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稚有些不悦:“……周警官劝我私了,是因为已提前跟那边达成了一致?”
周宣忙说:“我不过跟他说,叫他拿三千块来,我替他登门致歉,看梁小姐你接不接受。只是没想到,梁小姐这样干脆爽利。如果梁小姐你打算打官司,这钱我自然就不会拿出来了。”
梁稚说:“是我误会了。”
周宣说:“不不,是我没有提前解释清楚。”
楼问津冷眼瞧着这两人互相道歉,忽平声说道:“周警官审过了吗,这人什么来历。”
周宣看向楼问津,从他听似平淡不过的语气里,品出一丝敌意。他笑了笑,说道:“当然审过了。就是专门帮大耳窿讨债的,平常也干些小偷小摸、敲诈勒索的脏活儿。问他是谁指使,他说他们只听老大吩咐办事,从来不打听背后的人。”
“法庭可以不去,临时班房总不能不蹲。那车是梁小姐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对她很有纪念意义。我想,周警官治下严谨,一定会替梁小姐主持公道,不会叫人收了钱就直接放人。”楼问津不紧不慢地说道。
周宣在心里骂了一句。最近庇城最热话题便是楼问津以怨报德,谋夺梁家企业一事,话题中心的人物,自然不乏真本事。但今日见了面,打了交道,才知这人确实难缠。
警署什么风气,他清楚得很,而显然楼问津也深谙此道。他家底殷实,不在意三瓜两枣的“孝敬”,也不屑于此,但不能拦着旁人以此补贴荷包——警署待遇一般,基层警员更是只能勉强糊口。
周宣面上仍是笑着:“这是自然。这案子我亲自盯着的,肯定叫他七天蹲满。”
推说还有事,周宣喝了一口水便起身告辞了,梁稚多少感谢他记挂此事上门反馈,因此起身将他送到了门口去。
周宣叫她留步,又说以后有事需要帮忙,尽可以找他,他玩笑语气补充:反正我办公室的电话,梁小姐你是知道的。
周宣人未走远,楼问津阖上那一叠报纸,不冷不热地说道:“你最大麻烦已经解决,他还能帮你什么。”
梁稚转头瞪他一眼:“我倒是等着看你怎么替我解决。”
数日子像坐牢,梁稚焦虑得紧,偏偏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
婚礼流程繁琐,除了凤褂还得穿婚纱。某婚纱定制品牌在庇城的商厦设有分店,宝星已提前做了预约,设计总监将亲自上门服务。
午后,一部车子驶入梁宅,几个工作人员往起居室运进十几件婚纱,由梁稚初步挑选。
梁稚懒散吃着一碗潮州煎蕊,斑斓汁染绿的米苔木,掺杂椰奶与红豆,是消暑佳品。
设计总监叫爱蜜莉,展开婚纱一一热情介绍设计匠心,转头一看,梁小姐一勺勺舀着椰奶,神游天外,分明意兴阑珊。
“梁小姐可以大致看一看成品样式,最终我们都是要根据你的喜好量身定制。”
“工期多久?”
“看设计和工艺的复杂程度,最快是三个月……”
梁稚打断她,随手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条抹胸鱼尾纱:“就那条吧。”
爱蜜莉稍愣:“那请梁小姐先试一试尺寸是否合身。”
梁稚进二楼衣帽间,由爱蜜莉帮忙换上婚纱。
她本就生得高挑纤细,这一阵茶饭不思,更瘦得过分,这婚纱尺码很小,可她穿上身,腰身仍有两指富余。
爱蜜莉笑说:“梁小姐身材真好。”
梁稚懒听奉承,只问修改尺寸需要多长时间。
“您确定就要这一件是吗?也还可以试试其他设计……”
楼下忽地响起兰姨唤“阿九”的声音。
梁稚拖着婚纱走出卧室门,到二楼平台处往下看一眼,门口立着个穿浅色斜条纹短袖衬衫的男人,有些拘谨地一手抄着长裤口袋,长相素净温和,一身书卷气。是沈惟慈。
沈惟慈仰头看上来,“阿九,你在试婚纱?”
“是啊,好看吗?”
