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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津蝴蝶(明开夜合)


梁稚比谁都知晓自己的性格,极为要强,输也不能有失风度。
既然将“卖身救父”视作义举,又何须扭捏。
她嘴唇紧紧绷作一线,再抬眼目光已有决然之意。她缓缓抬手,按住睡裙的肩带。
一时之间,房间里静得吓人,只闻窗外呼呼的风声,和纱帘拍在玻璃窗上的噼啪声。
楼问津看着她,一动不动,那目光里旁观、审视……各种用意,仿佛兼而有之。
室内冷气开得很足,她皮肤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手指也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
即便如此,她动作毫无迟滞与犹豫。肩带自肩头滑落,失去支撑,整条白色真丝睡裙,也便这样委顿下去,堆笼在腰间。
楼问津目光微敛,手掌搭在自己膝头,仍是一动不动。
灯光为她莹润如玉的皮肤,又布了一层浓稠釉色,微卷的一头长发垂落,黑与白分野明晰,她仿佛一帧泛黄羊皮纸上的人体素描像,无价的大师手笔。
梁稚睫毛轻颤地抬眼,看了看楼问津。
他仍旧静定如一樽塑像。
梁稚手垂落下去,悄悄攥紧了薄毯的一角,头却微微扬了起来,不惧不退地迎向楼问津的视线,目光因其自我献祭的用意,而不免多了几分不自知的凛然与挑衅。
“啪”一声,似乎是纱帘带得边桌上的杂志摔到了地上。
片刻,一切又归于静默。
梁稚肩膀也跟着颤了颤,随即微微咬紧了牙关。
做到这一步,已是极限,再无可能继续主动迎合。
可楼问津依然没有任何行动,甚至,他的呼吸听来都如此平静,没有一刻频率错拍。
在他仿佛冷静不过的目光里,梁稚只觉自己的自尊是一樽泥塑木雕,装点门面的金箔,被毫不留情地片片剥除。
热血涌上面颊,方才一鼓作气的勇气消退得一干二净,只剩滔天屈辱——
她本以为今日曲意逢迎是屈辱,但为什么,他一根手指也不动她,却显得更加屈辱。
她恨不得杀了他。
现在就杀了他。
楼问津终于出声了,声音低哑,仿佛带着几分自嘲:“梁廷昭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为他牺牲。”
喉间早被各种情绪塞得满满当当,自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梁稚只能睁大了眼睛,狠狠盯住他。
而下一刻,楼问津垂敛目光,忽然拿起了自己手边的西服外套,往她身上一丢,“收拾一下,去码头送你父亲。”
梁稚一愣,“……什么?”
楼问津已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到一楼楼梯处,扎奇娅迎了过来,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他仿佛没有听到,大步朝大门走去。
海上来的大风,撼得庭院里的印度素馨剧烈招摆。
楼问津在门口立住脚步,从口袋里摸出香烟,低头滑亮打火机,手掌一拢,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手指微颤,难免还是泄露几分仓皇与狼狈。
梁稚下楼时,车已停在门口,副驾坐着宝星,后座坐着楼问津。
她拉开车门,弓腰上车。
无人说话,司机自行发动车子,穿过了科林顿大道,朝东北方向驶去。
梁稚心绪激动,已无心反刍方才暗室里发生的一切。她总疑心楼问津是不是真是说了“去码头”,但不敢多问,生怕一字说错,楼问津便反口食言,使她败于垂成。
回神时,车已开到了滨海的葛尼大道,车窗外海浪翻滚,涛声阵阵。
车行无声,静夜里似一只海鸟掠过水面,自葛尼大道转弯,又驶入丹绒武雅。
梁稚已能分辨,车是往码头去的。
车于前方路口右拐,离码头越来越近。梁稚身体前倾,手掌掌住了前方座椅靠背,下意识想瞧得更清楚些。
楼问津这时候突然出声:“认得前方那栋建筑吗?”
