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料算不到那么多的事,阿九,其余一切都有计划,可唯独这一件不是,我不过是想替你出一口气……”
“是吗?你见不得宋亓良羞辱我?可当初你把我害到那样的境地,我几乎只剩下他一条路可以走……”
“我怎么会真让你走到那一步……”
梁稚衣物湿透,站在冷气充足的书房里,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冷,“……所以,我的一切行为都在你的料算之中?你知道我一定会先去求你,可你还是两次闭门不见,要我去求你第三次,要我低声下气地卖身给你?”
说到这里,她反倒是笑出声:“楼问津,你可真恨我。”
梁稚把手举起来,将戴着钻戒的手朝向他,“我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爱你的意思。”楼问津望着她,“我想这毋庸置疑。”
梁稚心里一颤。她可真是贱啊,这种时候,听见他说“爱”,竟还是会觉得心脏震动。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楼问津张了张口,却沉默下去。
一时,这空间里只有噼啪敲在玻璃窗上的雨声。
“……你不敢回答。”梁稚下了结论。
楼问津仍然没有作声。
答案显而易见。
很久之前就开始了。
可他既然爱她,却又为什么忍心害她?
“阿九。”楼问津叹了一声,语气仍然显得冷静极了,“我很抱歉,只是,有些事并不能一一抵消。”
“……不能抵消的是哪些事?”
楼问津没有回答。
梁稚往后退了一步,靠住了书桌边缘,只觉得无力极了,“……楼问津,你说爱我,可我在你这里,甚至不配知道真相是吗?”
楼问津低头凝视着她,一时不再作声。
他仿佛在盘算,在犹豫。
“铃铃铃!”
刺耳电话铃声突然打破寂静。
楼问津没有接听,可那铃声不依不饶,他只好走过去,把听筒提起来,又撂下去。
然而不过片刻,电话又打了进来。
如此反复三次,分外固执,好似有什么急事非得禀告不可。
楼问津终于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
梁稚抬头朝他看去。
不知谁的电话,他说了一句“你说”之后,听了片刻,神情骤然凝重起来。
而后,他问“确定”?仿佛是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他闭了一下眼,最后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将电话挂断。
而后,他把目光投向她。
“宝星打来的。”楼问津声音比方才更加冷静,过于的缺失情绪,因此像是一种极力的粉饰,“……你父亲跑了。”
梁稚一震:“……跑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脱离监控,找不到人影了。”
“……他原本一直在哪里?”
“旺角。”
那距离,与庙街步行即达,又怎么不算是咫尺呢?
——那时候他说人不在庙街,倒也没说谎,只是,他宁愿看着她空忙一趟,竹篮打水。
而今,楼问津肯直言相告,说明梁廷昭大抵确实已经跑了。
若不是身后便是书桌,梁稚恐怕要跌坐下去。
父亲彻底自由,她整个人好似一根骤然崩断的皮筋,再也不必与任何一切较劲了。
楼问津望着她,目光里有一盏灯缓慢而无声地熄灭下去。
长久无人说话。
无数个瞬间在脑中闪过,放幻灯片一般。最后,叫她抓住的是狮城的那一夜,从士多店回公寓的路上,她把杂志卷成筒状,又散开。那天是一切好转的序始,她至今记得自己手掌冒汗,微微潮润,她知道他会在那晚的某个时间吻她,却又不确定具体是哪一个时间。
那种期待,现在想来,竟最叫她痛苦。
最终,梁稚手指在身后抓住了书桌的边缘,停了一下。
片刻,她把手再拿到了前方,伸到了楼问津跟前。
摊开的掌心里,是那枚钻石戒指。
“……你说得对,有些事没有办法一一抵消。”她停顿了一下,才没有使声音也颤抖起来,“楼问津,我们离婚。”
楼问津的神情如此平静,仿佛,她要说的每一个字,包括她甚至都不是商量的语气,他都已经猜到了,以至于绝不会引起分毫的波澜。
他微微垂下目光,看着她,却不去接那枚戒指,“阿九,你忘了,我们原本也没有做结婚登记,称不上是真正的夫妻。”
梁稚睫毛一颤。
他迈开脚步,走回到书桌后方,拉开了正中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份文件,自书桌那方递了过来。
“这是离……一份协议,当是补偿。”
梁稚低头看去。
装订得如此整齐,又怎么可能是临时的准备。
他早就料定有这一天了。
梁稚心里一时空空茫茫,仿佛已经生不出愤怒的情绪:从开始到最后,她所有的行为,都在他的料算之中。
那么,那些他以自毁行为而逼出的她的真心呢?
