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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鸢(寿半雪)


程枭笃信谨慎为上,这是多次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他沉吟片刻后道:“还是要去,石块没敲出山洞的回响,哪个也断定不了里面有什么豺狼,转日阙上万人,不能靠经验做事。”
“是!”
百骑长得令下去,临走前快速对易鸣鸢说了一串异族语。
易鸣鸢眨眨眼,她只学了十来句,还在听一句懵三秒的阶段,仰头问程枭:“他说了什么?”
“夸你漂亮,像珍珠。”程枭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肉干放在嘴里嚼,炖汤是孩子和肠胃脆弱的女人喝的玩意,为填饱肚子,他还得再多吃点别的。
小兔崽子,当着他的面就敢这么夸,真是欠收拾。
他当然不会因为下属夸奖自己的阏氏美丽而生气,只是更想要听到般配,天生一对这样的话而已。
“我胖了?”易鸣鸢听后大惊失色,低头看向自己确实宽了一丁点的身形,难道自己真的圆滚了很多很多,像一个圆溜溜的珍珠?
程枭垂眸,起先抱着睡觉的时候都硌手,自己好不容易给养胖了点,可不能减,“没有胖,是他不会说话。”
易鸣鸢松了口气,完全没察觉到男人微妙的醋意,兀自揉了揉刚吃饱的肚子,“那就好那就好,我还说呢,感觉没胖啊。”
两盏茶的时间一晃而过,没多久又要出发了。
夜里视物艰难,因此速度会减缓下来,易鸣鸢觉得马车闷,跟程枭一起坐在戟雷背上上,她此时正在男人身前打着瞌睡,忽然听到前头探路的骑兵回来了。
她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一点,静静等人禀报完后道:“怎么说?”
“若有可能,记得给厄蒙脱留一半。”扎那颜把锦葵放到桌上,厄蒙脱先前与整个右贤王部交恶,现已归顺,等到了战场上,他们就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正如易鸣鸢站在城门上时所说,他们的命现在绑在一块,一个令人无后顾之忧的军队首领,还是尽力保住他的性命为好。
“是。”程枭把锦葵收在随身带着的布袋里,动作十分小心,唯恐将花瓣损伤一星半点。
正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逐旭讷大喊道:“糕点才刚开始吃,你们人呢!厄蒙脱?你个狗贼怎么在这!”
易鸣鸢猛地回头,被推开的房门前是不知道偷听了多久的厄蒙脱,追上来的六个将士去喘吁吁,纷纷跪在扎那颜脚边请罪。
她扭头看到程枭微微眯起双眼,明白他这是动了杀心,但好歹理智比冲动早一刻回来,他拳头攥得咯咯响,质问道:“你听了多少?”
厄蒙脱被逐旭讷背过手摁下去,下巴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重响,就在易鸣鸢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似笑非笑,从牙关里漏出两个字,“全部。”
“带走。”
扎那颜一声令下,厄蒙脱连同六人全都撤出了这个屋子,片刻后,她说:“今日过后,他可能会旁敲侧击解药的模样,记住不要让他看见干锦葵的样子,煎药时必须有至少三个人守着。”
瑞香狼草和锦葵远远看去都是紫白色,一时之间难以辨认,若没有干锦葵作为依照,恐怕会因为误摘瑞香狼草而再次中毒,所以必须谨慎小心。
说完,扎那颜长舒一口气,招手让不明所以的逐旭讷也坐过来,在几个孩子面前,她露出几分属于母亲的关切,嘱咐道:“此次出征凶险万分,如同雄鹰和金隼的较量,不要冒进,不要勉强,记住相互信任,稳妥为上,我要看到你们一起回来。”
三人点点头,都把她的话记在了心里,易鸣鸢好久没听到这种出远门前的嘱托,想起去往庸山关前娘亲给她大包小包整理行装时的样子,霎那间掉下两滴眼泪。
这时,扎那颜又不放心地重复雪中行路的注意事项,程枭目不斜视,认真地将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易鸣鸢眼泪擦得飞快,不想让他们看见,可在意她的人总能关注到她的所有情绪,他悄悄揉了一把她的发顶,“阿鸢也好好记。”
扎那颜还有别的事务要忙,这里的事情完毕便回去了。
逐旭讷没听到前半段易鸣鸢所中之毒与厄蒙脱不同的那部分,砸吧着嘴又惦记起那些没吃完的糕点,“我也走了,你们真不来?那我可就全包圆了!”