梁稚透过前窗玻璃看去。
“大伯公庙。”
庇城华人无人不知。
乾隆十年,广东大埔人张理与丘兆进,偕同福建永定人马福春乘船南渡,于此地登岸。三人结为金兰,亲同骨肉。时海岛尚未开辟,三人筚路蓝缕,共创基业。一日,张忽于大石旁“坐化”,丘、马葬之。及丘、马殁,同籍居民复葬二公于张公墓旁。后世慕三公之义,以神祀三公,统尊之为大伯公。
梁稚话音落下之后,车厢里复归寂静,楼问津并不再说什么,仿佛不过随口一问。
梁稚自然觉得奇怪,转头看他一眼,他表情那样淡漠,什么也看不出。
眨眼之间,码头已至。
深夜灯火稀疏,近岸泊着一艘小型游艇,船头站立一人,半个身体都要探出护栏。
即便隔得这么远,梁稚也从身形一眼看出,那就是已有月余未见的父亲梁廷昭。
梁稚情绪激动,车子距离码头几十米处停下,尚未停稳,便等不及伸手去拉车门。
哪知还没够上车门把手,手腕已被楼问津一把攥住。
“就在这送。”楼问津声音少见的如此冷硬。
梁稚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他一眼,“你让我下去!”
楼问津神色沉冷,手上却更加用力,将她攥得更紧。
腕骨发疼,毫无挣脱的胜算,梁稚换了只手,打算再试,楼问津干脆把她往后一拽,手臂横抱,直接将她桎梏在怀。
梁稚本能挣扎,可力量悬殊,撼动不了分毫。
这时,楼问津冷声吩咐副座宝星:“通知开船。”
宝星点点头,落下车窗,向着游艇处喊了一声,“可以发船了!”
梁稚一听,挣扎更甚,“楼问津!你让我下去!”
船工解了锚,丢入黑沉水中。
“你放开我!!”梁稚双手徒然乱挥,却怎么也够不着车门把手。
马达声嗡嗡响起,船尾烟囱喷出一股黑烟,咸潮海水中柴油气息扑面而来。
眼见此景,梁稚又急又怒,低头,一口咬在楼问津手臂上。
连日所受愤懑与委屈皆在此刻引爆,她咬得又狠又重,不遗余力。
口腔里瞬间便充斥一股铁锈腥味。
可楼问津仍然纹丝不动,甚至都不曾闷哼一声。
这般持续十来秒,梁稚牙关一松,陡然间力气尽失。
她不是没有见证过楼问津为人之狠绝,他下定决心的事,几无更改可能。
“楼问津……我求求你……”她放软态度,已有呜咽声,“你放我下去,我就只跟我爸说一句话,只说一句……”
梁廷昭在船头拼命挥手,似在高喊什么,可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又有风声与马达,什么也听不清。
“我求求你……只要你放我下去,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楼问津没有丝毫动摇。
分明近在咫尺,却连当面道别的机会也吝于给予。
游艇启航,海浪飞溅。
一直立在船头的梁廷昭,也被一位船工拖回船舱,再也不见身影。
梁稚手臂颓然落下,眼泪随之滚落,“……为什么?我爸待你不薄,短短六年就让你当上高层管理。当年引狼入室,我们自认倒霉;你想要梁家家产,我们也可以双手奉上,可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我真要赶尽杀绝,你父亲会在牢里蹲一辈子。”
楼问津手指钳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望住她泪水朦胧的眼睛。
他冰冷的眼神,叫她觉得,他正在细细品尝她的痛苦。
艇以三十节时速离岸,留下一串浪花尾迹。
梁稚拼命睁大眼睛,却只能看着那船渐行渐远。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恨我到这种地步……”梁稚哽咽。这句话,她原本以为自己绝对不会问出口,因为太过软弱。
楼问津并不回答,只将薄唇紧抿。
“……我恨你。”梁稚咬牙。
楼问津手指沾上了她的眼泪,眼底只有冰封不动的平静:“无所谓。”

第10章
回程路上,梁稚许久不作声。方才在楼问津面前情绪失控,颜面尽失,她亟需冷静,方可挽回一二。
船已离岸,强求无用,虽然没能跟父亲当面道别,但至少他现在已是自由之身。
她在心里谋划片刻,再看向楼问津时,一张脸泪痕犹在,但已不见丝毫脆弱。
“你准备把我爸送去哪里?”
