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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鸢(寿半雪)


蓦然一道穹劲的箭风突兀袭来,程枭闪避不及,肩胛骨被射了个对穿,其中力道之大,直将他掀下几步之外的山崖。
易鸣鸢在慌乱中堪堪拉住他,崖边的利石从她的腕心一路划至上臂,蜿蜒出的一条狰狞的血口。
粘腻的血顺着淌到两人交握的掌心,让易鸣鸢几欲脱手。
“易鸣鸢,山下已无人,放手之后你从南离开,我的亲卫会从那里接应;或往北,寻镇关的都虞候付奚,他会代我护你。”程枭的声音从崖下飘荡着传来,混着雪风撞在易鸣鸢的心口。
易鸣鸢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激越,竭力喊道:“你不是还要利用我吗,若没命在,拿什么利用!”
纷扬的雪下了两日,终于在此刻有了收势之迹,风声也变得和缓,携着打旋儿的寒酥落在青年柔和下来的眉宇,他笑了笑,一点点松开与少女相握的手,轻声道:“易鸣鸢,回家吧。”
山上的人开始一队队往下撤,呈合拢之态往此处逼近。
易鸣鸢逐渐握不住程枭的手,只得?着他缓缓往下滑落,她眼中无端生出烫意,喉间竟也喑哑的说不出话。
青年即将从她手中坠落,她咬紧牙关,松身一翻,随着他一道坠入无尽的黑暗。
他把易鸣鸢睡乱的发丝重新拢在一起,声音里带着得意道:“这种小打小闹,还不足以让我受伤。”
梳理头发的时候,易鸣鸢好奇地问他:“我还以为你要消失十几天,为什么今晚就回来了?是换人守城吗?”
程枭吹毛求疵地将她最后两根打成个小结的发丝分开,“新调令,涂轱派我直接去西北,我们一起。”

峭壁上传来铁石相击的尖锐声响。
蜷缩成团的铁钩在其下绳索的甩荡下张开指爪,牢牢嵌在坚硬的石壁当中,迸起一阵飞溅的火星。
绳索还未延伸到极致,易鸣鸢和程枭却当先落进一丛斜生的青柏当中。
青柏上的雪被二人震得四起,扑簌簌掉入身下黑渊,唯余青柏渐止摇晃,将坠崖的他们堪堪接住。
崖上隐约传来轰隆声响,易鸣鸢伏在程枭身上,闻声连忙环臂将他抱紧,但觉后颈一痛,粗粝而坚硬的石块擦过她的耳际,随着青柏的剧烈一震,和残雪一并滚落下去。
易鸣鸢只觉得两眼阵阵发黑,耳边传来巨大的嗡鸣,目眩中只隐约?到青年担惧的双眸与张合的唇瓣。
她不堪重负地垂下颈项,意识模糊中与他额眉相贴。
天未拂晓,马蹄掠地声从院外传来,紧接着房门被打开,程枭轻手轻脚返回,见易鸣鸢睁着眼抱膝坐在榻上,动作一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易鸣鸢吸了吸鼻子。
程枭快步上前,摘去木施上的薄氅将她拢好,温声道:“我买了笼饼,还有杏仁饧粥,你吃一些,待会我们就卩。”
易鸣鸢点头,笼饼是自己吃的,饧粥还是由程枭一口一口喂。
概因伤病的缘故,易鸣鸢吃的不算多,穿戴程整被程枭牵出门时,果见院外栓了匹健壮的骏马。
易鸣鸢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程枭?了眼身上的粗褐麻衣,不避不讳道:“能抵的都抵了。”
易鸣鸢见他除了那把剑,当真是什么都不剩了,便笑:“方才留在屋中的,可是仅剩的一点?”
程枭也笑,“嗯,如今又是身无分文。”
两人行到马前,程枭本想抱易鸣鸢上马,没想到她自个儿拽着缰绳,费力爬了上去。
他随后上马,握住缰绳,将她圈在怀中,朗声道:“坐好了!”
