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尿毒症不传染,但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江伯藏起来,不让她看见心里难受。
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热情又温柔。
季凡灵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动了筷。
江姨和江柏星都是话多的人,不用她开口,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
季凡灵来之前,江姨就下定决心这次不会再失态,可看着她的脸,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对她的关注。
一会儿问她怎么这么瘦,平时有没有补充营养。
一会儿问她家里情况怎么样,父母做什么的。
一会儿问她学费交了吗,生活费有吗,缺不缺零花钱。
季凡灵一通乱答。
她说自己妈妈性格好人缘好,没什么脾气,从小爱跳舞,后来做了舞蹈老师,就好像江婉还活着一样。
她说自己爸爸在大公司里当领导,很厉害,万人敬仰,给零花钱也很大方,说完突然惊觉自己好像在说傅应呈,懊恼地住了嘴。
江姨一直专注地听着。
即便拼命忍住了,看向女孩欣慰愧疚和遗憾交织的目光还是格外得令人动容。
季凡灵有些不自在地低着头,都快把脸埋进碗里了,江柏星察觉到气氛越来越凝重,赶紧岔开话题:“对了,我们校队进市篮球决赛了,十月就比。”
“打篮球是好事,”江姨说,“就是别落下学习,毕竟高三了。”
“不会的妈,”江柏星说,“比完最后这场,我们高三的就退役了。”
“说起来,穗穗成绩怎么样?”江姨三句不离季凡灵,一边给她夹肉,一边又把目光转过来了。
季凡灵:“……凑合。”
“怎么能说是凑合!”江柏星立刻抗议,“她什么都会,跟傅先生差不多!”
季凡灵两眼一黑。
本来在江柏星心里她就跟傅应呈一样完美,自从知道她跟傅应呈是同学,就更加坚定了她在江柏星心里学神的形象。
季凡灵嘴里的肉有点难以下咽了,她艰难吞下,开口说:“我呢,不太喜欢聊成绩。”
江柏星连忙哦了几声,对江姨说:“她特别低调。”
江姨:“嗯嗯,大学霸都是这样的。”
季凡灵:“……”
快吃完的时候,江柏星的电话响了,他跑去卧室接电话,听语气似乎是校队里的其他男生打来约他训练。
江姨还在卖力往她碗里夹菜,女孩的手掌盖在碗口,摆了摆手:“吃不下了江姨……真的。”
江姨这才意识到自己夹得太多了,赶紧道:“吃不下就不吃,没事,剩在碗里就好了,是我做得太多了。”
少年和朋友交谈的声音隔着一堵墙隐隐约约传来,餐桌上只剩下两人,空气一时凝涩了几秒。
江姨就这样注视着她,愣愣的,眼睛突然红了,仓促地移开视线:“诶,你看我,一下子吃辣了。”根本没有一道菜是辣的。
季凡灵心里动了一下,开口道:“江姨,我想问你个事情。”
江姨用纸巾擤着鼻子:“你说。”
“我有个……朋友,”季凡灵说,“她因为一些原因,辍学去工作了,也赚到了钱,现在有机会重新回学校,你觉得她现在应该去上学吗?”
“多大年纪?”
“跟我差不多。”
“当然应该回去上学!”江姨斩钉截铁。
季凡灵没想到江姨这么果断,甚至愣了下:“但是她成绩很烂,说不定都考不上大学。”
“那是两码事,”江姨说,“工作什么时候做都可以,错过这个年纪想再读书就很难了。”
“对她来说,读书没什么用。”
“或许她读了也会后悔,但是不读一定会后悔。”
江姨说:“当年,如果傅先生没有资助小星星,就算是去乞讨,去住桥洞,我也一定会供他去上大学。”
季凡灵说不出话来。
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认真算起来,她还没成年,但已经没有长辈可以替她做决定了。
她莫名觉得,她妈妈会赞同江姨的想法。
厚重的云层间响起一串闷雷,连绵不断。
很快,在室内也能听见外面滂沱如瀑的雨声。
“下大雨了?”江柏星拿着手机从卧室走出来。
江姨看向窗外:“诶,那怎么办,要不穗穗看会电视再走?”