“你不必知道。”
梁稚没有期望楼问津会回答,所以并不失望。
楼问津靠着座椅后背,身体稍稍侧坐,少了几分端正。他衣袖挽起,露出的手臂皮肤上,两排狰狞的牙印,没有处理,血液已经凝结了。
他看着梁稚,不紧不慢地说:“你父亲从前是开面档起家的,等落地以后,就照旧去面档做工,也算干回老本行。”
梁稚简直倒吸一口凉气,楼问津这人狠绝在于,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摧毁一个人,由来攻心为上。
梁廷昭这些年锦衣玉食之际,总要提及当年卖面之事忆苦思甜,可这并不意味,他就愿意回到当年一贫如洗的日子。绸缪半生,却还得蜗居于面档,怎么不叫人觉得,这几十年只是黄粱一梦。
或许假如有得选,梁廷昭宁愿蹲大牢。
气归气,梁稚没再做意气之举。楼问津的话,分明还有另一重意思:梁廷昭不管去了哪里,都在他的监控之下,她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梁稚拾起了此前挣扎间落在脚边的提包,从中拿出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楼问津:“请你把这个转交给我爸。他有腿疾,不像年轻时候那样手脚利索,我希望他至少能维持温饱。”
楼问津端详她片刻,终究还是接了过去。手指捏了捏,打开信封,拿出夹在里面的信用卡,递还给梁稚。
刷卡便可定位地址,不肯交给梁廷昭也是自然。梁稚并未心存侥幸,倒也不失望,楼问津答应转交现金,目的便已达到。
车沿原路返回,将要拐进科林顿大道时,楼问津说:“去梁宅。”
梁稚有些惊讶楼问津今晚就这么放过了她,可转念一想,他俩相处总是杀气腾腾,他何必新婚之夜多余给自己添堵。
兰姨已经睡了,听见动静立马披衣出来,看见梁稚进门,十分惊讶:“阿九?你这么……就你一个人?姑爷呢?”
梁稚摇摇头,径直上楼,兰姨追近两步问:“要不要吃点夜宵再休息?”
“不饿。兰姨你去休息吧,今天没什么事了。”
进了房间,梁稚直接栽倒在床。
躺了一阵,忽听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雨这时候才下,梁稚已懒得起身去关窗了。
风雨中飘来一股溽热的泥腥气,几如方才充斥口腔的那股血腥味。
咬得那样深,不知道他会不会及时处理,天气热,不要发炎才好——不对,最好发炎流脓,叫他好好吃个苦头。他这样对她,她咬得根本还不够用力。
梁稚愤愤地想。
可这愤恨也没持续太久,她实在太累了,这一阵就像一根越拧越紧的发条。
梁廷昭已获自由,今后她与楼问津要怎么相处……
她想不到,也实在转不动大脑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车开回科林顿大道,楼问津叫宝星和司机都回去休息,今晚不必再听候了。
待人都走了,楼问津站在院里的树影下,低头抽完了半支烟,又拉开车门,自己上了驾驶座。
刚开过一条街,玻璃车窗上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一时间,天地黑沉,汽车仿佛在向着一条没有尽头的末路狂奔。
四小时,不眠不休,只在中途加了一次油,最终于凌晨四点左右,抵达了位于雪州巴生港西南方向,约五英里处的新邦利马华人坟场。
雪州也下过雨,进坟场的路一片泥泞。
楼问津将车靠边停下,沿着湿泞的小道,往下走去。
一座一座坟茔,挨靠得密密麻麻,天还未亮,坟场里一片瘆人的寂静。
楼问津滑亮打火机照明,挨个挨个的找过去,最后,在三座墓碑前停了下来。
最右一座墓碑,上方篆刻文字:谊父葛振波之墓。
而中间和左边的两座墓碑,却无一字。
来得临时,天还是黑的,找不到购置贡品的地方。
楼问津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各点了三支香烟放置在墓碑顶上,以代香烛。
青烟袅袅,楼问津垂头默立许久,后退几步。
他站在那两座无字碑之间,在一地泥水里双膝跪地,满怀愧疚地深深低下头去,良久不语。
隔天,梁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楼下,兰姨正在收拾昨晚从酒店运回来的婚纱与凤褂,“阿九,这衣服你打算怎么处置?”