说罢一夹马腹,往北奔驰。
易鸣鸢的伤不宜颠簸,程枭未将马策得太快,两人绕着山林,卩的隐蔽。
昨日观李二娘那夫郎的神色,他们二人恐已被通缉,那么此处便已被曹辕所控,人多之地不宜多行,两人便不得不绕远道而行。
恰应了先前的话,曹辕当真是恨极了程枭,如此步步紧逼,甚至不惜得罪河西,也誓要取他的性命。
傍晚时分,林中霜气铺下来,冷得人手脚发僵。
易鸣鸢为程枭重新包扎开裂的伤口,将将为他整好衣衫,远处忽然传来嘈杂的马蹄声,萧瑟的树林那头,隐约出现一对兵卫的身影。
两人对视一眼,程枭迅速单手揽过易鸣鸢,翻上马背,往反方行疾驰。
冷风针刺一般刮在面上,身后兵卫紧追不舍,几阵破空倏响从身侧擦过,易鸣鸢余光闪过几支追程而来的翎羽箭,背后青年在这动静中蓦的往前倾顿,耳畔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易鸣鸢知道他是中了箭,侧首越过他的肩膀一?,正是被曹辕所伤的,反复挣裂的那处伤口。
她?不见程枭的脸,只得瞥见他紧紧绷着的下颌与泛起青筋的脖颈。
她想要说话,齿关一松,灌了满口风。
程枭的呼吸渐重,易鸣鸢察觉到不对,问道:“程枭,你怎么样?”
“这箭有问题。”
微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整个人沉下来,覆在易鸣鸢的背脊上,似乎在努力保持清明。
马速变缓,身后的兵卫竟怪异的没有追来,易鸣鸢正心生犹疑时,上空乍然被照亮,赤色焰火转瞬即逝,易鸣鸢的心却安定下来。
是程枭的亲卫放出的信号。
背上的青年近乎完全脱力,直直从马背上滑落下去,易鸣鸢反应很快,伸手便挈住他的衣襟,使他悬在半空。
转念又觉得不对,手劲急急调转方向,松了力道。
程枭重重落倒在地,却没有压到后肩的伤。
易鸣鸢也身手利落地下马,她不敢随意拔箭,只用匕首削去那颤巍巍的箭笴,拖着程枭背靠到近旁的树干。
眼见他当真已不省人事,易鸣鸢忽然想,如今岂不是窃符的大好时机?
程枭的亲卫已顺利找到此处,便证明曹辕大势已去,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不会有性命之患,她亦再没有阻碍。
何况程枭如今神志不清,恰能给她西逃的时间。
易鸣鸢果断出手,探进他怀中,顺利摸到质地冷硬的符牒。
她握紧,果断欲要抽手离开,忽觉腕间一紧。
程枭遽然抬手,死死桎梏住她的腕。
易鸣鸢心中猛地一跳,抱着与之绝断的心情缓缓抬眼,视线中出现青年紧拧着的英眉与不曾张开的双眼。
她试探着唤了他两声,没有得到回应。
易鸣鸢松下一口气,腕心的伤已被程枭压出血来,她忍着剧痛,使劲往外抽离。
可程枭的手便如同铁钳一般,任凭易鸣鸢如何耗费力气也挣脱不开,唯有腕心的血殷透绢帛,顺着青年苍白的指缝滴在二人之间。
撼地的雷蹄愈来愈近,几近溃耳,很快一阵风声掠来,夹带着新鲜而浓烈的血腥气,易鸣鸢认命地闭了闭眼。
“阿枭!”
来人自健硕的白蹄乌上翻身而下,持在手中的利剑还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几步上前,检查过程枭的伤情,眉目凌厉地命军医速速抬去医治。
可军医来到跟前才发觉,程枭一只手正牢牢箍着对面少女的手腕,几人轮番上前,最后施了针才将两人分开。
程枭很快被抬卩,易鸣鸢也被请至一旁简单搭起的帐幕中,由从临镇医馆匆匆赶来的医女为其诊治。
月上中天时,一场兵荒马乱渐次安静下来。
甲胄披身的付奚撩帘入帐,见易鸣鸢一脸怔仲,面色发白,还以为她是受了惊吓,出声安慰道:“小娘子莫怕,现今叛贼已除,幽州转安,无人再敢伤害你和阿枭分毫。”
付奚的语气比之初见时温和不少,只是望向她的目光掩不住的好奇。
易鸣鸢握了握手中的鸣镝,讷讷回道:“多程付都虞。”
付奚不奇怪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从日暮到现在,足够她探听明白。
觑了眼她握在手中的鸣镝,彼时他匆匆下马时,便?见这小娘子将这物甚拿在手中,似乎是打算放向上空求救。
她当时腕上的伤口被阿枭压得崩裂出血也未曾哀嚎一声,听诊治的医女说,她这口子自腕心蜒至上臂,几乎有九寸有余,惊心触目的一条,亦是为救落崖的阿枭所至。
如此柔弱,却能有这般孤勇与胆量,付奚心中为之佩服,更为和煦道:“我与阿枭自幼相识,称得上是挚友,此番与娘子初初交识,还不知该如何称呼?”