“你下来我看看。”
梁稚搴住婚纱裙摆,搭着扶手下了楼。
走到沈惟慈跟前,原想像从前那样,穿上好看新裙总要转个圈,可眼下的光景,又让她骤然悲从中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沈惟慈才说:“好看。”
梁稚勉强笑了笑。
沈惟慈说:“中午大哥从香港来电,他说动用人脉问过可否保释梁叔,回复说恐怕不能……”
梁稚沉默。
沈惟慈看着她,“阿九,沈家都办不到的事,你真信楼问津能办到?假如他不过是在骗你,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沈大哥都办不到,那我除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信一信楼问津,还有什么办法?”
“即便如此,也不该拿终身大事做交易。”
梁稚又是沉默。面对沈惟慈,比兄长更亲的人,她没有自欺欺人的必要。
沈惟慈叹声气,“阿九,我设想过有这么一天,但绝不应该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发生,你明明喜欢楼……”
“不要说!”
沈惟慈一愣。
梁稚摇头,压低声音道:“维恩,这件事你不许告诉楼问津。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让他知道。”
沈惟慈心里五味杂陈,“我明白。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梁稚想起问沈惟慈此行目的。
沈惟慈说:“就想过来看看你。这一周去了狮城交流,不然早该过来。”
梁稚说:“你放心,我没事的。”
“……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关键时候,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梁稚摇摇头,“不说这个了。你下午有没有事?留下吃晚饭吧。”
“刚回来,要去医院看看。”
沈家经营一家私人医院,沈伯父是名义上的院长,实际管事、技术骨干都是沈惟慈,事情多,时间都得掰成两半花。梁稚理解,也不挽留。
“我叫兰姨给你冲一盏咖啡,你喝了再走吧。”
“不了,车就等在外面。等空闲了我来找你吃饭。”
两人关心亲厚,不拘礼节,梁稚点了点头,说好。
沈惟慈看一看手表,便转身出去了。
到了门口,却是脚步一停。
梁宅大门口檐廊下空间很是宽敞,放了只半人高的花瓶,栽种一丛紫红三角梅。花叶下支一张藤沙发,晚上穿堂风来,正好纳凉。
却没想,楼问津正翘腿靠坐在那上面,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
楼问津也不起身,不过稍稍抬头,瞥了沈惟慈一眼。这姿态有点傲慢,有点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意思。
沈惟慈皱一皱眉,但他不是轻易与人起争执的性格,因此没说什么,迈下台阶往外走去。
梁稚也是这时候才发现楼问津在外头,心头一紧,忙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担心他听见了沈惟慈说的那半句话。
楼问津摘下墨镜,起身往屋里走,“来得不巧,打扰了你和沈兄叙旧。”
梁稚皱紧眉头,微微仰起下巴,“那你为什么不出声,不晓得非礼勿听吗?”
楼问津不过轻淡地瞥她一眼,仿佛不欲与她辩论。
那头爱蜜莉等了好一会儿,此时赔笑插话,问梁稚还要不要试一试其他样式。
一句话好似提醒了楼问津,他往梁稚身上看去,问道:“沈兄可还满意你的婚纱?”
梁稚深深吸气,这冷嘲一般的语气差一点叫她压不住火气,“自然。他满意得很。”她看向爱蜜莉,“不试了,就这件,你们拿去改尺寸。”
楼问津却说:“继续试。”
爱蜜莉望一望两人,左右为难。
楼问津重复一遍,为此事定调。
三人再进到起居室里,兰姨撤走没吃完的半碗煎蕊,换上来一壶冰水。
楼问津手臂撑着沙发扶手喝水,于爱蜜莉舌灿莲花之时,抽空抬头看一眼,随意一指,“试一试这件。”
那语气仿佛是看着菜牌点菜。若不是有求于人,梁稚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六年前,楼问津走古叔的门路,来梁家找一份差事。那一阵梁家正好缺个司机,就让楼问津先顶上。梁稚那时十六岁,正在圣乔治女中念书,她虽被骄纵,却并不娇气,平日不喜欢让家里车接车送,有时候宁愿跟同学一同乘坐公交。
但自从楼问津来了以后,她去哪里都要叫他做司机,不单如此,大事小事都要烦他。她自然是故意的,因为楼问津只大她三岁,却行事老成,喜怒不形于色,她就想试一试,把他惹到哪种程度他才会发火。
今日楼问津一朝翻身,又怎会不报复当年她对他的颐指气使?
