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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鸢(寿半雪)


程枭拿的是一件缝线处皆滚了白绒的偏襟正红色袍子,穿上就像正值花期的萨日朗,颜色艳丽而又张扬,更衬得易鸣鸢明丽娇艳。
“来,手抬起。”他给乖乖曲起双臂的人束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的腰带。
草原不兴将头发全部盘起,淌在风间是每一根发丝的最终归属,所以他用洁白丝绒搓出的长绳半拢起易鸣鸢的长发绑好,又拿出一条坠着珊瑚珠子的额带系在她的脑后。
“很美,美到想把你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程枭情不自禁的说。
他绞尽脑汁学的大邺话实在匮乏,如果他看过更高深的书本,就会知道世上还有诸如“形貌昳昳”“仙姿玉容”这样赞美女子的词语。
但是不打紧,直白质朴的话一样打动人心。
易鸣鸢别开眼,耳朵发红,不知他这种羞人的危机感究竟从何而来。
程枭蹬进长靿皮靴,快速穿好自己的衣物,牵着人走出婚帐。
“逛逛吧,跟我走一走。”

一推开毡帘,一个个软乎乎的团子就撞到了易鸣鸢的腿上。
她低头一看,两颊红扑扑的小东西扒着她的衣服不放,抬头露出纯真中带着初生傻意的笑容,张大了嘴说:“贡珠,贡珠嚎!”
正要逗逗这个孩子玩,就被一道叽里咕噜的声音打断了,不远处有个步履生风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身上挂着两个孩子,手上还抱着一个,配上他冷硬的面容,显得有些滑稽。
脚边的小娃娃闻言把抱着手抓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不舍的呜呜声。
“耶达鲁,拜见公主殿下。”男人拎走自家调皮捣蛋的崽子,单膝下跪,右手贴在胸前对易鸣鸢行了一个郑重端正的礼。
易鸣鸢入目是阔远的天地,天际的蓝和莽原的青恰如其分的在极远处贴合,这里没有压抑的琼楼金阙,只有天籁般的鸟叫虫鸣。
随着耶达鲁的下拜,周围的族人全都跟他做出一样的动作,表达对新阏氏的认可和臣服。
易鸣鸢欲屈膝回礼,却被身旁的人拉起,“点头就好。”
她微微诧异,那日程枭说他是奉命去护送和亲队伍的,她只当他是一个护卫队长,却没想到他的地位似乎远高于自己的想象。
与众人见过礼后,二人踩着柔软的草地四处闲逛,程枭语调平稳,逐一为她介绍转日阙中的事物。
整个部落很大,二人时走时停,来到圈养着上百只羊的栅栏前,易鸣鸢揪着一根长叶拿在手里把玩,在此起彼伏的咩叫声中说道:“昨晚我问你,年龄几何,你还没有回答我。”
程枭侧过身,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用草叶编织而成的蜻蜓放到她手中,反问:“你呢,你今年多大?”
得了一个小玩意,易鸣鸢眉开眼笑,“刚过了十七的生辰,我猜你应当比我大十岁?”
程枭骤然被猜老了几岁,心情有些郁结,闷闷从嗓子眼里丢出几个字眼,“我十三岁跟着涂轱打仗,已经八年了。”
战场的风沙还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很多沧桑的痕迹,这无从避免,相反,程枭还要感谢这些经历,如果没有它们,他就会永远错过那个藏在心底的人。
征战给了他强大的体魄,赫赫的战功,崇高的地位,所以他从没有后悔过。
易鸣鸢歉然一愣,却见程枭翻身入圈抓住一只羔羊,捆了手脚放进她的怀里,顺势俯身将她微乱的发丝别到耳后,“送到萨满那里,玛麦塔不让男人进她的帐子。”
易鸣鸢耳尖一痒,却没有避开,“为何要找萨满?”
她从没抱过如此脆弱的生物,小心翼翼挪动手臂,企图找一个让羊羔感到舒适一些的姿势。
“玛麦塔有全族的书,你去问问她羊肠,还有鱼鳔怎……”
程枭还没说完,易鸣鸢就已经愤然离去,将他扔在了身后。
青天白日的,真是不知羞耻!
