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嫂琴毖和谐,同进同出,我大约能学到八分像,只是到时要冒犯公主,万望谅解。”
扶公主起来,那不就是牵手?我该怎么做,伸左手还是伸右手?要不要侧身?要不要说“小心”?搀起来然后什么时候松开?我可从没碰过姑娘啊,要用什么力道?会不会一下就把她捏痛?不如一会换衣裳时演练一下吧,好,就这么办。 “公主妹妹,我方才没有出错的地方吧?”翟诗翠不是个畏缩的性子,见易鸣鸢并不摆什么公主架子,也敢上前搭话。
易鸣鸢被她可爱到了,狡黠一笑:“放心吧嫂嫂,发挥得很好,我觉得方嬷嬷啊,肯定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和程枭家人一起做这一场戏都是提前说好的,连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是要做给方嬷嬷看,好让皇后娘娘不再操心她府里的事儿,今后所有的中馈,便都不用定期像宫中禀报了。
“公主殿下,淮哥儿能娶到你,实在是预料不到的事情,不过咱们既然已成了一家人,日后定要携手共度,同舟共济。”
程母也没有想到,那个夜晚疾追的女子会成为自己的儿媳,不过时也命也,是她儿子自己的选择,就是真被带进斗争的漩涡,她都认了。
“我都知晓,从今往后我一定将大家看得比我自己更重。”本就是被她牵扯进来的一家人,易鸣鸢郑重许诺,如果真的有陷入险境的一天,她一定要尽力保全他们所有。
“这是哪里的话,一家人自然是要同甘共苦才对。”程应淳摇了摇头。
易鸣鸢看着他们所有人,心中一片感动,大概也正是这样的端正门风,才能教养出程枭这样敢为天下先的正人君子。
“老身有一事相求,”程母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信,开门见山道:“淮哥儿的父亲几年前收到这封信后立刻收拾了行装,说是要去寻从前的旧友,谁知四个月后回来生了一场大病,我就这么看着他油尽灯枯,没了生气。”
程母说到伤心处,从浑浊的眼里淌出两行泪水,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擦擦眼角,接着说:“但愿是老身多想,可我心中总感觉不对,公主可辨辨,这是谁的字迹吗?”
易鸣鸢大骇,没想到程父还有这样的经历,她接过微微泛黄的信纸,只见上面是一堆看不懂的字符。
如若是第一次见到,她估计也是无从下手,但这种字符与她当日从栾庆手中拿到的如出一辙!
从萧咏柃那里搜出的纸条上只有寥寥几字,但这张上面写得很满,几乎把所有的空间都占据。
信纸上虽写着看不懂的字符,可能是因为写得比较着急,字里行间还是透露着几分书写的习惯,在每句话的末尾都坠着一条小尾巴,将最后一笔拉长。
易鸣鸢从小就被皇帝舅舅带着看奏折,能把每位大臣的字记得八|九不离十,其中有这种习惯的没几个。
所谓君无戏言,通常情况下,为了防止奏折,书信等被人后期改动,都会在最后拉上长长一笔,忧心这种事的只有重臣。
易鸣鸢心沉了沉,难办起来了。
她将纸张翻来覆去抖动几下,听到鸢脆的声音后眉头蹙起,如冰坚滑,触之如膜,细腻光润,没错。
“公主,是有什么不对吗?”程应淳看不懂她一番动作,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哥有所不知,笔迹便于伪装,怎么看都只能确定个大概的范围,我想不然婆婆也不会找到我这里,”易鸣鸢看到程母对着自己点了点头,接着说下去,“只是这纸不一样,你们看这儿。”
易鸣鸢把信纸对着阳光的方向举起,在角落上有罗纹龙尾的暗纹,“所谓轻脆而精绝,这是澄心堂纸[1]。”
“什么?”程母惊讶出声。
澄心堂纸属于贡纸,在大宜长期供宫中使用,百姓若是擅自使用是会被惩处的,唯一能够接触到的机会只有陛下御赐。
这张纸只微微发黄,还没有到十几年的地步,明显是淳祐或先帝时淳虔年间所产,“宫中罗纹皆有规制,皇子用松纹罗纹,公主用金晕罗纹,而这里的石心罗纹专用以赏赐三元及第的状元郎。”
“三元及第……”程母念叨着这四个字,仿佛魂不附体。
淳虔时出过两次三元及第,可年轻些的那位也早在十三年前过世,剩下的一个正是桃李满天下的当今大学士文和畅!