他离开时欢呼雀跃,没一点将要出征的紧迫之感,这心大的样子直让易鸣鸢羡慕不已,她佯装不平衡地撅嘴,“要不我们也去钓鱼,放纸鸢,或者骑骆驼吧?”
程枭看得心痒痒,揪了一下她撅起的嘴,摸上去跟亲起来一样柔软,“鱼三日前钓过了,放纸鸢又冷,我带你玩别的,戴上面纱,走。”
出战前确实该好好放松一两天,开春后,漠北中可供玩耍的地方像雨后的春笋般冒了出来,现在的天气正适合去高高的沙丘上滑沙。
易鸣鸢跟程枭同骑一只骆驼,慢悠悠晃到一个四周尽是黄沙的戈壁滩,有些地方碎石较多,需要当心避开,有些地方黄沙不够厚,无法顺畅地滑下来,他们找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选定了一个适宜滑沙的高坡。
程枭拖着厚厚的两大块牛皮,牵着她的手一路走上高坡,易鸣鸢一步一陷,好在穿的靴子包裹到膝弯之下,是沙子掉不进来的高度,免去了脚底的痛苦。
她抽出左腿,右腿又陷了进去,抽出右腿,左腿又陷了进去,把她急得直冒汗,在骆驼背上吹冷的肌肤逐渐回温,她甚至起了一个荒唐念头,“这该不会是流沙吧?”
她咬紧下嘴唇,闭眼前感觉后背靠过来了一股热意,程枭把人拥在身前,提醒道:“别咬嘴唇。”
话音未落,他指尖轻抖,把金疮药撒了上去。
下一秒,他感觉怀中的身体瞬间绷紧,痛呼声断断续续的,冷汗一个劲儿从易鸣鸢额头上渗出,没一会就打湿了额前的碎发。
易鸣鸢眼前一阵阵发黑,钻心的痛好不容易消退下去,她想要松开咬着的舌尖,睁眼告诉程枭其实不太疼,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第50章
程枭以为易鸣鸢是被疼晕了过去,抱着人轻轻平放在床上,给她擦去头上的汗水,爱怜地注视了好一会。
“大王,东西都备好了,天亮后就能启程,”士兵站在毡帘外说:“还有一事,喇布由斯他受刑时还在骂达塞儿阏氏,话都很难听。”
“他怎么说的?”程枭怕吵醒床上的人,走出毡帐问道。
逐旭讷和他打打闹闹惯了,知道程枭不是真心想将自己赶走,他把手重新搭回去,低头看向一旁的易鸣鸢,叫她来评评理,“谁问你了?这是达塞儿阏氏做的,只能她能决定让不让我吃。”
易鸣鸢失笑,“大王子捧场自然欢迎,只是我第一次用你们这儿的泥炉,若是不好吃,大王子多担待。”
“担待担待,”逐旭讷重重点头,他挥刀在空中划过,是他名字的写法旋即道:“别叫我大王子,听着就像是兔子见了鹰,老鼠见到猫,你跟折惕失一样,以后记得叫我的匈奴名字。”
“话真多。”程枭的声音幽幽传来。
逐旭讷撞了他一下,“好啊你折惕失,达塞儿阏氏不过是和我说了两句话,你在这里发什么牢骚,你拥有答应她登上城墙的魄力,就应该同时拥有让她随意和旁人交谈的胸怀,现在这样可不像是一个马洛藏会做的事。”
易鸣鸢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刚见面的时候他不顾珠古帖娜的意愿,一直跟在对方身后跑,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逐旭讷听完她的疑问,沾沾自喜道:“连你也这么觉得,看来珠古帖娜身边的那个小丫头说得还真是有点道理。”
不知不觉走到了泥炉所在之处,黎妍遥遥听见他的话,往日里也对这位大王子从前的行为有所耳闻,呛声道:“连靛颏的名字都记不住,在那里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她对你说的话都白瞎了。”
靛颏忙拉住她的袖子,“阿妍,这是大王子啊!”
“我知道。”黎妍撇嘴,她平生已无憾事,这几个月把生死越看越淡,这个大王子行事总是让她想起和亲队伍里那些不顾自己意愿,随意践踏奴隶的男人们,她见到逐旭讷就十分不爽。
王子又怎么样,大不了弄死自己,嘁。
靛颏往后一望,整个人向易鸣鸢飞奔过去,泪眼汪汪道:“小小姐,你没事……那个厄什么骆驼没有为难你吧?”
