怨气,乐呵呵接下了差事。
正殿的周瑾行见她过来,只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温颜款款而行,不疾不徐奉上茶汤,全无先前的怨气。
周瑾行早就领教过她的演技,倒也没放到心上,只做了个手势。
她把茶汤放到桌案旁,随后便想退下,不曾想周瑾行忽然在下头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温颜:“???”
周瑾行用极小的声音道:“站着。”
温颜:“???”
前朝后宫,她作为妃嫔,不太方便见外臣吧?
但见周瑾行没有其他示意,只得默默地退到他身后当隐形人。
可转瞬,她就惶惶不安起来,因为那碗茶汤里加了好大一勺盐!
是她趁着钱嬷嬷不注意时作死加的!
原以为送完茶就能退下,哪晓得……她指不定会被他打死!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想到此,温颜焦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底下的凌霄散人还在口若悬河讲解金丹的炼制,有什么灵芝、朱草,说得玄而又玄。
温颜的注意力本来在茶饮上,听到丹术,思绪一下子就被拉了过去,落到凌霄散人身上。
看着对方须发皆白,年纪很大的样子,温颜不由得腹诽:
大哥,咱好好的在家颐养天年不好吗,非得要把九族挂墙上来这儿搞推销?
桌案旁的周瑾行和往常那样伸手端起茶饮,毫无防备地送到嘴边。
【感谢凌霄散人送温暖,让我离太妃的脚步又更进一步!】
忽听“噗”的一声,天子当众失态,入口的茶汤全都喷到了桌案上。
所有人集体愣住。
魏江和凌霄散人以为说错话,慌忙伏跪在地,大气不敢出。
周瑾行被呛咳,黄内侍连忙上前拍他的背脊顺气。
温颜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
【哦豁,要完!】
周瑾行被呛咳得怀疑人生。
一来是因为那盏茶汤咸得齁嗓子,二来则是温淑妃的太妃梦。
不过他的心理素质当真厉害,被这般戏弄居然还能忍耐下来,只默默从袖袋里取出方帕掩嘴咳嗽。
记得先前温淑妃牢骚连连满腹怨气,说要放盐齁死他。
当时周瑾行没当回事,谅她也不敢胡来,哪晓得那家伙真敢把九族别到裤腰上作死。
周瑾行的心情一时很复杂。他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竟能无下限容忍到这个地步,简直匪夷所思。
黄内侍连连关切询问,生怕他有个好歹。
周瑾行摆手道:“无妨,茶水不慎钻了嗓子眼儿。”
黄内侍这才放心下来。
桌案上一片水渍狼藉,没法坐下去了,周瑾行起身去了旁边的罗汉榻。
温颜本想趁机退下,却挨了他一记警告的眼神。
那眼神犀利冷酷,像刀子似的能刮人。
温颜不敢乱动,只能被迫杵在原地。
她心中不爽,忍不住暗暗叽歪:
【一份工资双倍惊喜,我如果跟他解释手抖,他信不信?】
【妈的,心理素质真好,居然还没被齁死!】
【凌霄道长,我的太妃梦全靠你给力了,加油,奥利给!】
听到她心心念念执着太妃梦,周瑾行抽了抽嘴角。
视线落到凌霄散人身上,说道:“散人继续,你说的那些朕有兴致听。”
凌霄散人回过神儿,忙继续先前的话题。
“丹砂清心镇惊、安神、明目且有解毒之功效……”
【硫化汞一口闷,躺板板,睡棺棺,埋山山。】
周瑾行:“……”
凌霄散人:“硫磺解毒,滋阴助阳,且通瘀……”
【唢呐一响,黄金万两,白布一盖,全村老小坐等上菜。】(注)
周瑾行:“……”
破嘴真他娘的毒!
但凡凌霄散人说一句,温颜心里头就腹诽一句,听得周瑾行汗流浃背。
那厮到底是温家教养出来的,祖宗三代都干御史,出了名的毒舌。
简直遗传了温氏一族的精髓。
周瑾行没听到魏江等人的心声,反而被温淑妃的心声刺激得不行。
也不知是被她的腹诽影响到了,还是其他原因,在某一瞬间,他眼里的凌霄散人好似怪物一样。
总有刁民要害朕!