“易鸣鸢。”少女回了些精神,抬头问道:“程枭如何了?”
“身上的伤有些重,眼下尚昏着,不知何时会醒。”付奚见她面色关切,又多说了两句,“你放心,他身子一向强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易鸣鸢起身,“我想去??他。”
付奚斟酌着字词婉拒:“易娘子,如今夜已深了,更何况你自己也……”
“付都虞!程小将军醒了,要见那位小娘子!”外头有士兵跑来禀报。
付奚未说完的话生生止住,?向易鸣鸢的眼神说不出的惊异。

如火如荼的战备中,易鸣鸢的离间计也悄然成功了。
根据厄蒙脱部落在戈壁中行走的蛛丝马迹,派出去的人很轻易就找到了接应的人手,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优犁的部下误以为厄蒙脱归顺了服休单于,便不再冒着生命危险继续给他们输送给养。
无饭可吃,城门下的敌军连翻墙的力气也没有,加上服休单于遣人每日在城门上大吃大喝,厄蒙脱还能撑两天,可他手下的人看得眼睛都发绿了,他知道穷途末路,四天后终于同意了归降的条件。
总是下意识的,易鸣鸢不愿让凡尘的污浊沾染上程枭,他就像个鸢冷孤高的谪仙,心里只装下万民便好了。
她不允许有任何败损程枭名声的可能性存在。
易鸣鸢还是那句“借一步说话”不过这次对象不是程枭,换成了面对着的两人。
“?”正看戏的仲嘉良指了指自己,“找我们啊,有什么事直说吧,我二人与程郎分属兄弟,都是一样的。”
说的也是,易鸣鸢点点头,“喧闹处不好说话,跟我走。”
“此次前来,有两件事与几位商议。”
到了没外人的地方坐下后,易鸣鸢想要摘下帷帽,对面几个总是要知道她的身份的。
程枭却伸出手,压了下她的帽檐,四下环顾了一圈,“不成。”
这里人多嘈杂,虽然已坐在里间,但还是能听到门口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易鸣鸢思索了一会,点点头,手从帷帽上放了下来,她是找了借口出宫的,最好还是不要被发现身份。
仲嘉良看着两人熟稔的姿态和打哑谜般的氛围,忍不住出声:“子澈,你在哪里认识的这两位姑娘?”
子澈是程枭的表字。
奇怪得很,程枭除了睡觉更衣,几乎每时每刻和他待在一块,哪里来的时间结识这么一个鸢丽佳人?
心中须臾不忘礼仪尊卑,程枭也不知道怎么下意识做了那么一个逾矩的行为出来,他收手握拳撑在膝盖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事不宜迟,就直说了,几位的现在住的宅子是由我家主子提供的,就是这位。”梧枝在一旁适时开口。
她用手提起纱帘,以做印证:“各位在几日前必定都见过我,认得出来。”
梧枝话音刚落,除程枭之外的其他两个人都大惊失色。
把他们聚起来的,竟是个芳龄女子!
迟解愠只是内心讶然了一瞬,仲嘉良可就丰富多了,他看着易鸣鸢,就像在看一把能把千年不动的冰山敲化的榔头。
难道之前扯着寻贤的旗子就是为了认识程枭这小子?
好你个程郎啊,用一张脸就能吃饭了。
仲嘉良瞧了瞧易鸣鸢被帷帽垂下的轻纱遮得朦胧,但仍依稀可见姣韶的轮廓有些羡慕地扯了扯嘴角。
什么时候这种好事也能落在他头上啊!
“今天来,本意是要看看大家的功课,但方才得到消息,新识的小友妹子被卖进了青楼,那种地方我们女子出入不便,所以想来拜托几位。”事情急,易鸣鸢拣要紧的话说,语气疾促。
“名字,位置。”程枭言简意赅。
“只知道那小孩的哥哥叫栾庆的,被卖去了环采阁,年龄未到十三。”梧枝适当补充道。
“那我们拿了银两立刻去赎人。”迟解愠开口。
从前他大哥做卖力气的活,送些米面什么的,有一天货多到送不过来,领头的苛刻,定量的货没有送完是拿不到那天的工钱的,于是迟解愠也去帮了一把,进过一个小青楼。
那里的姑娘曼舞轻纱,脂粉香浓到呛人,昵侬软语不绝于耳,不消多久人都要醉了。
放米面的是在后苑,那里空着几间,但也不是没用的地方。
他亲眼看见一只惊慌的眼睛透过弹珠那么大的破口看着自己,没多久凄厉的痛呼声响彻整个苑子。
是在挨打。
所以他也算是见识过那种地方的厉害,听了易鸣鸢的话马上就要走,一只脚转向房门,想了想又回过身:“不过,我没赎过人,其中是个什么易程?”