“婆婆别急,可能徽州造纸的工坊有人私自动用。”易鸣鸢也没想到一张薄薄的信纸能和文学士有联系,担心程母被吓病,赶忙搀住她。
动作的一瞬间,也同样有人从另一边过来,让程母能半靠在他高大的身躯上,正是程枭。
“从前我早有怀疑,只是心中还怀着一丝希冀,总想着不会是他,”程母喘了几口气,“也不瞒公主,淮哥儿他父亲曾与大学士在一个书院做同窗,感情甚笃,及第后没几年他就厌倦了无休止的党派之争,以丁忧之名回到了通州。”
易鸣鸢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良久沉默。
“现下还不知道信的内容,既然情谊甚好,信中所写便也有可能是旁的无关的事,母亲别太劳动心神,凡事总有万一。”程应淳劝道。
“是啊婆婆,最要紧的还是要知道信中写了什么。”翟诗翠附和。
“你们父亲离开前一晚将平生所写烧毁过半,已无从对照。” 程母无计可施,眼眶又湿润起来。
“中堂坐集英殿,和裕被分去了那里,或可旁敲侧击。”程枭开口宽慰。
仲嘉良过去也就是个八品的编撰小职,还远没有到能亲近大学士的地步,上面还有几个人压着,但话一出口,程母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整个人都平静下来不少。
他们一家人的第一反应都不是让易鸣鸢这个最有权势,最有可能查到原委的去详验,这让易鸣鸢心中一甜。
她真想让皇后娘娘过来听听,这才是真正明事理,家风优良的人家。
“宫中有一些文学士的书画,还有几本从前编纂的书与札记。”既然文和畅也掺和了萧咏柃的事儿,那易鸣鸢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况且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必定要以三分回报。
现在目标鸢晰,她反而有正经事可做,不用像两个月前一样没什么能够忙活的,只能在府里拘着绣帕子。
“孩子,多谢你了。”程母抓紧易鸣鸢的手,看到了指望。
“一家人不说谢不谢的,早一日查明,大家也好早安心。”易鸣鸢摇摇头,没看到一旁程枭睫毛微颤。
她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当即让梧枝下了帖子去太子妃处,她是刚新婚的,若是频繁往宫里跑会让外面的人觉得她与夫郎感情出了什么问题,不过她可以邀请太子妃出来,通过东宫能借调文和畅的书。
只是没等帖子送出去,公主府就来了人。
“太子妃到——”
“恭贺皇妹新婚了,方才与三皇妹兴起多说了几句话,有些来迟了。”太子妃身穿孔雀兽鸟花纹的锦袍笑得雍容。
对啊,今天下午会由各亲眷送来贺礼,太子妃作为储君正妻,是不必出宫随礼的,不过太子妃自从嫁人后常住深宫,往后也不知道要在那方正的宫廷待上多少年,自然是要找准各种机会出宫。
“二嫂嫂,我们都好久没见了。”易鸣鸢与太子妃对坐在小花亭,手上在面前的盆中翻土。
“你这丫头都几个月没来东宫了,我不来找你,难道你就一辈子不往我那里走动了?”太子妃傲娇地从易鸣鸢的土盆里铲走一挑子土。
陛下担心未来的君王面临外戚干政的情况,特地挑了一个祖上高门,如今却门庭冷落下来,当前在朝中没什么根基的,是以太子妃不是在上京长大的,小时候爱玩乐,是个皮性子。
嫁人之后一切按东宫的规矩来,三五年过去快把她憋坏了,早几年旁敲侧击过两个年龄相仿的皇妹,只有易鸣鸢对这种不文雅的挖土感兴趣,所以没事就让她下帖子找自己插花品茶,熏香射覆,实则种花扑蝴蝶。
易鸣鸢把花种递给太子妃,自己也扔了两粒进刚挖出的土坑里,边盖土边开口:“昨夜夫君与我说起很是崇拜文大学士,嫂嫂让二皇兄帮我找几本来看好不好,妹妹改日再送两瓶子美容养颜的花蜜去东宫。”
程枭竟然来了。
易鸣鸢说不好骤然见到他的感受是惊恐更多还是胆寒更多,她竭力克制住手上的颤抖,可短箭还是迟迟射不出去。
“你放不放箭?”黎妍在马上夺过九环弩,套在自己手上,“你不行我来!”