易鸣鸢抱住她,柔声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看。”
“糕点怎么样了?我可是饿着肚子等吃呢,”哄好了靛颏后,她歪着脑袋往案板上看,不可置信地问:“这些,都是你们做的?”
珠古帖娜把新鲜出炉的酥饼放到上面,堆出了一个小小的塔尖,她抹掉脸上的面粉,回道:“靛颏担心你,做了很多。”
靛颏接到易鸣鸢交代下来的任务,为了让自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她简直是一刻不停地在揉面团,切面剂子,包馅料,做了烤,烤了做,等到易鸣鸢平安回来才停下。
“我的好靛颏,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呀,”易鸣鸢眼眶通红,这下变成了两个人对哭,她试图把气氛拉回来,扯了个笑说:“你就算不相信你们家姑爷,也该相信我吧。”
程枭挑眉,兀自去拿了几块看上去最精美可口的糕点,把它们放在同样被忽略的逐旭讷手中,一个响指让他回神,“吃。”
“不是,记不住那小丫头的名字怎么就,嗯?味道不错,就是小了点,”逐旭讷还在想被黎妍骂的事儿,他一口将还没两片树叶加起来大的糕点丢进嘴里,连吃三块口被腻了个半死,捶胸道:“还有点太甜了。”
“欸,折惕失,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珠古帖娜才会原谅我呢?”逐旭娜眉头皱得能挂住一只鹰,他在女人堆里不受待见,打算向身旁的好兄弟取取经。
程枭想了想,“让珠古帖娜去做她高兴的事,而不是你认为能让珠古帖娜高兴的事,想想你的阿爸阿妈,涂轱在扎那颜面前是什么样子,你就明白了。”
逐旭讷一知半解,像个懵懂的孩子,他囫囵咽下嘴里的东西,喃喃道:“他们两个……但是折惕失你刚才也没有这么做,为什么达塞儿阏氏不会生气。”
程枭看着拿着糕点款款走来的易鸣鸢,对说到这份上还不开窍的逐旭讷说:“因为有时候,平淡的日子需要一点乐趣。”
他上前两步,阿鸢不喜欢吃刺多的鱼,假使有人捕了条刺少的肥鱼烹饪完放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动一下筷子,但如果换做带她去湖面上钻孔垂钓,再把小鱼带回去除尽细刺,一碗鱼羹放到她桌前,不一会就能见到碗里剩个薄薄的底。

易鸣鸢就这样静静躺着,精致的眉眼不见先前柔弱,惟剩清棱棱的利色。
与此同时,她的眼中慢慢浮现出一抹淡淡的、似是拿捏不准的疑惑来。她迟疑想着——
难道装得太过了?
“中原人喜欢熬海东青,但总是熬不成功,被喙叨个半死,他们压不住烈鹰,就平白折去鹰的翅膀,最后两败俱伤,阿鸢知道为什么吗?”程枭的声音传来。
易鸣鸢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回道:“因为鹰永远不会成为温顺的宠物,翱翔于天际才是飞禽生来就具备的追求,我心里恨他,我恨不得拿刀子捅死他,可是再怎么样,我的爹爹和兄长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枭一声哨子召来苍宇,“有机会也养一只鹰吧,阿鸢,我们这里的鹰和中原买过去的海东青不一样,训好以后它们能在瞬间啄碎敌人的眼睛,终会有这么一天的。”
易鸣鸢轻轻抚摸一下苍宇的脑袋,坚定道:“嗯。”

泉章紧忙要去?,还未动身人就进了院子。
少女身着锦红窄衣胡服,黑而长的发分作两股,与彩绳一程编成数条细辫垂在身前,一手持剑,一手抛着只沉甸甸的荷包,从进门之刻起目光就精准锁在易鸣鸢身上,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
“你就是程家阿兄从笙箫楼带回来的勾栏女?”她鄙夷。
易鸣鸢搁下书,还未开口绿凝就站出来,反驳道:“这位娘子慎言,我家娘子身家清白,容不得如此污蔑!”
少女?也不?她一眼,兀自嗤道:“我竟不知程阿兄的眼光如此之差,能?上这等庸脂俗粉。”
“你!”绿凝还想与她吵,被易鸣鸢抬手拦住。
“?来娘子登门是专程来寻我的,”易鸣鸢双手交叠,态度和婉,“不知娘子所为何事?”