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吗?
她不敢肯定了。
这个人,为了绸缪一件事,不惜花上数年的时间,隐忍蛰伏,甚至不惧亲自入局,这样的城府,她拿什么与他抗衡。
父亲既已逃脱控制,一定会很快就同她联系。
往后,他们父女两人大可以离开这是非之地,过上清清静静的日子,她有合裕的股份,再过半年合裕就能扭亏为盈,单吃红利,也能与父亲生活得很好了。
那不见得真能接受的真相,她放弃探究。
这个她始终看不透的人,她不要了。
梁稚扬起下巴,“吃了亏才需要补偿,不必了,楼问津,你伺候得我很满意。”
她把戒指扔在桌面上,不看那文件,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楼问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扎奇娅,叫司机开车送一送梁小姐。”
“不必。”
梁稚穿过走廊,脚步越来越快,扎奇娅在身后拿英文说了一连串的什么,她无心去听。
推开门,磅礴水雾迎面而来,她回头去望了一眼,而后飞快跑下台阶,跑进大雨里。
雨水打湿面颊,也不必区分,睫毛下的水雾究竟是什么了。
她跑到大门口,在街上疏落的车灯里,骤然想到了那个叫她厌恶的黄昏。
原来那就是告别的序章。
一片死寂中,楼问津在座椅上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伸臂一扫。
桌面上的所有东西悉数落地。
“啪”地一声脆响。
他循着声音望过去。
一只打碎的雪花水晶球。
年关将近, 科林顿道的宅邸,却比平日更加冷清。
佣工们都知道宅邸的主人最近心情不好,办事加倍小心, 生怕一不留神犯了错, 讨得一顿责骂, 虽然这事以前几乎没有发生过,可现下的情况, 谁又能说得准呢?
毕竟是离了婚的男人,事业仿佛也不大顺利,公司都不去了, 整日地待在家里,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 连薪水都发不出来了——他们私下里偷偷这样议论。
这日上午,楼问津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看书,扎奇娅过来汇报,说是章家的大小姐章锦年过来拜访了。
楼问津立即坐起身, 将衣服稍作整理, 让扎奇娅请客人进门。
章锦年穿一条白色齐踝吊带长裙,头戴草编遮阳帽, 脚穿一字系带凉鞋, 非常罕见的一副度假打扮。
楼问津请她就坐, 招呼扎奇娅过来倒水。
章锦年笑说:“我带小妹出来散散心, 顺便过来给你送请柬。”
说着话,她从包里拿出一封白色烫金的请柬, 递给楼问津:“四月我父母办结婚三十周年纪念酒会, 希望你赏光。”
楼问津展开那请柬瞧了瞧,四月二日, 地点在普吉岛。
“感谢邀请。我一定去。”
楼问津收下请柬,又问:“二小姐最近还好?”
“还好。她想考牛津大学,所以每天都在刻苦温书,父亲也是怕她用功太过,身体吃不消,才特意叫我带她出来玩一玩。”
“二小姐天资聪颖,应当没有问题。”
章锦年端上水杯喝了一口,看他一眼,“你最近怎么样?”