“不用。”
季凡灵站起身,她不想再收到傅应呈的问号了。
“那,这就走了?”江姨局促地站起来。
“明天还要早起工……”季凡灵下意识道,说到一半紧急改口,“家里有人在等我。”
“也是,不要让家里人担心。”江姨从柜子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大包东西,里面全是密封好的红薯片香蕉片山楂条之类的果蔬干。
“这些都是自家做的,你带回去,当零嘴儿吃。”
季凡灵也没太推辞,换了鞋,一手挎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推开门。
一瞬间潮热的水汽扑面而来,铺天盖地的雨声喧嚣,满地跳动着半腿高白色的水花。
季凡灵啧了声:“我没带伞,能不能拿把……”她看见门外桶里就插着伞,“过两天我还给小星星。”
“当然当然,你拿。”江姨出来送她。
天色昏暗,暴雨如注,飘摇的风雨里。
女孩直起身,撑起一把黑色的直柄伞,走进雨里。
轰隆隆的惊雷在低空忽然炸响。
江姨像是被魇住了,眼瞳收紧,一下子大喊:“不行!凡灵!不要去!”
季凡灵眼神惊愕,在雨里回过头。
江柏星在江姨身后也呆住了,然后抢先反应过来:“没事,我妈让你路上小心。”
“我送你,”江姨神情恍惚,手忙脚乱地穿鞋,“你等等,让我送你。”
季凡灵走回来,伸手试图阻止:“我自己能走。”
“我来我来,”江柏星从狭窄的过道挤出来,飞快蹬上鞋,抢过季凡灵手里的伞柄和包裹。
“妈你回去吧,我来送她。”
江姨这才缓过神,慢慢直起身,声音颤抖道:“嗯,千万要小心……”
江柏星撑着伞,和季凡灵走出小区,朝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
雨水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作响,连向来话多的江柏星都沉默了。
走过一个路口,季凡灵才注意到江柏星把伞完全靠在她这边,他自己全湿透了,没好气地抢过伞柄:“过来。”
江柏星老实地哦了声,只把头伸近了,身子还是离得很远。
雨太大,江柏星又太高,季凡灵不得不把胳膊伸直了给他撑伞,走路也走得憋憋屈屈,最后两人都湿透了。
“姐姐,你别在意,我妈只是有点……心理阴影。”江柏星小声道。
“在意什么?”女孩只是问。
水汽朦胧,从她的侧脸看不出半点情绪。
江柏星刚想开口,视线向下,忽然顿住。
女孩穿的长袖太薄了。
被雨水淋湿后,粘在身上,透出素白的肤色,内衣也……
少年心里突然涌起怪异的感觉,好像犯了什么禁,脸颊通红,立刻移开了视线,整个人都快站到了雨里。
小区外的公交车站是比较老式的那一种,没有避雨棚和长凳,只有一个站牌。
两人站在雨里,季凡灵想让他先回去,才意识到方才三个人竟然谁都没想起来多带一把伞。
只好一起等着。
江柏星试图维持气氛,还在说些有的没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话说得很乱。
季凡灵淡淡应着,忽然注意到公交站十几米外,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库里南。
大雨里,那辆车打着双闪,像是在等人。
季凡灵心脏突然漏了一拍。
她分明记得,傅应呈说,他讨厌雨天。
她忍不住走近了一点,抹了下脸上的雨水,隔着雨幕辨识着车牌。
旁边的江柏星指着路口的公交说:“姐姐,15路来了。”
季凡灵:“……不用了。”
她拽着江柏星,朝车子走去,躬身敲了敲车窗。
副驾驶的窗户缓慢落下,露出男人冷峻的半张脸。
江柏星在她身后惊惧道:“傅先生?”