不过他提到萨满那里放着全族的书,她或许可以从中找到匈奴的图册,还有大邺话与匈奴语的比对书籍,这样在其他人交谈时,她就不会双眼一抹黑了。
看着易鸣鸢的背影渐缩,程枭敛目,抬脚朝着另一个方向跨去。
萨满住的毡帐和婚帐都坐落在转日阙的中间位置,虽然相隔有一些距离,但不算太难找。
最大的特点就是最上方扎了黑色的马鬃,十分醒目。
一路上,易鸣鸢专心的记着路线,方才程枭给她介绍过,帐外挂着铜铁器的是打造马嚼子和马镫的地方,中间隆起四周垂毛毡的穹庐是活动的区域,小型的帐幕则是牧羊人的居所。
这里苍鹰任飞,时不时传来翱翔的啸鸣,还有在帐外赤膊摔跤的匈奴男人们发出的搏斗较量声。
易鸣鸢抱着怀中雪白的小羊绕过两个打铁房,四个穹庐,一个帐幕,精准的找到了萨满所在的位置。
途中不断有人亲切的跟她招手,还有个热情的匈奴女人递来奶酪块,放到她的手里就立即跑开,不给她还回去的机会。
无奈之下,易鸣鸢只好带着一只羊,一小把奶酪,还有一只小蜻蜓走到了萨满的毡帐前,和大多数居所不同的是,萨满用的是一个结实的木门,遮住了所有的光亮。
门外把守的兵士用肢体语言示意她直接进去,易鸣鸢正打算敲门的手微顿,想了想还是轻声叩门说明来意,直到久未应答,才在兵士更为强烈的动作下改为了推门而入。
一进去寂静无声,漆黑一片,易鸣鸢怀中的羔羊冷不丁开始扭动,叫了一声,“咩——”
这时,身后传来火星的噼啪声,她捂住羔羊的嘴,死死抱着它不敢转身,背上流下冷汗,心里直发毛。
“呼!”
突然,一个古怪又惊悚的黑脸面具从易鸣鸢的左肩处冒出,伴随着呼的一声,把她吓得连连后退了三步。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惊叫出声,更没有把手中的羊羔扔出去。
“阿兄说的没错,你是个好人。”一阵铃铛声响起,帐内各处油灯依次亮了起来,就像被施了什么法术。
易鸣鸢惊魂未定,这才看清面具后的人。
没想到摘去了面具,堂堂萨满竟是个面容娇俏的年轻小姑娘,更没想到她拥有一口比程枭更加流利的大邺话。
“你,那个时候,怎么,那……”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易鸣鸢哽住。
昨日在木台之上,萨满明明是一副听不懂的模样,为何今日却能如此顺畅地说出一段话?
玛麦塔大笑两声,把手中的黑脸面具挂回原位,不穿萨满服的时候,她就像个普通的邻家小女孩,喜欢看别人被自己吓到的样子,这是她乏味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我是玛麦塔,按照中原人的称呼,我应该叫你嫂嫂。”小姑娘从易鸣鸢手里接过羊羔,解开绳子放到地上,顺手揉了一把软软的羊屁股。
嫂嫂,那就是程枭的妹妹了?
易鸣鸢看着她麦色的卷曲发顶,又看向她笑起来月牙般的双眼和偏小的身型,就是再不同的父母,也不该生出长相如此南辕北辙的一双兄妹吧?
“瞧你想哪儿去了,不是亲生阿兄,我是他捡来的,那时候我只有两岁,就……这么点大。”
玛麦塔两只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很小对不对?阿兄每天把我放在他的裘衣里带着,我才成功活下来,这是从几百年前传下来的方法,把病恹恹崽子贴身带着,听亲人的心跳,能让崽子的身体变得更强壮,比巫医熬的药还有效果。后来列比迭耳去天上了,神就选我当了萨满。”
似乎是因为平日里很少有人能交流,玛麦塔今天话格外多。
她从不知哪里的角落翻出一些羊皮纸,借助上面凌乱的图画讲解儿时的过往。
“你阿兄他,匈奴名字叫什么?”
很多时候,易鸣鸢都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当玛麦塔讲到程枭首次出兵打仗,她才第一次发问。
玛麦塔眉飞色舞讲解的动作停下,有点沮丧的说:“叫折惕失,阿兄说这不是一个好名字,因为是他阿爸起的,而他的阿爸抛弃了他和他的阿妈。”
不过很快她就开朗起来,“放心嫂嫂,后来有人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
这是第二次提到给程枭起名的那个人了,易鸣鸢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了一个奶酪块,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为何听起来早已离开了草原?现在又在哪里?