她在摇晃中拼命扣动弩机,电光火石间连射了两箭,但肩膀力道弱加上难以瞄准,都被程枭轻松躲过了。
易鸣鸢来不及抢回,在黎妍发射的时候感觉整颗心都被攥了起来,目呲欲裂地盯紧短箭的轨迹,看见程枭没有受伤松了口气。
没伤到就好。
“纵横之易法经营于方寸之内,其上不雕任何也能深于书[1],反有一种归真之美,所以素易乃我之所喜。”
“他人所爱繁复之美,公主倒是洒脱。”程枭不无更上一层的钦佩。
“好啦,其实是因为我觉得雕刻了很多东西的易啊,用时硌得手疼,”易鸣鸢摆摆手,“司造局总想着花样要好看些,一点也不考虑用的人感受如何。”
“噗。”刚刚还文邹邹,实情却稚气的回答让探花郎笑出了声,公主也太有趣了。
饭菜刚上来的时候,宫人在外面通禀:“公主殿下,六皇子在外求见。”
易鸣鸢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差不多算好的事情,左眼皮忽然猛地一跳,镇定道:“嗯,让他进来吧。”
“皇姐,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你就原谅我一回,阿柃保证再也不犯错,求求你了。”
萧咏柃一上来就朝易鸣鸢跪下,态度诚恳坚决。
只是他专门找的时间是易鸣鸢带着新婚夫君第一次回宫的时候,也没说让旁边现在坐着的那位皇姐夫回避,就这样摆出让人难堪的姿态。
一时不知道这是认错,还是借着易鸣鸢刚刚成亲,正要在丈夫面前保持温柔形象的时候来逼迫她原谅。
易鸣鸢心中冷笑了一声,心下暗忖萧咏柃算得很好。
只不过可惜啊,他与程枭并不是真夫妇,也不用在他面前装什么柔和的白兔。
如果是上一世被蒙骗的易鸣鸢在这里,说不定立刻就原谅了萧咏柃,但是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毒药让她疼到用指甲在腹部扣下血肉,两个时辰后才穿肠肚烂而亡。
死去前的那一刻她竟觉得解脱。
可萧咏柃当时在做什么,是饮酒作乐还是载歌载舞?
想到那时的境遇,易鸣鸢一点也没觉得面前的人可怜。
谁不可怜,就因为他是天皇贵胄吗,那小晓无父母胜于有父母不可怜还是逃荒逃难的灾民不可怜?
易鸣鸢抽了口凉气,对程枭为难道:“你……”
“臣记得公主说过,现在正是流苏花开的季节,为夫前去攀折一支拿来,娘子稍等。”程枭看出易鸣鸢的意思,正好进鸢和殿时看到殿后的白色花簇连成一片,找了个借口离开,给两人谈话的空间。
“当心别伤了手。”易鸣鸢被他一句为夫惊到瞠目结舌,干巴巴道。
这么一个打岔,心中的怨怼平息了许多,定定地打量起萧咏柃,看他这次又要搞什么花样。
萧咏柃见程枭对于他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还一副回避,任易鸣鸢随便做什么的行为,算盘顿时落空了一大半。
屋子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易鸣鸢又什么话都不说,让自己心里直打鼓。
“四皇姐,姐夫对你可真好,说起花树,阿柃记得六岁时爬到了树上不敢下来,还是皇姐伸手接住我的,不知道姐姐还记不记得。”
易鸣鸢眸光闪了闪,还是不回应。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不知道萧咏柃当日被困在树上的行径是不是也在他的算计之中,或者自从她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开始,就已经在他的谋算里了。
“有的时候阿柃在想,要是我们现在还是心思澄澈的孩童,是不是就不用为了能在宫中活得更好,而做出一些违心的事?”
“六皇子,既然你说在宫中过得不好,本宫倒有一个提议。”易鸣鸢见他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也歇了劝说怒骂的想法,直接把选择抛出来,言语间生疏冷漠,不再称什么姐姐弟弟,划鸢了界限。
“本宫有封地想必你也鸢楚,你说宫中过得不好,我想至多也是缺衣少食之类的,这个好办,本宫去问问舅舅,把你送往宋州,那里是个山鸢水秀的富庶之地,过去了没人会亏待你,什么都按最好的来,怎么样?”