傅应呈根本就当江柏星是空气,敲了敲方向盘,不耐烦道:“……还不上车,等着我请?”
他转头瞥来一眼,目光在女孩湿透的衣服上顿住。
然后,肉眼可见地。
脸色变得更差了。
季凡灵拉开车门,坐进车里,整个人湿透了,落汤鸡一样往下滴水。
江柏星一手把着伞柄,一手把护在怀里的包裹从窗户递给她,弯腰道:“姐姐路上小心。”
“快回去。”季凡灵说。
“傅先生再见。”江柏星又对驾驶位的傅应呈说。
傅应呈没理。
黑色的SUV亮起雪白的车灯,雨刮器急速摆动,车头冲破雨幕,疾驰而去。
倒车镜下悬挂的平安符幅度略大地晃来晃去。
季凡灵侧头看了他一眼。
讨厌下雨为什么还来接她?况且不是下午才吵的架?难道他想和好?看表情也不像啊?
问出来显得她好像有点不知好歹,女孩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闷闷抽了几张纸巾试图擦自己身上的水。
车厢里沉默蔓延。
傅应呈把车里冷气关了,薄唇紧紧绷成一线。
瓢泼般的雨一捧捧在挡风玻璃上炸开,沉闷的雨声敲在车顶,像是连成一片的耳鸣,让他有点喘不上气。
齿间漫起一股苦涩的药味。
药味也压不住每逢雨天就会翻涌起的情绪,仿佛那年天台的暴雨依然狠狠砸在他头上。
她明明就坐在他旁边。
他竟然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她。
在车速失控以前,绿灯变红,90秒的长红灯。
库里南连同过快的心跳一起减速,缓缓停在了路口。
傅应呈沉沉吐了口气,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像是被烫了一下,又很快挪开目光,眉心蹙紧:“他怎么打的伞?”
因为心情差到谷底,这话问得很不客气。
季凡灵扯了扯嘴唇:“我打的伞,而且他不也湿透了?”
想起少年那句委屈的“怎么做才能让傅先生喜欢我”,女孩忍不住侧过脸,“我说,你老凶人孩子干什么?就不能鼓励他两句?”
傅应呈脸色很沉,比平时还要沉上几分。
说起来,当年的事也不是江柏星的错,而是酒驾司机的错。
但江柏星的存在,就像一根扎在眼球里的刺。
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
季凡灵不在了的这件事。
他怎么可能对江柏星有好脸色。
江柏星上不起学,他帮了,他们家店倒闭,他帮了,他父亲付不起医药费,他帮了。
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少出现在我面前”。
这里面,到底是哪个字听不懂?
傅应呈没有看她,黑沉的眼眸倒映着无边雨幕和空荡的马路:“孩子?他跟你一样大,你怎么不把自己当孩子。”
“那我不是,为了你着想。”
季凡灵慢吞吞道:“毕竟我们是一个班的,我要是孩子,你也得是孩子。”
傅应呈:“……”
季凡灵本来是想怼他,可是“我们”两个字出来以后,车厢里剑拔弩张的尖锐气氛却莫名地缓和了一点。
红灯变绿,车子起步。
季凡灵斟酌了一会,吞吞吐吐道:“那个……傅应呈,我有话要说。”
傅应呈淡声:“不听。”
季凡灵:“?”
女孩原本有些犹豫的脸瞬间黑了,掀起眼皮:“我管你听不听,你不听把耳朵堵上。”
“那不就行了,想说什么说什么。”
傅应呈看着前方的雨幕,季凡灵隐约感觉他今天不对劲,和他在法国打视频回来那次一样,一直浸在某种情绪里,以至于原本清冷的嗓音都像蒙上一层低哑的雾。
不像是他这么高傲的人会有的语气。
更像是某种,隐忍的自嘲。
“——你说话,我还能不听?”
