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岁听到褚洄之居然还能笑出声,很是焦虑地用手肘往后撞了撞褚洄之的胸膛。
“笑什么?这也能笑得出来?”
褚洄之把搭在控制台上的两手向外撑开了些,顺势降低上半身的高度,把下巴压在了莫岁的肩膀上。
“也不算坏事。”
因为距离过近,褚洄之含着笑意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清晰,莫岁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起伏。
“左右我也只有一条命,给我列这么多条死罪也只用死一次,倒挺划算的。”
莫岁瞳孔倏地一缩,褚洄之说的这叫什么话,他真有点生气,手肘用力往后一顶。
“再说这种废话,你就离我远点。”
莫岁下手不轻,腹腔因为撞击有些疼痛,褚洄之却没有后退半步,反倒更加向前贴近。手臂向内收紧,他几乎把莫岁完全圈在他怀里。
“我错了。”
褚洄之道歉速度极快,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他随后解释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蒹葭这个身份已经是足够通缉抓捕我的理由了,幕后主使却画蛇添足地增加这么多无关罪责,只能说明他增加的全是需要找人替他背锅的东西。”
“换句话说,根据这张通缉令上与我无关的内容反向追查,我们能找到很多以前没有关注过的线索。”
莫岁冷静下来勉强消气,大发慈悲地允许褚洄之继续跟没长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
他问褚洄之:“你身上有没有任何会暴露定位的东西?赶紧扔掉,我们先找个能躲避通缉的地方躲起来。”
听到莫岁说要带着自己一起逃亡,褚洄之没忍住,额头抵着莫岁的肩膀,欲盖弥彰地闷笑起来。
他就算被莫岁警告一万次也改不了恶劣的毛病,笑意盈盈的眼睛望向莫岁的侧脸,褚洄之故意吓唬人:
“跟我一起躲起来?小少爷,你现在可是在包庇重犯,搞不好也会被当从犯抓起来的。”
莫岁不为所动,他现在已经差不多掌握褚洄之的套路了,知道该怎么四两拨千斤。
“哦,那我不管你了?我自己回主星,找新的搭档,和他同吃同住同训练,你觉得这个方案怎么样?”
褚洄之整个人霎时一僵,他不自觉地收拢了双臂,实实在在地将莫岁紧紧抱住,急促杂乱的呼吸掠过莫岁耳际,很明显是完全无法接受。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真正说出一个“不”字,因为这个方案能让莫岁全身而退。
莫岁叹了口气,他安抚似的拍了拍褚洄之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替褚洄之说出否定的话。
“我觉得这个方案一点也不好,还不如包庇重犯。”
“嗯。”
褚洄之低低地应了一声,他跳过这个让他自食其果的话题,开始正经地与莫岁商讨破局方法。
“先联系瑞卡吧,她消息比较灵通,看看我们有没有混进主星的可能。”
莫岁用飞行器上的设备向瑞卡发出连线申请,堪堪半秒,瑞卡立刻接通。
瑞卡大概是料想到褚洄之会用陌生设备联系她,但她没想到光屏画面上居然还出现了莫岁。
“莫岁?你怎么也在?”
瑞卡一贯冷淡中性的音调霎时提高了一个八度,震惊的目光扫视过两人几乎相拥的姿势,瑞卡崩溃扶额:
“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能不能先各自独立一点,别惦记着谈恋爱了。”
还没谈成呢。
莫岁委屈腹诽,他哪有只惦记着谈恋爱,表白表到一半就要突然紧急处理这档子破事,莫岁觉得自己已经够以大局为重的了。
“借你吉言。”
褚洄之显然也和莫岁的想法差不多,他无奈地呵了一声,随后询问瑞卡:
“主星附近有管制较为宽松的星港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瑞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面色严肃:
“但很遗憾,我不建议你靠近主星。甚至,我想不出一个对你来说绝对安全的去处。”
“所有的星港都严加盘查,主星现在更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就算你们自驾飞行器远赴其他星区,只要你有所行动,无处不在的电子眼总会捕捉到你的行踪。”
瑞卡接着陈述利害:
“如果一味躲藏,你当然可以暂时安全,但问题是,这样你就没法反击,而这只会让我们越来越被动,就算能苟延残喘一阵,最后也就是被一网打尽。”
褚洄之没有立刻回话,他陷入思考,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控制台边缘点叩。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瑞卡说的没错,避其锋芒绝对不是优解。
他甚至奢侈地用了一点此刻寥寥无几的灵力掐指给自己卜了一卦,逃逸避祸,大凶。
既然不能坐以待毙,那就只能铤而走险了。
褚洄之问瑞卡:“之前拜托你查的事怎么样了,有眉目了吗?”