“走走走,这我知道,我跟你一同去。”仲嘉良挥手。
他家里有个伯父,早些年的时候浪荡不肖,沾染了烟花之地的女子,还弄大了肚子,只好把人赎出来,做了个姨娘。
事情虽然不大,但家里说闲话的人也不少,仲嘉良更是被耳提面命地警告不要惹出类似的丑事,所以有所了解。
他说着也站起来,顺手拉了程枭一把,“走吧,也该让咱们子澈见识见识外面的虎豹豺狼。”
“他不能去。”易鸣鸢站起来阻止。
说完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么一下子有些突兀,补了半句:“这……哪有人结伴去赎姑娘的?”
她就是私心用甚,不想程枭日后被人翻旧账,参他什么曾经流连烟花之地,私德有亏。
他应该永远做一个被世人敬仰的君子,广受爱戴,不染尘埃。
程枭掠视过易鸣鸢,垂脚在空中划过,他对仲嘉良和迟解愠道:“说的也是,和裕,伟茂,就交给你们了。”
仲嘉良眼珠转了转,“行,等我们好消息。”
屋中一空,就剩下三人,易鸣鸢表情有些许的不自然,她和程枭说:“事出紧急,还望程郎见谅。”
“无碍,姑娘慈悲心肠,能为友人做到这地步实属非常,令程某感念。”
话音刚落,厄蒙脱不动如山,他身后的军队却出现了一阵骚乱,见状,他终于有了正常的反应,咬牙切齿道:“臭娘们,又用族人威胁我?”
易鸣鸢:“计谋不用多,有用就行。”
“你以为我会再上一次你的当?”厄蒙脱狞笑一声,“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易鸣鸢愣住,扎那颜差人用牛羊肉劝厄蒙脱部落的族人们入降转日阙,应当万无一失才对,他这是什么意思?
局势逆转,马背上的人挥手道:“放箭!”

流矢如细密的雨丝般飞来,易鸣鸢瞬间下蹲,捂着脑袋缩在凸起的垛口后面。
凸垛口是一个正面攻击不到的夹角,能暂时顶一阵子,不过等到城下的人攀梯而上,这位置就不怎么好了,她得赶紧下去。
程枭边砍断迎面而来的飞箭,边按下易鸣鸢露出来的手臂道:“我找人送盾牌过来,你先不要动,在这里躲好。”
易鸣鸢第一次身处箭雨之中,吓得完全不敢动弹,闭着眼睛猛点头,程枭说什么她听什么,绝不添乱,保住小命要紧。
一时间呼吸相闻,耳鬓厮磨,宛如有情之人床笫上浓情蜜意的耳语,然在眼下岌岌可危的二人之间,唯剩无尽的惊惶与一遍遍急切的呼唤。
程枭颤手抚向少女的后颈,抚到满手的血,耳畔是她温热的吐息,他听到她艰难说话,带着孩子气的得意:“杨云婵送的,第一次用,厉害吧……”
她凭借着最后的意识将绳索塞给他,终是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雪后初霄,冰棱裹缠在光秃秃的枝头,映着晴光闪烁出粼粼碎光。
一行麻雀越过寒枝,落在草屋前被扫净的土地上,探头探脑寻觅食物。
忽然一盆热水泼出来,麻雀呼啦啦振翅四散开来,屋内随之响起李二娘的惊喜的声音:“小娘子,你醒啦!”
她匆忙放下匜盆,上前小心扶起挣扎起身的易鸣鸢,可怜道:“你们这是得罪了什么人物,竟被逼迫成这副模样?”
易鸣鸢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车毂碾过一遭,没有不疼的,听她这样一问,昨夜之事在脑中纷杂翻涌,与后颈的伤一起,引得她头痛欲裂。
她自来是能克制的,只是情态难?些,而李二娘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摔得失了智,急忙问:“小娘子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还忆不忆的起你夫郎?他又伤又病的,昨夜可在你榻前守了一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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