楼问津笑了一笑,但这笑容并无什么意味,“沈家还在挣扎,试图举债做多,维系股价。但他们债台高筑,即将面临债务违约,这雪球滚不了多久。我只在等他们什么时候放弃抵抗,届时我总得见一见沈康介,亲自给他敲响丧钟。”
章锦年打量他片刻,才又说道:“我听说梁恩仲炒股失败,为了填补亏空,重新染上赌瘾了。”
“他两边下注,泄露标书内容给沈家,借以换取未来沈家赌场度假村的股份,这些我都有证据。不过他自请辞职,我也懒得追究了。”楼问津语气平淡,“梁廷昭亏待谁到底也是没有亏待他,当年就是梁廷昭把他从赌场里捞出来的。现在这情况……我也只能说,因果循环。”
章锦年一时间没有说话。
同上一回见面相比,楼问津实在过分颓废,死气沉沉。
好似一根蜡烛,以仇恨为焰,而一旦这仇恨也烧完,恐怕什么都剩不下来。
“……你同梁小姐离婚的事,我听说了。”
这个名字,总算叫楼问津眼底稍稍泛起了一些波澜。
“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给梁小姐呢?”章锦年只知道楼问津同梁沈两家有仇,但具体如何结了仇,他不肯说。
“梁廷昭已经脱离我的管控,他们父女迟早要再度团聚——马上要过年了,兴许就在这一阵。我告诉她真相,既不能使我跟她和好如初,还会让她与梁廷昭生出嫌隙。尊敬爱重的亲人,却有另外一幅面孔,想必她会很不好受,更会觉得这一年多的忍辱负重都是枉费。算来算去,还是不告诉她为好。”
这一番理由,想必他已对自己说过无数遍,才会这样的毫无情绪。
章锦年说:“我想,忍辱负重这个说法还是太过了。楼生你还是不够了解女人,倘若我们厌恶一个男人,是万万做不到与他朝夕相对的。恨与厌恶完全是两回事,梁小姐或许恨你,但应当是不厌恶你的。”
楼问津笑了笑,有些无甚所谓的意思。
只是不厌恶而已,其分量还不足以拿上天平两端去称重,尤其对面是她最为敬重信赖的亲人。
章锦年觉察到,似乎任何事情,都已无法唤起楼问津的热情了,便说出了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实际上,我这次过来,是受我父亲委托,再次向你伸出橄榄枝。你知道我身边没有可以倚重的人,章家的业务太大,我一人支撑实在乏力,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楼问津也便正色道:“章家帮了我大忙,理应不该推拒,但实不相瞒,我的兴趣一直不在做生意。前半生都为了复仇而活,往后,我还是想做一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请章小姐帮我感谢章先生,有愧信任,实在抱歉。”
章锦年对他的回答不感到意外,“章家不过只是借了虎皮大旗给你一用而已,你对小妹有救命之恩,章家所回报的实在不算什么。而且沈家破产在即,届时法院拍卖,最后还会是我们章家渔翁得利。不过我从不知道,你真正的兴趣是?”
“学医。”
“……不是开玩笑的?”