瑞卡点头:“那件事并不难查。”
“科林和云冉是同届就读维拉利加的校友,有不少当年的可靠信息都能佐证他们二人关系确实很好。毕业后,科林被聘研究所,云冉供职军部,二人仍有往来。”
“所以科林认领云冉的遗物不是别有图谋,而确实是出于个人情感原因?”
褚洄之问道,不免怀疑:“可以确认吗?不是演的?”
瑞卡加快语速,详细解释:
“应该不是。我查到了维拉利加的处分记录,科林当年有两次记过。第一次是因为在云冉竞争对手的水杯中下毒,因云冉主动检举未遂。”
“第二次也跟云冉有关,下毒事件后,云冉在校内风评受损,有人造谣她的成绩是作弊得来的,而科林和主要造谣者产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差点割掉造谣者的舌头。”
瑞卡提出自己的结论:
“科林从研究所辞职后进行非法实验的导火索,应该就是云冉的殉职。”
“时间对得上,云冉出事的时候科林马上就要转为正职,可他却突然意志消沉执意辞职,但他本人在当时并没有经历任何重大挫折。”
褚洄之微微蹙眉:“云冉都死了,他做实验又有什么用?”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褚洄之其实能理解科林的心态,他们二人在偏执这方面有着阴暗的共通点。
研究实验药物这种事,分明是在事情还有挽回余地的情况下才会采用的路数。如果云冉死亡,科林只会大刀阔斧地拉更多人给她陪葬,而不会这么多年都蛰伏在维拉利加。
“这也是我想说的。”
瑞卡调出几份文件展示在屏幕:“所以我怀疑,云冉根本就没有真正死亡。”
“当年这起事件震动不小,可我抓取了所有的媒体报道,没有一家报道有关于云冉殉职时的准确描述,连军部最初给出的通告也只是失控失踪,后来登记档案时才改为殉职。”
瑞卡作结:“如果云冉是在彻底失控后被科林以兽化形态收容至今,那就可以解释科林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在潜心研究兽化实验药物了。”
“等、等一下。”
认真听讲的莫岁在褚洄之怀里举手,向瑞卡提问:
“虽然能查出科林的动机是重大进展,但这跟我们现在商讨如何让褚洄之安全逃过通缉有什么关系?”
眼见莫岁完全是一副被套牢的样子,瑞卡只觉得没眼看。她恨铁不成钢地轻轻“啧”了一声,转头看向褚洄之:
“因为,这能证明有一个地方对褚洄之而言相对安全,同时也能收集证据、择机反击。”
空气暂时沉默,褚洄之和瑞卡对视,脸上看不出任何意外或惊讶的表情,片刻后,他轻声道:
“我知道,科林的实验室。”
莫岁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猛地转头,诧异地看向褚洄之和瑞卡,却发现这两人好像在这个疯狂的意见上达成了共识,都是一副面无波澜的样子。
“你要去科林的实验室?!”
莫岁眉头蓦然蹙紧,声音也因难以理解而瞬间拔高。
褚洄之有些心虚,他垂下眼,逃避莫岁责备的目光。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瑞卡接过了说服莫岁的责任。
“这是目前收益最高的选择。与其担惊受怕地躲避外界防无可防的追杀,倒不如只全神贯注面对科林一个敌人。”瑞卡分析道。
褚洄之知道莫岁担心的不是什么收益,抬眸迎上莫岁的目光,他放轻声音安抚莫岁:
“科林是为了研究出让云冉恢复正常的方法才大量用异兽和兽化者进行实验。他有软肋,只要我们得当利用他的软肋,他就不会对我下杀手。”
莫岁诧异,他觉得褚洄之和瑞卡都疯了。
这两人的话根本没有说服他,他不可置信地摇头,指出计划中明显的漏洞:
“你们怎么能确定科林今晚还会去原接头地点?”