少女不吃这套,眉眼一横:“既然什么都不是,就少跟我端一副女主人的架势,你使手段进这府门,不就是为了钱么——”
她掂荷包的动作稍沉,随即撤臂往易鸣鸢身上狠狠掷去,应声道:“拿着这些钱离开这里,莫阻碍我阿姊和程家阿兄的姻缘!”
这一动作突然,绿凝尚来不及反应荷包就重重砸在了易鸣鸢手背上,荷包随之摔落在地,几片金叶子从松散的绳口跌出,散在脚边。
易鸣鸢白嫩的手背瞬间红肿大片,绿凝大叫一声,连忙查?。
泉章眼?起了争端,也赶紧劝:“杨二娘子,易娘子只是受我们家郎君所救,暂居于此,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杨云婵不理会他,只盯着一脸吃痛的易鸣鸢,利声道:“听懂了吗?!”
易鸣鸢似乎疼得说不出话,绿凝气昏了头,拾起摔在地上的荷包用力扔了回去:“谁稀罕你的钱!”
杨云婵挨了一记,脾气更大,当即拔了剑指过去,“区区仆婢,好大的胆子!”
绿凝被紧逼的剑锋吓得连连后退,尖叫起来。
连退数步后,她忽然落入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易鸣鸢紧紧抱住她的肩,顺势转身将她护住,把自己的后背面向利刃。
“好,我今日就连同你这个没名没分的勾栏女一并教训!”杨云婵恨恨道。
“你要教训谁?”
冷沉沉的一道声音,杨云婵握着剑的手一颤,回首?去。
程枭不知何时已从北关归来,一身银甲未卸,靴袍沾尘,像是刚结束一场战事后匆匆策马返回,是以周身肃杀之气犹在,长姿凛凛立于院口,冷眼注视着这一切。
杨云婵的刁蛮气焰瞬时湮灭干净,支支吾吾唤:“程……程阿兄。”
程枭锋利的目光睨着她,寒声道:“把剑放下。”
他没有说谎,长达八年的战役中,他兵败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所以他完全有骄傲的资本。
“那是我让你的,哝,亲吧。”易鸣鸢低下头撅了撅嘴,即使输了嘴上还是不饶人。
程枭眯起眼睛,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心口的欲望全都被翻搅起来,抬头沉声道:“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他似乎很忙,总是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干脆宿在军营,好几日不回府。
易鸣鸢空有一腔勾引他的孤胆,奈何寻不见影,摸不到人,委实有心无力。
有几次程枭夜里回来,她已照常就寝,听到消息便又披上外衣爬起来,趿着鞋到小厨房为他煮梨汤。
煮到第二次的时候,泉章过来传程枭的话,说以后不必如此麻烦,秋夜寒凉,安心睡便可。
易鸣鸢觉着后面那句话应是泉章自个儿加的,凭她先前所见,程枭性子冷漠,怕是说不出如此体贴人的话,也当真不会领她的情。
不过易鸣鸢不在乎,该做照旧做,权当感动自己。
直到前天,她在又在小厨房里忙活,边啃着只肉脆汁甜且削了皮的大酥梨,边照?着灶上火候,头也不回地唤绿凝取糖来。
唤了半晌不见有反应,回头一?,程枭正倚在身后架隔,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不咸不淡辶着她。
易鸣鸢捏着大梨的手一颤,顿觉这几日辛苦塑造的温婉形象几近崩裂,很快就要功亏一篑了。
她做贼心虚把梨藏在身后,优雅开口:“郎君怎的来了?”
程枭起身卩近两步,?清她被梨子汁水濡湿的红唇,黑濯濯的眼底不见波澜。
“易娘子,我不爱喝梨汤。”他说。
易鸣鸢若有所思地往嘴里塞了一颗前不久买的金丝糖,想起程枭说过他比大单于更年轻,力气更大,拥有更好的箭术,问自己要不要留在他身边。
在她看来眼前这个男人也处在跟她父亲当年一样岌岌可危的位置,一个异姓的右贤王,正值壮年,富有野心,有他盘踞在匈奴乌阗岭一带,服休单于该如何才能安睡?
听了她的疑问,程枭猛然坐到床上亲了她一大口,把糖卷走后三两下嚼吞下去,眼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易鸣鸢嫌他太腻歪,糖还没尝到味儿呢就被他抢了去,气鼓鼓地又拿出一颗放进嘴里,最后还是难掩忧愁,握住他的手说:“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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