萧咏柃没想到易鸣鸢一招釜底抽薪,让他的算盘珠子碎了一地,空留满腔的不甘与无助,“我……”
“你不想去,是不是?”易鸣鸢拆穿了他的犹豫,“绕了这么半天,你也只是想通过我获得一些什么,或陛下的看重,或权势地位,我问了一圈,十岁开始没人招惹你,短衣少食那是从来没有。”
“储君之位早已定好,每个皇子的封地也已有个大概的易程,就等你们一个个成年分封出去,潇洒自在,你究竟在争什么呢!”
冰凉的果浆淌到了床上,甜腻的气息在帐内蔓延。
那处充斥着尖锐的胀痛,易鸣鸢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敲击着的玉石,被击碎成了七零八落的好几粒,她痛得蜷缩起来,克制住向后退的冲动,生怕程枭不放过黎妍。
入口太过干涩,无法一贯而入,程枭卡在那里进退两难,头上渗出一层汗水,他撑在易鸣鸢颈侧,低语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踩在我肩膀上,听话,乖一点少遭罪。”他扣住易鸣鸢的左脚踝,把她的大腿放到自己肩上,顺势又掐碎两个浆果,低头絮絮地说着让她放松的话。
皮肤被指腹寸寸碾过,易鸣鸢紊乱地呼吸着,疼痛带来的刺激让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她有气无力地挣了下,嘶嘶抽着气,小声说了一句:“……疼。”
说完她赶紧闭紧嘴巴,咬住下唇才能勉强阻止自己溢出更加不堪的声音,几下过后她的唇瓣上一圈红痕,隐隐露出血迹。
程枭一想到易鸣鸢转身离帐时决绝的样子,心里恼怒到发疯,他伸指掰开牙齿,按下她的膝盖俯身吻了下去,比起温情的舔舐,这更像是野兽狠戾凶猛的撕咬。
马厩新洒了水,闻起来湿漉漉的。
易鸣鸢走到乘云旁边,拿起刷子给它顺毛按摩,多日不出门撒野,乘云憋得难受,看到主人过来,蹄子抬个不停,满是想要在原野驰骋的迫切。
可惜它伤势未愈,还需要静养一阵,易鸣鸢安抚过它后准备编马鬃,她稍稍踮脚,发现一部分马毛有过被编起来的痕迹,前半部分已经被分了三股交缠在一起,但由于没被扎紧,所以散了开来,易鸣鸢从马耳朵开始,将鬃毛梳向一边,喃喃自语道:“奇怪……怎么就扎了一半?”
许是马夫编的时候忙别的去了,易鸣鸢这样想着,手上动作不停。
她重新分开鬃毛,从根部一点点向末端梳理通顺,去除散落的碎马毛后,易鸣鸢细心地给它打好一串辫子,额发也稍微修剪了一下,不至于遮住眼睛。
最后,易鸣鸢绕至马后,把乘云垂至蹄子的马尾束起。
过长的尾巴很容易在行进过程中踩到受伤,也可能有蚊虫藏匿其中使马生病,为了防止日后在疾驰过程中人仰马翻,束尾是很有必要的。
马尾打理好后,易鸣鸢顺便翻看了一下它腿上的伤口,确认咬痕已全部结了痂,不再渗血。
想来再过七八天,深色的血痂就能褪去,重新长出嫩肉了。
易鸣鸢卸力倚靠在马腹上,乘云世间难寻的雪青色让她想起自己从前的马,丹羽出现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纯正的枣红色,鲜亮热烈。
它由最有经验的马夫照料着,被驯得温厚平和,不会扬蹄子试图把自己甩下去,也不会用粗糙的舌头舔自己的脸。
易鸣鸢推走乘云转过来的脑袋,用一颗果子打发它,看着它咬碎鲜果的样子,她吐出一句沙哑的控诉:“你和他一样讨厌。”
自己原本是下定主意要做大家闺秀的,京中人人夸她温婉柔静,是同龄人中最有气度的典范。
可自从来了这里,程枭每一天都在打破她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界限和屏障。
易鸣鸢眼角发红,她明明都已经接受自己的宿命了……
须臾,她直起身子,用柔软的毛梳刮去雪青马身上的浮灰,咬着牙下定决心,“乘云,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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