褚洄之不觉得这是问题:
“他会去的。他只知道星枢出现异变,却不清楚他的货能否送到,在确认情况前,他绝对会守在接头地点静观其变。”
莫岁还是坚决反对:
“你们怎么保证科林一定会按你们的想法行动?他绝对知道你混进实验室目的不纯,怎么会允许一个危险分子进入他的地盘?”
“所以——”
屏幕那头,瑞卡接过话茬,说出了让莫岁觉得更加匪夷所思的话:
“要让科林以为褚洄之是在命悬一线时被他救回去的,而不是安然谈条件主动要求跟他回去的。”
莫岁觉得自己已经彻底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想什么了,他干巴巴地争辩道:
“这怎么可能?如果褚洄之重伤,科林只会直接灭口以防后患吧。科林不是还有上级吗,他怎么可能违背他上级的意愿保全褚洄之?”
“不,只要褚洄之对他来说价值够大,科林就会铤而走险。”
瑞卡一向理性过头,她并没注意到莫岁的情绪不对,只是客观地阐述道:
“如果褚洄之能展现出与云冉失控时足够多的相似之处,且最终并没有彻底失控,那么科林无论如何都会保下他这个珍惜的实验材料。”
莫岁没再反驳瑞卡,他不是被说服了,他是真的无措到了不知该说什么好的地步。
“……那也不能,让他拿命去赌啊。”
莫岁小声地坚持,说话的尾音都出现了颤抖。
瞬间,褚洄之心脏揉成了酸涩皱巴的一团,他实在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
莫岁可怜兮兮地坚持为他争辩,而他却没法站在莫岁的立场替他说话,这让他感觉自己简直是在往莫岁心里捅刀的施暴者。
褚洄之紧抿着唇,他一言不发,抬手从后方捂住了莫岁的耳朵。
外界嘈杂的声音一下子被隔绝,莫岁感受到褚洄之手指微凉的温度,整个人身上无形的尖刺也都像是被瞬间软化。
瑞卡目睹褚洄之的这个举动,她沉默两秒,没多说什么,只是简短道:
“你不用担心主星这边的事,我会尽力让损失降到最低。”
“莫岁是关心则乱,但你应该清楚,这是能让你免于囹圄之灾并且绝地反击的唯一方法。你不会感情误事吧?”
“我知道。”
褚洄之轻声道,漆黑的眸子毫不偏移地深深凝视着莫岁:
“给我点时间,我会说服他的。你刚刚说话太重了,他接受不了。”
瑞卡一哽,随后举手向恋爱脑表示服软:
“行行,我知道了,我好好说,你把他放开吧。”
“我这边信号有波动,怕加密系统会受到攻击,不能再和你们多聊了。”
瑞卡语速飞快,同时嘱咐两个人:
“你们两个抓紧时间完善计划,少花时间腻腻歪歪。”
说完,瑞卡转向莫岁:
“莫岁,你好好想想,你以为的保护究竟能不能真正保护褚洄之。”
“你不能意气用事,也不准跟褚洄之一起去科林那儿,你得回主星,我们里应外合,褚洄之的通缉令才有被翻案撤销的可能,听明白没有?”
莫岁那点刚冒头的歪心思被瑞卡瞬间扼杀,他还想心虚地反驳点什么,瑞卡却已经率先切断了连线。
二人再次独处。
感受到莫岁转而向自己投来的委屈巴巴的视线,褚洄之温柔无奈地笑了笑,心疼几乎从眼中溢出来,说的话却依旧冷静残酷:
“对不起,岁岁。瑞卡说的没错,你确实不能跟我一起去。”
莫岁的委屈顿时翻了一番,他转身面向褚洄之,直接抬手揽住了褚洄之的脖子,低着头闷声道:“你刚刚都不帮我说话。”
小少爷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会撒娇,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能被他毫不做作地带上三个惹人遐想的转弯。
这完全是犯规。
褚洄之整个人瞬间彻底宕机,他本能地同样拥抱住莫岁,一时间也不想再开口说任何扫兴的话。
虽然很不满意,但莫岁也知道瑞卡说的有道理。他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个新的漏洞:
“可你伪造自己失控总得要诱因吧?你凭什么让科林相信你是真的失控?还有瑞卡刚刚说的重伤,这怎么也演不出来啊。”
感受到褚洄之身体明显一僵,莫岁心头涌上不妙的预感,他拉开一点距离,清晰地看到褚洄之不太自然的表情。
莫岁心猛地一坠,他试探着问道:
“你没打算演?是吗?”