“自然是开玩笑的。”楼问津笑说。
章锦年也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说不动楼问津。
楼问津最初在章家码头的仓库做登记员,后来远洋轮船招船员,他便报名去了海上漂泊。机缘巧合碰上歹徒绑架章二小姐,以身挡刀救了她一命。
船王章清霁又怎会亏待恩人,便让楼问津有什么要求随便提,以章家的背景,只要不是上天入地,都能办得到。
谁知,楼问津不要名利也不要钱财,只说自己身负复仇重任,倘若未来遇上难关,希望得章家一臂之力。
后来,章锦年再听到楼问津的消息,便是听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得贵人提携,成了一艘游轮的股东,那游轮专跑加勒比海航线,非常赚钱,即便他只在里头占了一小股,也足够赚得盆满钵满了。
父亲章清霁阅人无数,在十七岁的楼问津拒绝了章家的名利报答时,断言这位年轻人非池中物,将来必然会有一番作为。
那之后,楼问津销声匿迹了好长时间,再度联系上章家,希望兑现当年约定时,已经蛰伏于仇家之一的梁廷昭身旁,变成了他的头号亲信。
章锦年也不得不感慨,他的心志之坚定,城府之深沉,平生少见。
这样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几乎没有商榷的余地。
章锦年不再勉强,“父亲知道你大约会拒绝,让我再带给你一句话。他说未来无论何时,你永远是章家的座上宾。”
章锦年与楼问津算不得多么相熟,再多规劝的话便是交浅言深了,因此便打算告辞。
她起身时,无意识往楼问津面前的茶几上瞥了一眼,微微一怔,那书页合上的书籍,封面标题依稀是《Introduction to the Human Body》(《医学基础》)。
梁稚在王士莱那里,只做到了这一年年末,因为梁廷昭即将回来,之后如何打算还说不定,若是未来临时辞职,会让王士莱应接不暇。
王士莱自是极力挽留,但也为梁稚感到高兴。他封给梁稚好大一笔年终奖,叫她给梁廷昭带话,倘若未来有东山再起之规划,他一定略尽绵薄之力。
梁稚就这样辞了职,回到庇城,等待过年。
狮城的房子暂且没有退租,因为承租人是楼问津,还因为她在收拾东西时,收出了楼问津的那一把巴朗刀。那毕竟是他谊父的遗物,未来有机会,还是应当还到他手里。因此,她打算年后找一个时间,请家里司机自驾一趟,把剩余物品,连同那刀带回庇城,归还的同时,通知楼问津与房东退租。
那天以后,梁稚便一直在等梁廷昭重返庇城,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过年,却连电话也没有等到一通。
梁宅上下都处在一种悬而未决的氛围里,梁稚不敢出门,每日待在家中,生怕漏过每一通电话。
除夕当天,仍未得到消息,梁稚一直守在电话旁,坐立难安,古叔叫她去休息,同她换班,她也不肯。
“古叔,你说楼问津是不是骗了我?我爸真的已经自由了吗?”
古叔面有难色,“……我原不该为楼问津说好话,可我觉得,在这件事上,他并无撒谎的必要,因为显然站在他的立场,叫九小姐误以为头家还在他手里,对他才是利益最大的。”
“那为什么……”
“再耐心等一等吧,九小姐。我想头家可能是遇到了一些麻烦,使他不方便打电话。”
“什么麻烦?”
古叔为难道:“譬如……譬如签证到期,被移民局逮捕拘留了,等核验了身份,就会遣返。”
古叔临时编造的一种可能性,倒是给了梁稚希望,“很有可能,毕竟楼问津可不见得会一直给他续签签证。”
“头家一定比谁都更急切回家,我们耐心等待便是。兰姨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郑老板也送了新酿的酒过来,九小姐还是先吃年夜饭吧。”
梁稚总算点头。
除夕夜楼问津没做任何安排,但当宅子里开始点灯的时候,宝星带着宝菱上门来了。
宝星生怕楼问津赶人,急忙说道:“今天过年,我们来都来了,好歹给个面子。我跟小妹去巴刹买了寸枣和天公豆,楼总你尝尝?”
巴生的渔村不比庇城繁华,宝星爷爷家的杂货店,零食种类永远只有那几样,无非鱼饼、炸香蕉和椰子糖,春节期间,会多出应季的寸枣和天公豆。
每回楼问津经过杂货店门口,丁爷爷便会唤住他,笑呵呵地往他手里塞一把天公豆,也不收他的钱,说是反正卖不出去,放久了发潮,也是扔掉的下场。问他既然卖不出去,何必进货,他说,这是小时候在故乡吃过的零嘴,尝一尝味道,就当是回到家乡了。
大抵是看在这两样童年零食的面子上,楼问津叫他们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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