周瑾行破天荒地如坐针毡。
内心素来镇定强大的男人此刻也跟着变得神经质,不由得用审视的眼神打量魏江。
等凌霄散人说得差不多了,周瑾行才命黄内侍差人把那些金丹送至太医院,让太医辨别能否服用。
稍后待二人退下,周瑾行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打量温颜。
温颜自知要倒大霉,装无辜道:“陛下何故这般看妾?”
周瑾行默了默,克制着脾气,“你送上来的茶水,是你还是钱嬷嬷制的?”
温颜紧绷着面皮,应答道:“出自妾的手。”
周瑾行居然没有找茬儿,只轻淡描写道:“咸了些。”
温颜当即露出夸张惊讶的表情,忙跪地道:“妾手拙,还请陛下降罪。”
周瑾行心中冷哼,知道她心眼子多,表里不一,可是有些内伤,真的没法对质。
能窥探温淑妃的心声,是他的幸,可同时也是不幸,因为会被气死。
【真是奇了,淑妃是后宫女眷,圣上竟把她叫到这儿来,乾政殿可是见外臣的地方,这合适吗?】
耳中猝不及防听到男声质疑,温颜猛地看向不远处的黄内侍。
【钱嬷嬷伺候了圣上这么多年,难不成要换人了?】
黄内侍心中暗暗揣测,却不知周瑾行露出奇怪的表情看他。
没听到魏江等人的心声,却意外听到黄内侍的,倒令周瑾行意外。
此刻黄内侍还不知道两个顶头上司正暗暗打量他。
温颜知道是吃瓜金手指的作用,心中忍不住催促,继续呀,继续唠,继续腹诽啊!
不过黄内侍的思维似乎有些跳脱,想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中午吃点啥好呢?昨儿吃坏了肚子,差点窜了一□□,还好咱家跑得快。】
【啧啧,明儿宁国公府杨老夫人的寿宴多半热闹,圣上去了只怕是没眼看宁国公的。】
周瑾行:“???”
杨忠怀怎么了?
作为一名事业狂魔,他对周边的八卦向来没甚兴趣。
可是宁国公杨忠怀算是跟自己一起奋斗过来的人,而今见黄内侍那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周瑾行憋了满脑子问号。
这该死的好奇心!
温颜见对方久久没有下文,急得不行,黄文胜你倒是接着唠啊!
黄内侍却像哑巴了一样,后知后觉意识到两道急切的视线盯着他看。
黄内侍:“???”
他们看我干啥?!
他心下对杨忠怀的八卦蠢蠢欲动,本想询问,却又觉得不符合自己的人设。
毕竟他周天子是出了名的事业狂魔,怎会像妇人似的找瓜吃?
反正明天都要去一趟宁国公府。
温颜却没他那般收得住,当即在脑中询问系统009。
系统009也很无奈,“宿主,我是服务系统,跟吃瓜是两个体系,我其实也有点好奇。”
温颜心思一动,她穿过来后还没跟京中的贵妇们打过交道呢,冷不防道:“陛下。”
周瑾行看向她,不用说也知道她想干什么。
果不出所料,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人弱声道:“夏日酷暑,妾成日里关在长春宫闷得慌,听说宁国公府的寿宴热闹不已,陛下可允妾也去涨涨见识?”
周瑾行心中冷哼,妇人果然都爱八卦。
倒是黄内侍诧异不已,因为自家主子从不带妃嫔外出。
他本以为周天子会拒绝,谁知那人似笑非笑道:“明儿一早你起得来吗?”
温颜连连点头,狗腿道:“起得来!起得来!”
周瑾行难得的大方了一回,“那便随你。”
温颜喜笑颜开。
黄内侍:“???”
这是什么情况?!
很有默契的男女相互对视,一个想吃瓜,一个想做更多的试验,意图算是达成了一致。
当程嬷嬷得知温颜明日能跟周天子一起去宁国公府参加杨老夫人的寿宴时,别提有多高兴了。
杨家有从龙之功。
宁国公杨忠怀简在帝心,当年曾跟周天子御驾亲征,有过生死之交的君子情谊。
而今杨老夫人七十大寿,天子自然要赏脸。
像这样的场合,通常都是帝后随行,就算天子要带人,也得是手握太子的郑惠妃。
然而这等美事却落到了温淑妃的头上。
这不是圣宠是什么?
程嬷嬷美滋滋道:“真是天降喜事,娘娘竟有这等殊荣。”
温颜不理解她的惊喜从何而来,“只去一趟寿宴,何至于喜成了这般?”