“……这其实并不困难,莫岁,你听我说。”
褚洄之从没感觉跟人交流是这么需要勇气的事,莫岁讶异忧心的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他却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那支药剂还剩下一半,我确定它要不了我的命。我会注射药剂,再伪装成与星枢上的人鏖战重伤的样子。”
这完全是在冒险,褚洄之并不确定他承受药力的极限在哪里。他不想在莫岁的眼中看到失望或愤怒,越说声音越低,愧疚和自责罕见地占据了他的心脏。
但出乎褚洄之的意料,短暂的沉默后,莫岁并没有表示任何反对。
甚至,莫岁的声音听上去积极且镇定,如果忽略他每个字间过长过重的停顿,几乎完全听不出他的情绪已经处在失控边缘。
“那你发誓,在和科林对峙的过程中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以自己的安危为先。”
莫岁主动牵住了褚洄之发凉的手,一字一句地道:
“你说,我就相信你可以做到。”
褚洄之缓缓抬眸,望进莫岁晶莹剔透的眼睛。
爱人的眼睛是最令人沉溺的星系,瞳孔浅灰的纹理是交织的星云,每一个跃动的光点都是闪烁的星辰。
而这双最纯粹最漂亮的眼睛正毫无旁骛地注视着自己,即使自己只是一颗渺小的尘埃。
褚洄之无可自抑地将莫岁拥入怀中,他用力到有些发抖,双手紧紧地扣住莫岁的肩膀,他同时近乎虔诚地许诺道:
“嗯,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一定会平安回来。”
与此同时,莫岁浅金色的睫毛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了两下,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在褚洄之耳畔坚定地表达道:
“还有一件事,我不想再拖沓犹豫了。”
二人稍微拉开一点距离,莫岁注视着褚洄之,放纵心跳一路攀到拏云的高峰,他珍重开口道:
“褚洄之,我们可以在……”
声音闷了回去,褚洄之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莫岁的嘴。
他大概猜出了莫岁要说什么,但天不遂人愿,这个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偏要实现在一个错误的时刻。
莫岁的脸被捂住大半,反倒显得那双真挚明媚的眼睛更加光亮夺目。
幽深的目光似有万语千言,褚洄之凝视着莫岁,声带滞塞,实在挤不出半个“不”字,可他只能逼着自己暂时违心忍耐。
“莫岁,”褚洄之顿了下,有些难以启齿,“我现在是通缉重犯。”
他声音发哑:“现在不合适,我没有资格,这对你不好。我也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不要在现在,等我回来,好吗?”
可是,在褚洄之的恳求下,莫岁坚定地摇了摇头。
莫岁还记得自己之前跟褚洄之学到过不太光彩的一招,被人捂嘴的时候要怎么做。
他轻轻地吻了下褚洄之的掌心,效果立竿见影,褚洄之果然触电似的往后撤回了手。
莫岁重获自由,他迅速深吸了口气,再没允许任何事或任何人阻止他开口。
“你有没有资格,那只是由我来决定的事,与其他任何东西都无关。”
看着不复镇静的褚洄之,莫岁认真清晰地说出了自己刚刚没能成功说完的话:
“褚洄之,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轰地一声——
暖流一下子冲垮了经年的坚冰,宇宙间所有的星辰都在这一刻停止周转,这是无比寻常的一瞬间,这是颠覆所有寻常的一瞬间。
像是身处某个夏季暴雨的夜晚,心跳如雷声响彻整个世界,褚洄之听到莫岁再度坚定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