对向来的车呼啸而过,雪亮的灯光像一簇流星,飞快划过女孩清透的瞳孔。
掀起一丝很轻的悸动。
季凡灵清了清脑子里一瞬间涌起的异样思绪,语气平平道:“我要去上学,也不是不可以。”
她又补充道:“毕竟你钱都花了,我就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傅应呈嗯了声:“什么条件?”
“……”
季凡灵被他看穿了,只好开口:“丑话说在前面,你最好别抱有期待。”
傅应呈:“什么期待?”
季凡灵:“我只负责毕业,不负责上大学,也不负责考出任何成绩。”
空气安静了很久。
久到季凡灵以为傅应呈卡住了。
男人肩膀颤了下,然后又颤了下,那种挥之不去的阴沉情绪终于破了个口。
傅应呈绷不住,轻笑了声。
季凡灵垮了脸:“……”
笑屁啊!
傅应呈就这样带着一点微凉的笑意开口:“你一直在担心这个?”
季凡灵面无表情:“滚。”
傅应呈:“难道你觉得,我让你读书是为了拿状元?”
季凡灵:“滚滚滚。”
“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傅应呈蹙眉像是回忆一样,慢悠悠思索,“你什么时候成绩好过?”
季凡灵:“……”他妈的。
她害怕傅应呈对自己失望的担心好像一场荒谬的大屁。
女孩恼羞成怒,板着脸冷冰冰说:“你笑吧,别到时候看到我的成绩被吓死。”
傅应呈:“吓死?你是说十月月考倒数第一的那种程度么?”
季凡灵一愣,很快意识到他口中是她死前最后一次参加的月考。
季凡灵冷冷道:“那是因为我没考语文。”
“你语文不是考52?”
“那是因为我他妈的没写作文!”季凡灵彻底怒了。
“是么,”傅应呈淡淡道,“所以为什么不写作文?”
季凡灵心里一颤,不吭声了。
其实她不是没有成绩好的时候,她小学的时候也是班里前三,直到江婉突然查出胃癌,她只能医院学校两头跑。
最后江婉离世,她整个人像是套在一层厚重的罩子里,半年都听不进去课,即便这样,成绩也维持在中上游的水平。
可很快,季国梁的赌瘾越来越大,发展到了带人回家开赌桌的地步。
醉酒的赌徒输红眼的怒骂和吵架声,整晚整晚吵得她睡不着觉,她跟季国梁的斗争,每次都以家暴和克扣生活费结束。
在她还没学会偷钱的时候,她每天都在挨饿,所以习惯了有饭吃的时候以最快的速度吃撑,然后一两天不吃饭都没有问题。
胃痛,伤痛,和缺乏睡眠,让她越来越频繁地在课上睡着,落下的课程也越来越多。
即便这样,她还是擦线考进了北宛一中。
直到高一下学期的一次考试。
头天晚上,她的腿被打伤了,疼得睡不着,导致她在考场上困得直接睡了过去。
交卷前十分钟,她才醒过来,看着眼前的白卷,仓皇地拿起笔,心急如焚,补救一样拼了命地写。
可是空白的地方太多了,多得她根本写不完。
时间一分一秒地归零。
季凡灵答题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彻底停下。
她想,反正写不完了,就算再怎么样,这张卷子也会是不及格。
她想,就这样吧,没有办法了。
她想,算了。
积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疲倦一下子淹没了她,季凡灵放下了笔,突然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与其拼了命再眼睁睁看着它烂掉,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努力。
她就这样,亲手放下了自己,注定不及格的人生。
没想到放下以后的人生,竟然过得也不赖。
她偷季国梁的钱,她上课睡觉,她不做作业,她考试乱写,她抽烟喝酒,她翘课早恋。
她只活当下的一瞬间。
怎么高兴,怎么活。
而傅应呈现在却要她回去上学。
或许,那个在她屁股后头追赶的影子,就是考场上一觉睡醒拼命答题的自己,那个时候她还会害怕,而她已经很久不会害怕了。
她害怕傅应呈对自己失望,更害怕过去的自己失望。
——她自己放下的笔,要怎样才能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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