拖着婚纱行走不便,梁稚懒得再上二楼,去旁边的客房里就近换好了。
回到起居室,楼问津却在接电话。
起居室里装了一部分机,往常都是梁廷昭和梁稚在用。现在找楼问津的电话,居然直接就打来了梁宅。
楼问津接电话漫不经心的姿态,俨然已经是这里的主人了。
也不知是谁打来的,楼问津听着,偶尔漫应一声。
她进门他是知道的,却一眼也不往她身上看,简直像在故意晾着她。
形势比人大,梁稚只能站在那里干等着。
又过去几分钟,楼问津总算将电话撂下,抬头,朝她看去。
她身上这件婚纱是A字版型,三层裙身,最外一层缎面质地,大V型领口,露肩,袖子是蓬松的泡泡袖。
现今这样款式的婚纱已稍微有些过时了,可衬她却似乎再合适不过。
梁小姐生得一双狐狸眼,瞳色又淡,笑与不笑,气质全然不同,笑时明媚娇憨,不笑便冷傲得拒人千里,矛盾得要命。她穿着这婚纱像个精致的瓷器娃娃,漂亮得都不像是真的。
楼问津半晌不出声,仿佛陷入了沉思。
梁稚看他一眼,他目光虽落在她身上,却似乎并不真的在看她,显然心思不在这上头。这就更坐实他叫她试婚纱,不过是寻她开心。
她恼怒地皱起眉头,提着裙身,转身就要去把它换了。
爱蜜莉没伺候过这样古怪的新婚夫妻,追上去笑说:“梁小姐不喜欢吗?这件很漂亮,尺码也合身……”
楼问津这时候站了起来,“就这件,不必再试了。”
梁稚脚步稍定。
他突然往外走,像是临时有事,或许是那通电话的缘故。
他经过她身边时,手臂擦过了婚纱蓬松的袖口,目光却一眼也没往她身上落,径直朝着大门口去了。
梁稚望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
楼问津一直走出大门,下了台阶,脚步一顿,手掌不大自在地按一按手臂,才往树荫下候着的车子走去。
宝星拿杂志盖着脸,在后座睡得七荤八素。被敲窗叫醒时看看手表,半小时时间都不到。
宝星坐起身,一把薅下脸上杂志,笑说:“这就试好了?我以为少说一两个钟头,还打算去商场逛逛呢。”
宝星有个小妹在女子中学念书,前阵打电话来说自来水笔摔坏了,出水断断续续,想要支新的。小妹成绩好,又乖巧懂事,平常从未提过什么要求,这唯一请求,宝星自得满足,便打算去商场替她选一只派克钢笔。
楼问津只嗯了一声。
宝星换到前头副座去,问楼问津去哪儿。
楼问津手肘撑着车窗,默了一会儿才说,回办公室。
梁稚起得晚,下楼时兰姨说她大学同学林淑真来过电话,问她打算几时赴英,让她有空记得回电。
梁稚说知道了。
兰姨端上烤得焦脆的吐司片和柳橙汁,“我看,等和姑爷完婚了就去伦敦,时间刚刚好。”
梁稚睨她,“什么时候改口叫姑爷了?”