梁稚瞥一眼,“干洗以后收进柜子里就是了。”
兰姨打理着凤褂的领子,自言自语道:这么漂亮贵重的凤褂,一辈子就穿这么一次,真是可惜了。
梁稚听见了,也懒得说什么,打着呵欠去茶台倒水喝。
古叔过来告诉她,沈家打来电话,说沈惟慈的父母和兄长已经回了庇城。
梁稚叫古叔备礼,下午前去拜访。
沈家只有沈伯父和伯母在家,沈惟茵随沈惟慈逛街去了,沈惟彰去了公司,不知何时回来。
沈母术后初愈,形销骨立,精神也大不如前,只陪坐片刻,就由佣工搀扶,回房休息。
沈伯父沈康介细细问起最近的事。
梁稚一一陈述:“我爸前天晚上被送走了,楼问津说,留他一条性命,但余生都不能再踏入庇城半步。”
“可有说把他送去哪儿了?”
梁稚摇头。
沈康介沉吟:“无非印尼、泰国、狮城或是香港,我叫各地的朋友替你留意,一有你父亲的消息,就立即通知你。”
梁稚知道此举无疑大海捞针,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爸既然还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担心他,我只是不甘心梁家家产就这么白白地落到了楼问津手里。”
沈康介端起茶杯抿一口茶,“生意上的事,我已经全权交给惟彰负责,你可以同他聊聊,此事可有什么回旋之法。”
梁稚怎么会听不出沈康介话里推脱的意思。她从前深信梁沈两家相交莫逆,如今却不那么笃定了——
父亲事发至今,沈康介都躲在香港,拿妻子手术做大旗。沈惟慈说兄长曾试图保释,或有心与楼问津斡旋,但都未见真章。
而沈康介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婚礼一结束就回来,其不愿出席婚礼之用意未免太明显,他究竟是怕被人非议挚友蒙难自己却作壁上观,还是压根不愿再掺合梁家的事端,都不清楚,但人走茶凉的本意是一定的。
此番拜访已无继续之必要,梁稚绕开话题,随意关心几句伯母身体,便告辞了。
沈家佣工将梁稚送到门口,一部宾士车驶进大门。
落窗,后座上坐着沈家长子沈惟彰。
梁稚颔首打了声招呼。
沈惟彰说:“稍等,阿九,我跟你说两句话。”
沈惟彰下了车,两人一道往花园凉亭走去。
傍晚海风徐来,却是余热不减。
与沈惟慈不同,沈惟彰更有商人的四平八稳与杀伐决断,他这人单看没什么城府,甚至初次打交道还叫人觉得平易可亲,但有着“酒店大亨”名头的人,又岂是凡俗之辈。
沈惟彰开门见山:“阿九,我猜你一定怨沈家未尽全力。”
沈惟彰这样开诚布公,梁稚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单单只是生意场上的事,倒也好说,可这一回梁叔叔被举报行贿,背后牵涉众多,沈家不敢轻举妄动,你怨我也是应该。”
“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梁稚淡淡地说。
沈惟彰看一眼梁稚,不再继续为自己辩解,“阿九,我知道你想夺回家业……”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异想天开。”
“很难,却也并非不可能,前提是你要自己帮自己。”
沈惟彰没听见她表态,看她一眼,继续说道:“楼问津收购你们梁家宗亲的股份,夺取决策权,引发公司动荡,银行施压,经销商跑路,运营却还在如常进行,没有大笔资金支持断断做不到。而且,抓与放,都是楼问津一句话的事,这一点沈家都办不到。”
“你是说,楼问津背后有人支持?”梁稚不是没有深想过此事,“但他明面上来往的那些人,都不像有这么大的能量。”
“香港的医生说,我妈最好还是休养数周再行挪动。阿九,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这时候回庇城?”
梁稚看向沈惟彰,等他细说。
“爪哇海上有座小岛准备拍卖,沈家有意投标。而就在昨天,我听闻楼问津也打算竞标。”
“他?梁家只做洋酒生意,虽说基本垄断了庇城的洋酒市场,但还不至于有本钱涉足地产行业。”梁稚之所以知晓此事,是因为曾有生意伙伴游说梁廷昭炒地皮,梁廷昭自称守成之人,不敢借银行那么多钱做风险这么大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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