程嬷嬷激动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寿宴。
“往日臣子家中宴请,圣上都是独自一人,从未带过妃嫔,你却是第一人。
“娘娘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吗?”
温颜:“???”
程嬷嬷:“这意味着娘娘往后大有入主中宫的势头。”
温颜没有答话。
程嬷嬷却压下心中的欢喜,说道:“低调,咱们得低调。”
温颜:“……”
真会过度解读。
她当然不会跟她说,之所以想去凑热闹,除了吃瓜外,还想接触京中的贵妇外臣们,为以后走到前朝做铺垫。
能随天子去参加国公府宴请算得上是一件特别之事,当天下午风声就吹到了寿安宫。
自从被幽禁后,许太后就开始信佛。
那似乎成为了她的心理寄托。
佛堂里一片寂静,许太后一袭简单的素衣,好似老僧入定般闭目坐禅,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嬷嬷行至门前,轻声道:“主子,郑惠妃来了。”
“让她进来。”
钟嬷嬷做了个“请”的手势,上前推开佛堂的小门。
郑惠妃垂首入内。
钟嬷嬷关上小门,亲自守在外头。
佛堂幽静,外头炎热,里面却深冷。
郑惠妃行福身礼。
许太后淡淡道:“坐。”
郑惠妃行至她旁边的蒲团上跪坐,压低声音道:“上午太史监已经把金丹上贡给了圣上。”
许太后沉默了阵儿,“怎么说?”
郑惠妃:“听说转到了太医院,由那边辨别。”
许太后平静地望着供奉的佛陀,缓缓道:“先帝在时,曾服用过不少丹药。
“身处那样的高位,哪个帝王不怕死呢?”
郑惠妃试探问:“圣上会服用吗?”
许太后摇头,“不知道。”顿了顿,“哀家养了他这么多年,哪怕到至今,都悟不明白他的性子。”
郑惠妃沉默。
许太后继续道:“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糊弄。
“方士们炼制的金丹,大多都差不多,就看他有没有这个兴致。”
郑惠妃知道这事由不得外人主导,便不再多言。
双方各自沉默。
郑惠妃心里头藏着事,讷讷道:“明日宁国公府的杨老夫人寿宴,听说温淑妃也会随圣上去。”
许太后愣了愣,看向她道:“当真?”
郑惠妃点头。
许太后细细审视她的表情,“你手握太子,又掌六宫事务,七郎去宁国公府要带的人理应是你。”
郑惠妃沉默。
许太后:“心里头不痛快是吗?”
郑惠妃咬唇不语。
许太后嫌弃道:“瞧你这没出息的劲儿。
“前些日听说温淑妃还曾在正午去乾政殿耍手段引诱,得以侍寝。
“你心里头多半不屑,却又放不下脸面,没法像她那般不顾名声豁出去。
“男人的那点小心思,哀家见得多了,他可不会对端方烈女有兴致。”
郑惠妃嘴硬道:“妾想得很明白,圣宠不过是一时,与其为着这些虚假的情爱患得患失,还不如把权力牢牢握到手中。”
许太后冷哼一声,“果真是这般想的?”
郑惠妃:“太后也曾年轻过,不必奚落妾。”
听到这话,许太后陷入了沉寂中。
也不知隔了多久,她看她的眼神才缓和了许多,说道:“你说得不错,哀家也曾年轻过,也曾像你这般为着先帝患得患失。”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郑惠妃忙道:“妾莽撞了,还请太后降罪。”
许太后:“也不怨你。
“身为女人,打一出生就是男人的附庸,且又进了宫来,你对七郎倾心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男人的情爱是最不靠谱的东西。
“今日你看温淑妃受宠风光,待到他日再看她,不过如此。”
郑惠妃压下心中的意难平,“妾受教了。”
许太后:“太子是你的护身符,莫要把他弄丢了。
“温家权势大,七郎断不会重蹈覆辙,留着这么一个外戚在的。
“依哀家对七郎的了解,多半是要捧杀,现在越风光,跌落下来就越疼。”
郑惠妃:“可是……”
许太后克制道:“没有可是,周家的男人,没有一个不薄幸。
“你若还对七郎心存侥幸,那就不要再来找哀家了,哀家没兴致听你那些闺怨心思。”
郑惠妃闭嘴不语。
许太后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想要权力,想要荣华,哀家可以替你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