“是他们都这么叫,我一时也跟着叫顺口了。”兰姨瞥她一眼,又忙说道,“我这就叫他们改回去。”
身边的人对楼问津态度有所变化,梁稚自然不会毫无觉察。起初大家同仇敌忾,一致不给楼问津和他派来的人好脸色;但渐渐的,大家发现日子还跟以前一样过,楼问津执掌梁家企业已成定局,而常来交接婚礼筹备事宜的宝星又是个心细嘴甜的主,还时不时送来瓜果点心,甜水蛋糕,说是楼总体谅大家工作辛苦,特意犒劳。他们与楼问津本就无冤无仇,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来二去,便觉得这位姑爷虽然狼子野心,可人倒也不坏。
如今还未“叛变”的,也就剩下兰姨和古叔了,而现在兰姨也改口叫了“姑爷”。
梁稚心情烦躁,一下失了胃口,草草咬了几口吐司,喝下半杯柳橙汁就下桌了。
她走到书房,打算给林淑真回电话,听筒拎起来,又盖回去。
去年十一月,梁稚大学毕业,收到英国某校的录取通知,计划于暑期赴英继续攻读硕士学位。林淑真申请的学校也在英国,两人说好届时结伴同行。
林淑真父母皆是律师,又住在吉隆坡,和梁稚在庇城的社交圈毫无重合。林淑真率直善良,不似她在庇城的“圈内好友”,父亲被捕以后,这些所谓“好友”一个个突然销声匿迹。梁稚从前是圈子的中心,吃饭、看戏、打球、游水、逛街……总是安排不断,如今一切邀约都消失了。
骤然闲下来,以为自己会不习惯,谁知倒也还好。似乎人长大,看透世态炎凉,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梁稚学的是珠宝设计,平日攒了厚厚一本灵感。她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拉开抽屉翻找笔记本,目光瞥见里头的巴朗刀,动作稍滞。她将笔记本抽出,“啪”一下推上抽屉,再不看它。
在起居室长沙发里躺倒,梁稚举起笔记本,一页页翻看。
兰姨进来三回,一回送茶点,一回问她中午想吃什么,一回又拿个湿抹布过来擦拭花瓶。
梁稚心里烦闷,说:“兰姨,你让我静一静,午饭之前叫他们都不要进来打扰我。”
兰姨忙说好,摘掉了落在盆里的几片枯叶,拿在手里出去了。
梁稚翻着笔记本,忽有东西雪片似的飞了出来,从她胸口滑下去,落在了地板上。
她手臂垂下去,捡起来一看,一下愣住。
那是一张她与楼问津的合影。
楼问津来梁家做事的第二年,父亲梁廷昭倚重他,应酬的场合都要带他出席,彼时梁廷昭有一位生意伙伴喜好赛马,梁廷昭就给楼问津派了任务,叫他两周内将马术学会。
梁稚几乎擅长一切运动,骑马也不在话下,便毛遂自荐,做了楼问津的马术老师。结果这位学生天资聪颖,几乎上手便会。
彼时,马场有一匹马叫做凯瑟琳,凭借母马的身份,在90%皆是公马的赛马场上,拼出了极为亮眼的成绩。此外,又生得通体纯黑,全无一点杂色。长相、赛绩皆是绝佳的凯瑟琳,自然成了风头正盛的明星。
这合影,就是梁稚和楼问津,同刚刚结束了一天训练的凯瑟琳一同拍摄的。
两人都穿马术服,白色半胶马裤与黑色马靴穿在楼问津身上,尤显得他身形颀长,英俊洒然。
梁稚将合影拿在手里,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忽地两指用力,将相片上的楼问津撕了下来,独留自己与威风凛凛的凯瑟琳。
她瞧着孤零零的楼问津,心里舒爽许多,只可惜,这就是她与楼问津唯一的合照了,不然定要撕个痛快。
去年十一月,她邀楼问津去吉隆坡参加毕业典礼,她将相机交给林淑真,请她帮忙拍一张照片以作留念,可快门将要按下的一瞬间,楼问津便借故有事走远了,后来同学借走了相机,那合影到底是没有拍成。
梁稚将撕成两半的相片往茶几随意一扔,仍旧翻看笔记,可不知道为什么,骤然心不在焉起来。
她往茶几上望去,叹口气,正打算把相片仍旧夹回笔记本里时,忽地响起敲门声。
门是半开的,梁稚探头去看是哪个不长眼,敲门的是宝星,在他身后,跟着楼问津。
算来,距离上一回试婚纱,楼问津把她气个半死,已经过去一周了。
梁稚今日穿了一条繁复层叠的印花连身裙,躺着的时候,那裙摆倒折下来,铺散得乱七八糟。
她立马坐起身,将裙摆一理,绷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楼问津径直进门,往她对面沙发上一坐。
他正欲开口,目光瞧见了茶几上的东西,立即伸出手臂。
梁稚预备去抢,已经来不及了。
楼问津将那两半照片,拨到了自己面前,低头去看。
梁稚不由地打量着楼问津。
他因垂着眼,看不见眼神,单看表情,似乎一点也没有因这照片而有分毫的情绪波动,仍如一惯的冷淡。
片刻,他开口了:“后天赛马公会办比赛,你去不去看。”
“不去。”梁稚想起那晚楼问津说要请警署的那几位警官去看赛马,这种应酬的场合,她才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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