奶酪块甫一放进嘴里,她就差点全吐出来,整张脸就皱得如同没有蒸成功的包子,“酸的,这是坏了吗?”
“哈哈哈,我的嫂嫂,这是丝乞丽做的酸奶疙瘩,就是咸酸味的,你刚来到我们这里,吃不习惯很正常,喝点肉粥吧。”
玛麦塔端来粥,和易鸣鸢一起坐在厚厚绒毯的中央,聊聊笑笑度过了悠闲的时光。
临别的时候易鸣鸢才回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提出想看一些书,玛麦塔却不允许她将东西带离萨满的毡帐,“如果想要看书,就只能来这里。”
见她说得绝对,易鸣鸢便答应了下来,至于另一件事——
“好嫂嫂,你是打算留下来陪我吗,当萨满确实很无聊,但是我想阿兄现在会更想要你的陪伴,你们中原有一句……‘君子不夺人所爱’对吗?”
易鸣鸢脸庞红得像要滴血,这实在有些难以启齿,她深呼吸多次,才终于磕磕绊绊的说完了程枭让她找玛麦塔的原因。
果不其然玛麦塔又开始大笑,这让她更加窘迫,“没有的话便算了,告辞。”
“我们这儿不用这种方法,崽子是长生天赐予的礼物,不过我想,如果你想找到答案,也许应该去看看你自己带来的那些书籍,听说有好几车。”
“你该走了,去吧。”玛麦塔背过身摆弄她的铃铛和铜镜,眼神隐没在角落的黑暗中,在这种时候,她作为萨满的高深莫测体现得淋漓尽致,不似一个烂漫的少女,而是真正的神使。
同时,木门上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即使身为萨满的兄长,也只被允许在特定的时间里和她见面。
易鸣鸢打开门的瞬间,程枭整个人站在和暖的光里,由于午间日头大,他脱去了上衣,露出健壮充盈的胸腹,上面狰狞的伤口没有让他逊色,反而更衬得人狂野不羁。
“我来接你。”
他的肩上挂着两张弓,小一些的那把是为谁而准备的不言而喻,可惜下午的时光易鸣鸢尚有别的安排。
和玛麦塔道别后,易鸣鸢走上前去,她的身高堪堪到程枭肩头,这导致男人总得垂眸弯腰迁就,这次她主动踮脚抬头,这样的高度正好能使程枭毫不费力的捕捉到她所有的神情,柔软又恳切。
“我想见见和亲队伍中的人,再拿点东西进婚帐,你要跟我一起吗?”

作为战争中胜利的一方,大邺对此次和亲表现出了充分的怠慢和蔑视。
按照惯例,和亲公主的陪嫁车队中应当有金银珠宝十车,各种花纹图案的丝绸锦缎十车、酒和米十车、谷物和芜菁种子五车、诗文农书,佛经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五车、陶瓷器五车、纺织用具五车、造纸工具五车。
另造酒、碾、硙、纸、墨之匠五车,共六十车才算完整齐备。
这还只是最基础的,若是碰上君主有意讨好,数量只多不少,如今匈奴不受邺国待见,易鸣鸢也是个不受宠的郡主,所以各例减半,拢共只有三十车。
可即使这样,其中可用之物仍旧不少,她跟着程枭四处观览的时候,发现这里牛羊马虽多,可并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是作农耕之用。
从前住在庸山关的时候她便知道,蛮夷之人从不事耕种,只一味的南下抢掠,通过夺取中原人辛辛苦苦种植的粮食,囤积以过冬。
这就导致了边关百姓苦不堪言,双方摩擦不断。
要是能教会匈奴人种地,养活作物,那一年到头的时候,他们再也不用因为忧惶没有食物渡过严冬了。
“你去吧,让耶达鲁保护。”
出乎意料的是,程枭并没有应下易鸣鸢的邀请,他对玛麦塔门前的兵士吩咐两声,让他们去把人找来。
易鸣鸢:“你要忙吗?”
依据程枭昨晚那黏在她身边赶也赶不走的架势,她还以为对方会寸步不离的跟在自己身边,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逐旭讷要走了,我去送他,半日就回来。”
这一带并不是转日阙一年中最长时间生活的地方,秋天的时候南边水草更加丰茂,有时候会在这里驻扎一段时间。
不过此次为了和亲的事情,程枭特意将整个部落向东南方向移了十里,靠近大邺的关隘,是以转日阙部落中人出行办事时常遭到巡逻伏击。
无论是出还是入,都需要经验丰富的人带路,接人的时候因为人数稍多,为了避免麻烦,他们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绕过两座山,这也是婚仪前他提早离开的原因。
这两日大家分散成几支小队伍依次离开,稳妥又迅速。
“好。”易鸣鸢点头,只一点不解,这里是单于庭,作为大单于的儿子,也就是相当于太子殿下,为何不与父亲住在一起,反而要走呢?
不过想来中原有及冠封地,也许逐旭讷亦有自己统领的部落需要管辖。
思及此,易鸣鸢也就没有多问,直接随着朝这个方向跑来的耶达鲁去了和亲车队集中居住的地方。
与早晨见面时的装扮不同,眼前身材高大的守卫头戴坚硬头盔,不仅薄甲在身,腰间还配着直背弧刃的钢刀,摄人的气势十足。
他有规矩的牵着缰绳站在马身右前方,尽心尽责观察着周围一切风吹草动。
“耶达鲁……”就这样一骑一行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易鸣鸢想稍微减轻一点这紧绷的气氛。
为自己牵马坠镫的人听到名字后立刻凝神,站定回应:“是!”
易鸣鸢摇摇手,“不必如此,随意一些,我们聊一聊可好?”
耶达鲁眼珠子动了动,“是。”
“你和程枭是如何认识的?”易鸣鸢坐在马上,她思前想后,发觉从进入转日阙之初,到目前为止,都对自己的夫君知之甚少,也可以说程枭并未主动向自己介绍过他的身世,遭遇。
既然他不详谈,那自己便积极一点,向他身边的人了解。
“八年的以前,大王来到大漠,很好射箭……”
耶达鲁努力的描述着,但他似乎在这方面没有玛麦塔的天资,说到后面语序混乱,甚至想要加入匈奴语作为解释,又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并不能理解,很快止了话头,只留给了易鸣鸢破碎的信息。
耶达鲁年纪比程枭大上不少,很久以前他还是服休单于旗下一员百骑长,程枭尚是一个毛头小子,被送到他帐下充数,那时候他从没想过程枭能在日后的几场战争中展现出惊人的射击才能。
一转眼程枭都长得比他还高了,两人身份调转,成了自己在他手底下做事。
匈奴人不以年岁和经历当作倚老卖老的资本,他们有些偏执地认定,只要一个人的战斗能力足够彪悍,那么他就是一个值得追随和效忠的首领。
“为什么称程枭为‘大王’,是什么王,我只知道中原有淮南王西南王,你们这儿又是如何论王的呢?”
边走着,易鸣鸢边找准耶达鲁话中的关键加以追问。
谁知耶达鲁听后缄默,黑着一张脸憋出一句:“耶达鲁大邺语讲不好,问大王,更厉害。”
军营中同吃同住时,其他弟兄总揶揄程枭没个喜欢的女人,只有耶达鲁曾在醉酒后听他提起过零星的一点往事,因此对他的新阏氏充满好奇,但作为一个笨嘴拙舌的人,经过家里那位的耳提面命,他甚至不能在易鸣鸢面前随便说话。
耶达鲁谨记叮咛,也认为他们小两口的事情应该交给他们自己解决。
躺在原野上谈天说地向来是一个增进感情的很好方式,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看着成长的孩子,如今整个匈奴的右贤王,正有这样的计划。
自己就不在其中多加搅扰了。
说完后,耶达鲁目不斜视继续护送,任凭易鸣鸢如何坚持,都没能撬开他的嘴。
“达塞儿阏氏,我们到了。”
他们走了很久,根据易鸣鸢对于转日阙占地范围的估测,他们几乎已经到达了整个部落最边缘的地方。
耶达鲁也变得更加警惕,右手按在钢刀上,一旦出现任何异状,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拔刀出鞘。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易鸣鸢跨下马,“达塞儿阏氏?我记得离京的时候,陛下为我取的封号为安戎阏氏。”
这个封号还是皇帝特意效仿百年前那位鼎鼎大名的宁胡阏氏王昭君而取的,所以她不可能记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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